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一書中,托克維爾觀察到了兩個特殊的歷史現象,后概括為“革命松動”與“繁榮加速革命”的“托克維爾悖論”。通過對“托克維爾悖論”的制度性解讀后發現,法國大革命的爆發并非由于“松動崩潰”的心理效應,而是由于法國自由與集權的制度性沖突所導致。《舊制度與大革命》與《論美國的民主》兩書中都對“政治自由”進行了闡述,雖具有一定的差異,但都指向了公民參與這一形式。自法國中世紀以來便存在著以等級議會為代表的政治自由傳統,然而行政集權的過度強化導致政治冷漠,從而使得這種自由精神逐漸隱退。然而行政集權與自由精神的矛盾卻從未消失,大革命最終爆發于自由與集權沖突之中。
關鍵詞:托克維爾悖論;心理效應;政治自由:行政集權
中圖分類號:D09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 2234(2023)10 — 0066 — 06
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中托克維爾觀察到兩個歷史現象分別為“相較于其他封建制度較重的歐洲國家(例如德國),為何大革命率先發生于封建制度較輕的法國?”以及“在路易十六執政期間法國較其他歷史時期更為繁榮,但為何繁榮加速了大革命的到來?”[1]。在這兩個歷史現象的基礎上總結出兩個觀點即“革命往往始于松動”以及“繁榮加速革命的到來”,由此便形成了“托克維爾悖論”[2]。托克維爾認為當民眾發覺現存的狀況能夠被改善,壓迫的政治體制能夠被推翻,其反抗的情緒便會愈加高漲,民眾的抵觸心理便會不斷增強,最終引發全面的革命。托克維爾從民眾的心理因素出發指出大革命爆發的原因,其“托克維爾悖論”也被后來的學者進一步延伸為“托克維爾定律”[3](Tocqueville paradox),“托克維爾定律”強調人們主觀上的不滿在一定程度內會隨著客觀條件的改善而增強,進而誘發革命。國內部分學者也將其稱之為“松動崩潰”效應。學界對于托克維爾本人是否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一書中親自提出所謂的“托克維爾悖論”存在著爭議,一種認為“托克維爾悖論”是托克維爾本人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中所探討的核心問題,但部分學者則認為“托克維爾悖論”更多是后來學者對《舊制度與大革命》中所提出問題的延伸解讀,即托克維爾本無意提出所謂的“托克維爾悖論”[4]。
雖然托克維爾將民眾心理因素引入到大革命的研究領域為研究大革命爆發的原因提供了新的視角,但僅憑借心理效應是否能夠真正解釋法國大革命爆發的深層機理?將法國大革命的爆發歸結于虛化的心理因素是否失之偏頗呢?“托克維爾悖論”以及“托克維爾定律”是否具有普適性意義,這種依托于心理效應的解釋途徑是否具有一定的片面性。透過政治制度的角度分析法國大革命爆發的歷史條件,重新審視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一書所提出的“托克維爾悖論”可以發現:革命爆發的制度性因素在于政治自由與行政集權的沖突,而并非由于單一的心理因素。
一、“托克維爾悖論”與民眾心理效應
“托克維爾悖論”雖凸顯了心理效應在法國大革命發生的某種作用,但不是法國大革命的根本起因。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一書中“托克維爾悖論”首次出現于第二編第一章:“乍一看,有件事如此使人驚訝:大革命的特殊目的之一便是消滅各地中世紀殘余的制度,然而最終革命并未在那些中世紀制度殘余最多,人民受其苛政折磨最深的地方爆發,反而爆發于那些人民對此感受最輕的地方。”[6]托克維爾在此有針對性地指出同時期的德國情況,德國幾乎還沒有廢除農奴制度,農民被牢牢地限制在領主的莊園之內,農民與農場主之間存在深刻的人身依附關系。但反觀法國,類似的情況早已不復存在,在法國大部分地區農奴制都已被廢除。托克維爾認為法國地產的劃分開始于大革命之前,由于農民對地產的一貫追求使得農民對土地的占有欲不斷激起,在這一時期法國存在大量的土地所有者。由于農民成為土地的所有者后,封建制度的負擔同時轉移至農民的身上,使得農民對封建制度更加不滿。如若農民不曾擁有土地,那對于強加于土地上的繁重的賦稅與徭役便不會和他們發生直接關系,在土地經營中的種種剝削自然也不會顯露在他的身上。在托克維爾看來農民成為土地擁有者是使得農民難以忍受剝削制度的一個方面,其指出的另一方面是為農民擺脫了領主的統治。如果農民依舊受領主的統治,那么封建的政治體制便不會受到反對,因為這種權力安排是完備的,領主統治具有正當性與合法性(類似于德國)。但在法國農民不再直接受領主的統治,卻受到來自國家與教會的經濟剝削,獲得解放的土地在無形中套上層層枷鎖,一方面農民不能受到封建統治者的保護,另一方面來自封建的壓迫越來越直接地施加于農民身上。農民內心權利與義務的天平在法國完全失衡,最終導致農民心理的嚴重“失衡”。
實際在托克維爾解釋“失衡”的心理效應時,便有所提及。農民擺脫領主統治成為土地所有者的時候便意味著農民需要直面封建勢力的壓迫。在《舊制度與大革命》第二編第十二章,托克維爾提出了“盡管文明在進步,但為何18世紀法國農民的處境竟比13世紀還要差勁”[6],并具體指出雖然法國農民在擁有土地后不再受到來自封建領主的直接壓迫,政府也很少干涉他們,他們在某種意義上已經實現了公民自由,但他們卻在遭受著一種新型的壓迫,這種壓迫甚至比舊制度的壓迫更加難以被農民接受。
托克維爾率先指出貴族與農民的分離所導致的“階級隔離”[7],貴族階級與資產者逐漸走出農村并在城市謀求官職,擁有土地的農民不再具有與貴族的人身依附關系。當階級隔離到來之時,貴族團結在王權的周圍其原本的壓迫也轉變為中央政府直接到農民的壓迫,貴族、教會與中央政府聯合起來共同壓迫擁有地產的農民。此時的貴族“常常抱有以前他不在農村時管家的類似想法;佃農僅僅是債務人,他百般勒索這些人,只要按法規或慣例屬于他的東西,他都不會輕易撒手,結果來自這些封建殘余權利的勒索竟比封建權利還要苛刻。”[8]在兩個世紀以來,軍役稅依靠農民的血汗整整增加了十倍。然而大部分的軍役稅并沒有用于支持戰爭之中,國家將軍役稅視作斂財的工具,通過對農民的壓榨來實現中飽私囊。軍役稅、收稅員的苦差、自衛隊的苦差以及繁重的徭役成為法國農民肩上的負擔。[9]當然,如若僅僅只是沉重的壓迫,對農民來講并非不可承受的,因為其是與封建制度一起產生的,對于不斷接受封建壓迫的農民來說其是能夠被忍受的。但由于“階級隔離”的出現使得農民被貴族拋棄,進而使得農民陷入了秩序上的混亂,成為對于農民的新的“壓迫”。貴族與領主不愿插手農村的事務,而中央政權對于農村而言過于遙遠也無法恢復農村的秩序,教士作為特權階層不斷激起農民的仇恨同樣無法管理農村。在“階級隔離”的大背景下,農民作為被拋棄的階級,沒有人想要管理或者服務于農民階層,甚至貴族與領主都對其表現出不屑與憎惡。也就是說,農民不僅受到經濟與勞力的殘忍壓迫,更要受到來自貴族階級的拋棄。在面對混亂局面之時,法國農民選擇揭竿而起推翻王權征服結束這個對于農民來說并不平等的時代。
綜上所述,“托克維爾悖論”與民眾的心理效應之間確實存在著某種較為密切的聯系,但將法國大革命揭示成為所謂的“松動崩潰”便是有失偏頗的。應該看到,法國大革命前期由于舊制度的改變從而造成法國農民壓迫的增加,“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大革命前期對于法國農民的壓迫不僅僅停留于既往的經濟壓迫,法國農民更多忍受著權力真空所帶來的混亂與無序,這種新型壓迫對于法國農民來講是更難以接受的。由此便可推斷法國大革命爆發的原因在于,法國農民“階級隔離”所帶來的壓迫增強,進而使得法國農民的不滿情緒日益高漲,在追求平等自由的啟蒙思想大背景下,法國農民沖破封建束縛掀起了轟轟烈烈的法國大革命。
二、法國“三級議會”下政治自由的傳統
法國的文化中始終包含著政治自由的歷史傳統,其政治自由外化為“三級議會”的具體制度安排,這種政治自由的傳統同樣能夠解釋“托克維爾悖論”的發生。對于法國自由傳統的理解,首先便要對“三級議會”進行歷史上的梳理。[10]托克維爾認為“政治自由來源古老,人們的習慣、風俗、印象之中,都有這種自由的存在,相比之下,專制制度是剛剛出現的。但如果取消全民的政治自由,地方自由便也不復存在”[11]。
在中世紀時期,法國便會召開“三級會議”,雖然每個時期三級會議召開的目的各不相同,但卻在客觀上形塑了法國自由協商的傳統。在中世紀,王權與教權的斗爭始終是歷史發展的核心問題,法國國王為與教皇對抗于1302年首次召開的“三級會議”。其目的在于向教皇展現法國國家的團結,從而為國王贏得更多的話語權。但隨著三級會議體制的不斷成熟,會議開始討論一些涉及社會各階層的重要命題,其中便包括征稅。隨后,歷屆國王召開三級會議的主要目的便是為了征稅,與此同時作為具有協商色彩的議事機構,三級議會對于國王的權力同樣有所限制,國王不能胡亂征稅。在這樣的長期歷史發展之下,法國逐漸形成了“無納稅人同意不得納稅”的自由傳統。三級會議代表著即使是國王的權力也并非專斷的權力,教士、貴族以及第三等級民眾都擁有協商公共事務的權力。托克維爾認為法國的自由精神并不是與1789年大革命一同產生的,自由的精神是法蘭西民族一直所擁有的,雖然這種精神總是斷斷續續,但法蘭西民族中的自由精神早已成為了一種本能。因此,自由的精神早在中世紀時便已經萌芽,最明顯的制度實踐便是法國的三級會議,其不僅體現了對國王權力的限制更體現出法國社會對于自由的追求。
但作為自由的象征,三級議會在1614年到1789年近175年的時間內從未召開。在銷聲匿跡近兩百年后,路易十六決定重新召開三級會議,而此次召開雖同樣為了征稅但和以往不同的是此次征稅遭到了來自包括教士與貴族在內的法國社會全部階層反對。在1789年三級會議之前,法國王室由于對外戰爭與大肆揮霍使得國庫空虛,路易十六時期不得不重新制定財政方案來防止王室破產。長期以來,法國第三等級公民承擔了法國大部分的稅收,作為特權階層的貴族與教士則很少納稅,甚至不納稅。為了改變這種情況從而增加稅收收入,路易十六與財政大臣們通過變革稅收法案,欲向權貴階層征稅。但很快這一舉動便引起了貴族與教會的全力反對,其要求國王停止向權貴階層征稅,雙方僵持不下。最終國王被迫決定召開三級會議,以討論如何“自由”的向國王納稅。法國中斷近兩百年的三級會議重新啟動,這樣看來1789年三級會議與以往三級會議的召開目的并沒有太大的區別都是為了國王征稅。但1789年三級會議的獨特之處便在于,以第三等級為首的國民向國王提出了政治改革的要求,以獲得更多的政治自由。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要求投票以達到權力的平等,從而終結等級所帶來的特權。但這個提議很快遭到了來自國王與貴族的否決,但第三等級并沒有就此罷休,反而拋棄了原有的等級議會的形式,建立了“國民議會”并將征稅的權力重新賦予“國民大會”[12]。在第三等級公民的抗爭下國王不得不走向妥協,“在嚴格的政治方面,人們激動地宣布:國民擁有的權力包括召開議會、制定法律、自由表決捐稅,這種權力不可剝奪與轉讓。”[13]國民議會的誕生標志著國王的權力在制度層面受到來自議會的制約,從而加速了封建君主專制的解體。法國的命運不再獨自掌握在國王的手中,法國民眾的偉大斗爭為其贏得了國家與民族的未來,自由的精神傳遞至每位法國公民的手中。
法國的自由傳統深深根植于三級議會的制度之中,自由的精神在法國民眾那里從未消失,雖然看似時隱時現,但其一直深深地根植于法國人的民族記憶之中。“世世代代總有些人一直緊緊依戀著自由,依戀著自由本身的誘惑力和魅力,而非自由的物質利益;這種魅力就是在上帝和法律的統治下,自由的表達、行動、呼吸的快樂。越是艱難阻礙,某些民族越是頑強地追求自由。他們對自由的熱愛,并不是因為自由能帶來物質利益;而是因為他們視自由為一種珍貴而必需的幸福,不自由毋寧死。”[14]托克維爾從民族性以及對自由作為一種精神需求的追求解釋了為何法國人如此癡迷于自由。其解釋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從制度安排的角度來看,在長期的三級會議的實踐中法國民眾逐漸發展出一種自由的精神,并將這種精神迅速從中央傳遞到地方,法國民眾對自由追求的腳步從未停止。從中世紀“三級會議”的形成,到近代“三級會議”變革為“國民會議”,再到省級議會的行政改革。“三級會議”承載著法國民眾對于政治自由的追求,象征著法國民眾的斗爭精神。在這種獨特的自由傳統下,面對法國國王的專制壓迫,人們越來越感受到了封建專制權力帶來的惡果,人們更加懷念自由的傳統,并想要奪回這種原本屬于他們的政治自由。
三、行政集權與大革命的爆發
托克維爾在寫作《舊制度與大革命》是將其關注點依舊放在“自由”之上,即那種不懈追求的“政治自由”。但在他看來舊制度的行政集權嚴重阻礙了這種“政治自由”,行政集權政策最終誘發了革命[15]。在觀察大革命前的法國政治體制后,可以發現行政集權與專制充斥在國家運行的機器中。
首先,不同于普遍觀點托克維爾認為中央集權制并不是像人們說的是大革命的產物,恰恰相反的是它其實一種舊制度的表現,其中最為明顯的代表便是御前會議[16]。作為擁有特殊權力的中央機構,不僅掌握了司法權更掌握了行政權與立法權。在國王的授意下,御前會議不僅能夠制定大部分的法律與各種捐稅,還能夠決定一切重大事務監督及任免官員,甚至還能夠掌控法院的判決。御前會議權力如此膨脹的原因在于其位于王權的光輝之下,王權的擴張使得御前會議如此強大,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御前會議人員的任命牢牢掌握在國王的手中,國王會任命一些平凡或身份低微的人構成御前會議而不是貴族或者領主,所有的成員均可以按照國王的意愿進行撤換。第二,御前會議的權力是由國王授予,御前會議并非固定的制度也沒有固定的職權,這便意味御前會議權力的大小完全取決于王權。第三,國王擁有最終決定權,御前會議對此并沒有制約力。所有的決定均由國王一人做出,而御前會議則是頒布這些決定的機構。國王通過御前會議掌握著國家的立法權、司法權以及行政權,實現了權力置于王權之下的集權目的。同時,在中央層面通過御前會議這一機構實現了王權絕對領導國家的目的,在地方通過設立代理人的方式實現加強中央集權的意圖。[17]
其次,在舊制度下官員具有行政豁免權,并隨著行政權力的膨脹向司法領域進行不斷滲透。隨著公開賣官鬻爵更多權貴階層進入官僚隊伍中,官僚隊伍不斷擴張,政府勢力隨之增強[18]。在法國的制度中,法庭是較為獨立的,國王甚至無權干涉到法庭的判決之中。但同樣存在于法國社會的還有行政豁免權,即規定對于一些行政事務法庭無權干涉,并且有關于行政事務的訴訟由行政官員負責處理。這樣一來,行政官員便擁有了行政領域絕對的豁免權。雖然在理論上行政與司法的權限相分離,但行政官員在實踐的過程中不斷擴大著自身的實際權力。一些與政府和公共利益無關的訴案也被政府拿來審理,即使涉及了私人領域本應交于法庭處理。部分擾亂治安的刑事案件,以及地方的騷亂等治安問題的審理自然也被政府納入囊中。政府不斷地進入司法領域,干涉案件的審理,這無疑對司法領域帶來了嚴峻的挑戰,而這種介入在托克維爾看來是非常有害的。十六世紀以來法國王室由于戰爭與大肆揮霍,使得國庫空虛,為了增加財政收入,法國王室公開賣官鬻爵,并且將官職世襲傳承。不可否認的是官僚機構的迅速膨脹在客觀上有利于行政權力的增強。首先,法國王室并沒有出賣主要官職。在行政權力的運行過程中對主要決策產生的影響可謂微乎其微。其次,由于對官職的崇尚,行政機構吸引大量的有財產的貴族或者權貴人士,他們通過賣官鬻爵的方式進入政府之中不可置疑的增加了政府的影響力,從而擴充了政府的權力。最后,通過賣官鬻爵的方式,政府深入到了社會網絡的各個節點,政府的代言人大幅增加,部分人群實現了身份的轉變,賦予其政府官員身份有利于維系政府與權貴階層的聯系從而在政策上獲得更大范圍的支持。
最后,行政集權還體現在舊制度下權力集中的行政風格。托克維爾認為舊制度的行政風格有這幾個方面:其一,行政官員對權力的渴望滲透到社會各個方面。托克維爾舉例說:在18世紀末,即使是某個邊遠省份建立的一個慈善工程總監都要親自監督。在公共管理領域正是由于這種對于所有事情的掌握,使得行政官員似乎不是在管理公共領域,而是將公共領域視作歸屬于自身的私人領域,對于公共領域的管理便化身為類似對私產的管理。這種通過利用行政權力滲透到社會各個領域的行為在法國似乎形成了一種風尚,在這種風尚下實際隱藏著的便是公共意識的缺位。其二,行政程序復雜,行政效率低下,逐漸形成了流于形式的行政風尚。[19]在法國由中央到地方的行政等級下,為了使中央能夠完全掌握地方的事務,中央設立了眾多的審查手段。龐大的書面文件以及冗長繁雜的行政程序嚴重阻塞了行政審批的效率。其三,極力維護政治權威,對自治表現出畏懼,排斥公民參與公共事務。[20]在行政效率低下的背景下,民眾嘗試自發處理某些公共問題從而結成某些小團體。但這一行為遭到了來自政府的嚴厲反對,他們擔心這種自治會挑戰政府的權威。“政府對于任何自行成立的最小的獨立團體都感到恐懼:最小的自由結社,無論出于何種目的都會讓政府感到不快:總之政府厭惡公民們以任何方式干預政府的事務:它寧愿貧乏而不是競爭。”[21]政府對于民眾自由結社的權力進行了嚴格的限制,公民們并不能參與公共的事務。
法國社會在革命前具有較強的行政集權的色彩。這種集權已經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中,中央通過對央地關系的政治架構,以及對公共權力的制度性安排成功將權力收歸到一個機構乃至一個人的手中。行政領域不斷向司法與立法領域進行擴張,以獲得更大程度上的行政權力,從而減少其他權力對其的制約。即使行政隊伍已經膨脹至原來的十倍但也沒能停止行政隊伍的持續擴大。最后在行政風格上,無論是對權力的專制還是流于形式的工作方式亦或是對公民自治的排斥,其都在彰顯行政集權的力量。但反思過后不難發現,面對這種強化的行政力量,法國民眾并沒有選擇一味地忍讓,深植于靈魂中的自由精神讓他們反抗,政治自由與行政集權的矛盾在大革命時期全面的爆發。
四、政治自由與行政集權的矛盾
政治自由的毀滅與各階級的分離導致舊制度的滅亡,政治自由與行政集權在制度安排上的沖突最終導致革命的爆發。在談論政治自由與行政集權的矛盾時,有必要將目光投向托克維爾所描述的“政治自由”。在《論美國的民主》一書中托克維爾詳細描述了其理想狀態下的“政治自由”[22]。首先,“民主社會”的重要出發點便在于“身份平等”[23],其強調民主最基本的特征便是身份平等[24]。在身份平等的基礎上,其進一步引出所思考的問題:在一個身份平等的社會,政治如何組織,自由如何保障?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托克維爾指出這種“身份平等”實質上會導致人們普遍追求自我的完善,而在自我完善之下公民缺少行為上的凝聚力。由于這種個人主義的情感,便會使得人們越來越依賴于國家從而導致行政專制的出現。[25]在這種意義上民主社會的建立實際便會導致集權的產生,但托克維爾并不認為民主社會一定會劃向所謂的行政集權,因此他在《論美國的民主》一書中便提出了“政治自由”的概念來應對這種行政專制的出現。“只有一個辦法才能與行政專制作斗爭,那便是政治自由。”[26]其次,關于“政治自由”托克維爾考量了美國的政治現實,其認為作為民主社會的美國卻沒有走向行政集權的原因便在于美國的自治與結社的傳統。[27]基于此托克維爾提出了關于“政治自由”的主張,搭建了一種“非主權的政治自由”[28],強調公民通過對公共事務的參與實現政治自由,從而避免行政專制。托克維爾認為:更為積極地政治參與、更多的地方自治與自愿結社等能夠使得公民擺脫相互分離的社會狀態,增強凝聚力從而抵抗行政專制。其最具代表性的形式便是“鄉鎮自治”與“公民結社”,這兩種方式都將一定的公共管理權力給予公民,拓展了政治參與的公共空間。最后,托克維爾“政治自由”的提出是為了解決法國近代自由主義的困境[29]。在人民主權理念的影響下后革命時代的法國陷入一種矛盾之中,在“主權在民”的思想影響下,公民作為契約的簽訂者是國家主權的擁有者,其所直接對應的便是直接民主的方式。然而在較大的范圍內,實現全體公民的共同參與無疑是不切實際的。因此貢斯當提出用立憲制與代表值對主權在民進行轉化,在這種情況下最開始的直接民主便被置換為間接民主,民主的內涵也實現了由“人民主權”向“表達民主”的轉變。然而在密爾看來這種間接代表制的民主會使得人民與代表相分離,代議制又蛻化為官僚體系的傾向進而加強行政集權。在這種主權民主下,直接民主與間接民主的爭論困境中,托克維爾跳脫出主權與民主的聯系,提出了非主權概念的政治自由,補充了間接民主所帶來的集權漏洞。綜上所述,托克維爾的“政治自由”是一種基于公民自治的非主權的自由,是對行政集權的有效抵制。雖然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一書中托克維爾的政治自由與《論美國的民主》中的“政治自由”存在著差異,但托克維爾在談論政治自由時始終圍繞政治參與這一核心命題。而政治參與也成了抵抗行政集權的重要方式。政治參與能有效地防范政治冷漠的現象,而這種冷漠是行政集權的惡果,并且會使得行政集權進一步強化。托克維爾所提出的政治參與雖然在兩本書中的重點有所不同,但就其根本而言其所代表的是希望通過各種方式來擴大民眾的公共管理權限,使民眾參與到社會治理中來。
政治冷漠作為行政集權的惡果,在法國已經十分普遍,這反映出法國舊制度下嚴重的行政集權現象。[30]在法國人們變得極為相似,彼此分割為一個個陌生的小團體,并互相漠不關心。無論是貴族還是資產階級亦或是平民都對政治表現出一種疏離,而這種疏離使得人們逐漸遠離政治生活。貴族、資產階級與農民之間是界限分明的,而且這種界限是不可逾越的,界限的存在使得法國社會逐漸分裂為一個個陌生的小團體,這種小團體間是排斥的甚至是陌生的。對人們之間的冷漠進行制度性解讀可以發現一個關鍵性因素那便是三級會議,三級會議作為法國政治自由的傳統承載著民眾共同參與政治公共生活的使命,而這種參與恰好能夠有效地預防政治冷漠抑制行政集權所帶來的后果。然而伴隨著三級會議的長期停擺,這種普遍的自由權力最后消失了,地方自由隨之消滅,資產者與貴族在公共生活中的聯系逐漸減少,使得團體乃至個人處于一種相互隔離的狀態,從而使得社會上無法形成有效的力量來對抗行政集權。政治冷漠代表著法國行政集權的不斷強化,而強化與自由之間形成了一種悖論,最終導致了大革命的爆發。
在托克維爾看來,舊制度崩潰的弊端根本來源于行政集權的惡果,行政集權必然會擠壓公共政治空間的自由,而這種自由恰好是人們一直所追求的政治自由。倘若不取消自由,貴族、資產階級與民眾之間便不會分離,社會也不會發生隔閡。法國民眾在其歷史上曾享有過自由權力,法國人民通過三級會議來進行有效的政治參與,但后來行政集權不斷擠壓三級會議對公共管理事務權力的擠壓,面對這種情況擁有自由傳統的法國人更加迫切地想要顛覆這種不自由、不平等的現狀。在國王專制時期,雖然經濟不斷發展,但人們越來越感受到封建專制下的巨大的不公與失去自由的痛苦,雖然國王十分強大但其根基已經動搖,在爭取自由的傳統文化下,法國人民不斷挑戰封建權威以爭取更多的政治權利與自由。[31]法國人民精神中的自由傳統被喚起,當面臨行政集權的不斷強化以致嚴重威脅政治自由之時,法國民眾選擇了反抗。
五、總結
“繁榮加速革命的到來”“革命在較輕的地方發生”之類的“托克維爾悖論”,只能作為一種法國大革命的解釋功能。但從托克維爾近乎隨筆式的寫作風格來看,在很大程度上這只是一些引題的話語,是一種敘述方式。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一書中,可以看到托克維爾依舊在不遺余力地謳歌“政治自由”,其更是認為法國大革命的爆發在于舊制度政府取消政治自由的行政集權政策。
法國大革命的爆發原因引人深思,在行政過程中如何可以看到這種行政集權的現象并不僅僅存在于法國大革命爆發之前。在近現代以來,“行政國家”“行政專制”等現象層出不窮,如何解決行政集權所帶來的弊端,似乎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一書中給出了答案,即通過非主權的政治自由方式來抵制行政專制。但這種“政治自由”是有其局限性的,例如其忽視了政治社團與議會等對行政權力的牽制作用,過于強調自治的力量。關于行政集權的思考,是“托克維爾悖論”所想展現的核心問題,如何避免行政集權所帶來的問題便是一個重大而有意義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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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侯慶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