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捧著數學練習冊,在教室前部躊躇良久,佯作無意地途經陳蔚的位子也有三四次了,他就是不抬頭。
“那個……老師說……你是結、結對子教我做題的……按照期中成績……”
終于,我停下腳步,把喉嚨里盤旋了半晌的話吐了出來。
陳蔚貌似高冷,少言寡語,課間也不離座,總是瞅著教輔沉思。
要不是樓下張貼了年級前10的半身像,他這坐第一排的整天以后背示人,我恐怕都要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子。
“哦,”他抬起頭,我頓時繃緊了臉,“我也不會。”
“……嗯?”
我既沒提出具體問題,他怎么就篤定自己不會?何況對他而言,真的存在不會做的題嗎?
“你看,”他揮了揮手里的練習卷,“我琢磨10分鐘了,一點頭緒都沒有。”
陳蔚仰面盯著天花板,手里卻寫個不停,就像筆有著自己的意志一般。雋秀的字跡迅速填滿紙面的空白,他的目光始終沒有落在卷子上。
“好了。”他放下筆,“看仔細了沒有?”
“你……你這不是會做嗎?”
“那再來一遍。”他換了一張卷子,是英語作文,“你英語還可以?”
我點頭。其實不算數學成績的話,我馬馬虎虎也夠得上均分,但這一科瘸腿,就把我拉到了班上倒數。
這回他閉上了眼,左手摁著紙面,右手捏著筆,流利地寫了起來。
我俯身湊近了些,打量著他的臉。長睫偶爾顫動,柳葉眉形狀優美,鼻梁挺立,薄唇下意識地微啟……
啪——他放下筆,我急忙往別處看去。
“看明白了?”
“呃……你會盲寫?”
他輕輕搖了搖頭:“我能考得好,都是托這支筆的福。”
他遞過來,我放下練習冊,用雙手接過。
是支需要吸墨水的鋼筆,筆身的漆有些剝落,但依然頗具質感。
我拿起來,在練習冊的扉頁隨意寫了兩筆,沒覺得有什么特別之處。
“只對我有效。”
我疑惑地蹙起眉。
“你哪道題不會?”
我翻開練習冊,把題目指給他。他掃了一眼,抽出草稿紙,三下五除二寫完了解題過程。
我看了一遍,沒太懂。見我一臉蒙,他探過頭來,也跟著閱讀自己寫下的過程。
“嗯,這個地方我有點不懂。”他說,“為什么前面有個負號?”
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條線在第二象限,橫軸是負的。”
“哦。”他不咸不淡地應道,又想了一會兒,“那為什么這個式子中間是減號?”
這下我不懂了,我倆面面相覷了半天,他點頭道:“我想起來了,這是雙曲線,橢圓的話才是加號。”
我沒想起來。
“嗯,那我再畫個圖你看看……”他另拿了支普通的筆,右手拉過草稿紙,用離我近的左手在紙面上勾畫,“代入這個值,這個坐標就在這里……”
是與剛才全然不同的字跡。
陳蔚比預料的好相處。以往不見他跟別人說話,大概不是高傲, 而是生性內斂吧!
放學后我拿著題目去問,他有問必答,只是都要先以那支會解題的筆寫下過程,再跟我一起逐步推敲。
雖然筆會解題仿佛天方夜譚,但我一時也沒想出別的解釋。
就算他記性好到記住了練習冊上所有題目的答案,或者反應快到讀了題就能不帶修改地寫出正確解答,字跡卻作不了偽。
他貼在教室后墻上的高分作文是端莊古雅的字體,語文作業上的字跡卻歪歪斜斜。
我還聽見老師在發作業時湊在他桌前,小聲嘀咕了一句:“你考試考得挺好,作業能不能認真寫寫?”
“既然有它在,”我戳了戳那支筆,“你何必再學習?高考借它拿個狀元也不在話下吧!”
“不能這么想。”他不假思索道,“大學以后多的是要用電腦的活兒,我總不能全都手寫一遍再錄入,或者寄希望于會自動編程、寫稿的鍵盤找上門吧。”
臨近期末考試,知識點越來越多,縱是陳蔚不厭其煩地給我講題,輪到我自己做,還是經常解不出來。
我看著一道大題,思考了5分鐘后無果,抓起練習卷,沮喪又輕車熟路地往陳蔚的位子走去。
他卻不像往常那樣胸有成竹地抽出白紙、信筆而書。
一向面癱的陳蔚難得地流露出一抹慌張。此時,他正歪著脖子往桌斗里窺視,我在旁邊站著,見他又趴伏到地上,往四周看。
“怎么了?”
“筆。”他簡短地答,嗓音有些干澀。
“筆不見了?”
他沒作聲,站起身來前前后后又找了好一會兒,才沉重地把自己往椅子上一撂。
“那……”
我有點想說“那怎么辦”,又擔心說出口會被誤解為“那誰來給我講題”。
相校于有一點點這樣的心思,我更擔心他年級前10的地位不保。
我原本成績也就那樣,可陳蔚要是失去了神筆的加成,搞不好要一落千丈,到時候怎么跟老師、家長交代?
“那……我來幫你吧。”
他搖頭:“我找遍了,不知道哪兒去了。”
“我是說,你有哪道題不會的話,我們一起學……學習吧。”我一緊張,又磕巴起來。
他的眼睛驚訝地睜大了些。
晚自習,我搬著一疊練習卷占了他邊上的空位。我們以氣聲討論題目,爭分奪秒地思考。
失去了神筆的陳蔚,好像不比我聰明,這就更讓我焦急了。
以我的腦子,想考年級前10可謂癡人說夢,讓現在這個遲鈍的陳蔚怎么辦?
我絞盡腦汁,他點出來的題我往往也不會,晚自習又不好隨意離開座位問別人,只得孤軍奮戰。
在我思考的當兒,他捧著課堂筆記,云淡風輕地記誦。
但輪到我拿著筆記考他的時候,他總說“不記得”。考較了若干輪之后,我甚至感覺自己都比他記得牢了,他還在說“是什么來著”。
我們被分在不同教室考試。
臨上考場的前夜,我幾乎沒睡著,全是替陳蔚緊張的。
早上在食堂碰面,見我眼睛深陷于兩團青黑之中,他笑了笑。
我想罵他兩句,話到嘴邊成了“別緊張”。
考完試,學期結束。大家各自回了家。
我在微信上問他:“考得如何?”
“正常發揮。”
“完了。”我說。
返校拿成績時,教學樓下年級前10的照片更新了。我本想擰開視線——看到陳蔚不在其中,想來令人難過——余光里卻瞥見那張熟悉的臉。
陳蔚掛著微微一絲笑,淡然地被貼在墻上。
我沖進教室,他正坐在位子上,支著臉。見我憤然走來,揚手一指黑板上的花名冊。
“看看你,考得不錯。”
我止住了砸向他桌面的手,扭過頭去看自己的排名。
中游偏上,年級也在200多名了。跟期中是天壤之別。
“所以并沒有什么神筆,是吧!”
“是啊!”還是那副面無表情的臉,但總覺得他在嘲笑我。
“可為什么字跡不同?”
“你看好了。”
他先用右手寫了一句話,端莊秀美,又換了左手,平平無奇的字跡,還有點丑。
我忽然意識到,他以“神筆”寫字和給我講解題目時用的的確不是一只手。
我“哼”了一聲,轉身便走。回到位子上,發現他假作丟失的“神筆”正擺在我的桌兜里。
我拿過草稿紙,捏著筆,閉上眼。筆自顧自地帶著我的手動起來。
再睜眼,紙面上寫著一行真理:“陳蔚是壞蛋。”
花花//摘自睡前故事板微信公眾號,與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