住在屋頂上的熊

1

主編把一份新聞稿交給我核實，內容如下：花城3月2日訊，城東云端社區內某50層住宅樓頂發現了大型棕熊出沒的蹤跡，目前該頭棕熊已被有關部門監管。樓內某年僅10歲的住戶堅稱這棕熊是她的朋友，除了在樓頂種菜，它從未做過危害人類社會的事情……

這種荒謬又蹩腳的新聞到底是誰編出來的？我有些不屑地想。

找到云端社區B座5008，我摁下門鈴，過了好半天門才拉開，門縫里夾著一張粉紅色的小臉。

“衛小晚？”我不大確定地叫她的名字。

“你是誰？”她的語氣很沖，表情也不太友善。

“我是《花城日報》的記者，我來是想……”

“砰”的一下，門被毫不客氣地甩上了。

“……問問你有關棕熊的事情。”我舉著記者證，提高了音量。

“沒有什么棕熊，你走吧！”女孩不耐煩地下了逐客令。

雖然采訪吃閉門羹令人沮喪，不過出于記者的本能，我還是沿著臺階上了樓頂，新聞里說就是在這兒發現棕熊的。通往樓頂的鐵門上著鎖，透過鑰匙孔只能看到一丁點綠油油的東西。

第二天上午，我又來了，我也說不清是怎么回事。輕車熟路地摁了門鈴，沒人應答。我正猶豫要不要再摁，樓梯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胳膊上挎著噴水壺的小女孩跑下來，粉撲撲的小臉上掛著汗珠。

對視之下，我倆都愣住了。衛小晚白了我一眼，說：“你怎么又來了？”

“你從樓頂下來的？”我答非所問道。

“關你什么事！”她兇巴巴地想要再一次把我關在門外。

“我想聽你說說那頭棕熊。”我有些焦急，語氣中不自覺流露了幾分懇切。

“如果你跟他們一樣，根本就瞧不起小孩子的話，不如回去吧！”衛小晚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像在揣測我是否值得信任。

“我信你說的。”記者有時出于職業需要，不得不說些無關痛癢的謊言。

“光說不算，得擁抱一下才算朋友。”衛小晚露出狡黠的笑容。

我禮貌性地抱了她一下，沒想到她皺起了眉：“難道沒有人教過你要怎么擁抱？”

我呆呆地嘟囔道：“擁抱不就是這樣。”

“算了，我教你吧！首先要張開雙臂。”衛小晚示意我把手臂打開，舉高。

“再用力撲到對方懷里。”話音未落，衛小晚一頭扎進我的懷里，嚇得我險些岔了氣。

“然后就是擁抱，要熱烈，最好抱起來轉上一圈。”衛小晚使勁，想把我抱起來，這當然不可能，畢竟我是個成年人，而她才10歲，“這下，你就是自己人了。”

衛小晚說：“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剛才那個擁抱就是棕熊教給我的。我可以告訴你它的故事，但你也要幫我一個忙。”

我答應了，于是坐進了衛小晚家那又大又豪華卻有些空曠的客廳。

“說說那只熊吧，你們是怎么認識的？”我開門見山。

“這要從兩年前說起了。你確定要聽？”衛小晚停頓一下，像是要給我最后的反悔機會。

“嗯。”我鄭重地點點頭。

2

衛小晚開始講述她的故事：

我家是兩年前搬來云端社區的。那天剛走到50樓的家門口，就聽我媽媽驚呼：“這是什么？”是個粉紅色的塑料飯盒，里頭裝著些花花綠綠的蔬菜，像是沙拉。

“可能是鄰居送的。”爸爸猜測道。

飯盒被媽媽隨手塞進了冰箱，再也沒有打開過。而我本來就很討厭吃青菜，自然也沒什么興趣。好幾天過去了，有天早上我去上學，看見門口又出現一個飯盒。這次是綠色的，同樣裝著蔬菜，有西紅柿、黃瓜、苦菊，還有其他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配菜。

當天晚上空調壞了，我熱得睡不著，半夜聽見客廳傳來細微的響動。是小偷嗎？我輕手輕腳地下了床，聽到客廳里接連傳來腳步聲、喘氣聲、擰水龍頭的聲音，錯不了，外頭的確有人。我嚇得手腳冰涼，不知道是該沖出去還是繼續在房間里躲著。但一想到我今后的志向是當警察，絕不能在這種時刻退縮——我拎起墻角的棒球棍，走了出去。

客廳的壁燈亮著，一個高大的黑影背對著我在水龍頭那里接水。我小心地朝他靠近，就在棒球棍馬上要砸到他后背之時，他突然轉過身來，竟然是一頭熊！一瞬間，我倆都嚇得不輕。我接連倒退了幾步，而它更是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最后還是它率先回過神來。

它扶起摔在地毯上還在流水的噴水壺，站起身，撓了撓頭，說：“這么晚了還來打擾你，真是抱歉。我沒有惡意的，你不要害怕。”

我必須承認，當時的確很害怕。它至少有2米高，用兩條腿直挺挺地站著，穿著橄欖色的風衣，是一頭大得讓人不寒而栗的棕熊。

“你是怎么進來的？”

“裝修的時候你們把鑰匙落在門口，我撿到了。”它不好意思地說道。

“那你應該還回來，拿著鑰匙偷偷跑進別人家里是犯法的呀！”

“對不起。”它耷拉著腦袋，看著地面，很老實地道歉，“我只是想借點水，好多天沒下雨，我的菜地太干了。”

“你的菜地？”

“你們沒收到我之前送來的蔬菜嗎？”棕熊小聲地問。

“啊，原來是你送的。”我恍然大悟。

“是啊，老接水很不好意思，總要送點謝禮才行嘛。”

我打開冰箱，取出那兩個飯盒，蔬菜因為打蔫而顯得少了許多。

望著棕熊失望又心疼的神色，我莫名涌上一絲歉意。盡管已是深夜，我早就刷了牙，但還是端著飯盒大口吃了起來。那些菜明明沒加任何調料，卻清脆爽口，鮮嫩多汁。吃完第一盒，我打了個飽嗝。棕熊笑了，樣子很開心。

“你想不想去看看我的菜地？”它神秘地說，露出雪白的牙齒。

這時，衛小晚突然停止了講述，“后面的故事不應該在這里講，走，我帶你去菜地。”

3

我跟隨衛小晚來到樓頂，門推開，眼前陡然一亮。一塊游泳池大小的空地上，鋪了一層紅色的泥土，分門別類地種著油菜、菠菜、韭菜、小白菜，還有一些其他的，都生得圓圓胖胖，長勢喜人。我心下了然，看來衛小晚把這片菜地照顧得很好。

菜地的正中有一頂綠色的涼棚和一架木制的秋千，衛小晚在秋千上坐下來，沖我招手，“你來推我一下。”

我走過去，輕輕地在她背后推了一下。

“那天晚上……”衛小晚再度開口，終于回歸了正題：我跟著熊上了樓頂。由于連日干旱少雨，地里的蔬菜都顯得沒精打采。棕熊提著噴水壺，忙著用從我家接來的水澆灌泥土。

我跟在它的后面東張西望，感覺非常神奇。

“如果雨水好的話，它們可以長得更好，可惜了。”棕熊心疼地摸了摸藤蔓上略顯營養不良的番茄。

“就算有雨水，種在樓頂總不如長在田地里吧！”

“是啦，得到精心照料和隨隨便便種出來的蔬菜，終究還是不一樣的。”棕熊溫柔地笑著，對著一棵小土豆苗沖我招手，“你來聞聞這個。”

我學著棕熊的樣子趴了下去。

“聞的時候要把鼻子貼上去，深吸一大口氣。”

鼻尖碰觸到土豆苗時，我用力地吸氣，像是要把土豆里的汁水都吸出來。我有一種在水底的感覺。所有繁雜的聲音、畫面、氣味通通都被過濾掉，我能感受到的，只有陽光、雨水、風、溫度。

“這是什么味道呀？”我睜圓了眼睛，嘖嘖稱奇。

“是森林的味道。”棕熊神情有些黯然。

小區外鐘樓的鐘沉沉地響了兩下，已經凌晨2點了，但我絲毫不感到困倦。

“要玩秋千嗎？你不要看它的樣子不好看，我特別加固過了，很結實的。”

我坐上秋千，自己用力蹬了兩下，秋千吱呀亂晃。

“你以前沒玩過秋千嗎？”

“沒玩過。爸媽更希望我們學奧數、學英語、學門樂器。玩，那不是浪費時間嘛！”

“不玩，怎么能好好長大呢？”棕熊一臉同情地看看我。

我突然感到有些惆悵。

“我來推你吧！”棕熊開口道。我還沒反應過來，熊已經在我的背上推了一把，秋千像鳥一樣飛了出去。晚風呼嘯著灌進我的體內，又從我身上每一個打開的毛孔中滲透出來，頭頂的夜空變得近了，我伸直雙腿仿佛就能踢到月亮。我盡情地玩著，像個真正的小孩一樣浪費著時間，覺得自己從沒這么快活過。

“你的家鄉就是這個城市嗎？”棕熊把頭轉向我問。

“不是啦，我的老家在海邊。”我答道。

“我的家鄉也很遠。”棕熊露出傷感的神情。

“你……是怎么到這里來的呢？”我遲疑了片刻，問它。

“是因為姐姐要結婚了，我過來看它，但來了才發現它早就不住在這里了。這一片區域原先是森林，現在全蓋起了樓。好在我隨身帶著準備送給姐姐的禮物——土壤和種子，我就開始種菜，菜越種越多，家鄉也離我越來越遠。”棕熊悲傷地說。

“你的家鄉是什么樣子呢？”

“你說森林呀，那里我見過的最高的東西是天，然后就是樹。到了晚上，除了月亮和星星什么都看不見。林中有溪流，冬天結冰，春天解凍。樹上掛著熟透的果子，樹下落著五彩的花瓣。下過雨后，潮濕的泥土里會鉆出蘑菇。這么說來，我已經很久沒見過蘑菇了。”棕熊絮絮叨叨地說著，我聽得入了神。

“你想回家嗎？”我問它。

“當然。但是，我已經想不起來家鄉在哪里了。”棕熊的眼睛紅了，“我們熊就是這樣，一旦離開了熟悉的環境，就很容易忘記事情，童年的伙伴、犯過的錯、走過的路，就在昨天，我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關于你的家鄉，你總該記得些什么線索吧？”我信心滿滿地問。

“我剛來這里的時候，畫過一幅畫。”它小心地從風衣的內兜里掏出一張疊得很整齊的紙，紙的正中畫著一棵形狀有些特別的大樹。

這線索未免太少了吧，但我又不忍心讓棕熊失望：“給我點時間，我會幫你找到家的。”

那天，我們在秋千上坐到了天亮。臨別前，棕熊有些害羞地問，能不能和我擁抱一下？它抱我的時候，我差點窒息，但棕熊認真地說：“現在，我們就是朋友了。”

4

“你相信我說的嗎？”衛小晚歪著頭，目光直視著我。

“我……”話到嘴邊我又猶豫了。

“我就知道，你之前在騙我。”衛小晚噘起嘴。

“那你為什么還愿意把故事告訴我？”我有些尷尬地問道。

“就是種感覺吧！”衛小晚用一種像是憐憫的目光掃了我一眼，“你看上去挺累的，我覺得你需要這個故事。”

“后來呢？”我很矛盾，一邊懷疑一邊又迫不及待地想要聽下去。

后來，衛小晚就經常泡在圖書館里，翻閱各式各樣的森林書籍，針葉的、闊葉的、熱帶的，她清楚這無異于大海撈針，但并沒有放棄。半年，一年，又一年，就在衛小晚以為永遠不可能成功的時候，在一本落滿灰塵的大百科全書里，她看到了那棵大樹，以及一行注釋：碧城，棕熊森林。衛小晚抱著那本書，興奮地一路飛奔回了家。

然而，當她登上樓頂，卻沒有看到棕熊，而是很多人，居民、警察、記者，還有動物保護協會的人，他們在棕熊珍愛的菜地里踩來踩去，拍照。直到衛小晚沖上去問他們把棕熊帶哪兒去了，大家才意識到這個小女孩一直都知道有熊住在這里。

衛小晚的囑托一直在我耳邊縈繞：“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答應了要幫我，就不能食言。我希望你能送它回家。”

我翻開那本厚重的大百科全書，紙上畫的大樹的確和書頁上的圖片充分吻合。

我開始盡我所能地跟進這個新聞。在我鍥而不舍的努力之下，花城動物管理協會終于開始查證我所提供的信息。經過協商，他們在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將棕熊送回了家鄉。

不久之后，我收到了衛小晚寄來的一張拍立得的照片，一頭穿著橄欖色風衣的棕熊，正提著噴水壺蹲在一小片菜地前，它的身后是一棵形狀有些特別的大樹。

李小小刀//摘自《少年文藝》2022年第3期，本刊有刪節，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