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評君
對于拉丁語系的人來說,鍵盤的設計是非常直觀的。特別是鍵盤部分,只需把26個字母、10個數字以及標點符號放在鍵盤上就好,剩下的只要不斷優化布局。以雷明頓和安德伍德為代表的公司更是克服了一個又一個技術難題,他們通過增減按鍵數量、重新設計鍵盤,將意大利語、俄語、法語、印地語等文字,納入了現代打字機的鍵盤里,將便利、快捷的打字機送到了世界各地。但是當他們進入中國的時候,他們搞不定了。
理由很簡單,因為漢字實在是太多了,且完全沒辦法和字母兼容。漢字數量的龐雜,意味著將成千上萬個與漢字對應按鍵平鋪放在一起,是完全不現實的。“所見即所得”與“輸入完整性”不可兼得。所以對那時的國人來說,這種語言差異帶來的困難,使得發明中文打字機這件事,幾乎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漢字和鍵盤打字機的“不兼容”,仿佛寓示著傳統中國文字與技術語言現代化的“不匹配”。甚至不少的中國人也都曾覺得漢字是個“累贅”,希望將漢字廢除徹底轉向拉丁語系。好在不少執著的國人靠著自己對漢字的理解,找到了應對漢字數量的解決方法,做出了真正意義上的中文打字機。
第一批設計者延續了英文打字機的思路,將重點放在了最符合人類直覺的——所見即所得上。漢字雖然有上萬個,但常用字也就幾千個而已,單個字塊做得小一些,打字機器做得大一些,還是能將常用字逐個排列出來,生僻字塊在需要使用的時候再加進去。
1919年商務印書館的工程師舒震東在前同事的基礎上,成功制造出了中國第一臺有實用價值的中文打字機——舒式打字機。它與傳統打字機沒有一絲相像。鍵盤變成了拾字板,十指打字變成了雙手找字。這樣一臺更像是檢字機的中文打字機,在1926年的美國費城世博會上正式向全世界亮相。但這臺打字機最致命的缺點就是打字速度太慢。打字機的出現本就是代替書寫,如果還沒有個人書寫的速度快,那中文打字機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如何才能發明一個體積小、效率高,并且學習門檻又低的中文打字機?林語堂從1916年開始就在思考這個問題了。據說林先生每天早上便會在書房里開始修改自己的設計草圖。外出開會時,也常常去拜訪一些工程師,打聽些打字機的知識。并且買了一堆打字機回家,把它們拆開后進行研究。在1931年時,林語堂先生就完成了打字機的設計圖,但是因為當時資金不夠并沒有把它做出來。為了完成他的打字機夢想,林語堂拼命寫書賺錢,1947年他的中文打字機終于橫空出世并被命名為“明快中文打字機”。而此時距離他構思這臺機器開始,已經過去30多年了。

很多人將明快打印機沒能量產的原因歸因于時代的動蕩,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其過于精密的齒輪當時的技術難以達到。
這臺打字機的大小和當時英文打字機相當。而且還結合了“常用字理論”和“組合理論”,據說普通人花個幾天時間,就能達到每分鐘四五十字的打字速度。這其中不得不提到林語堂自創的“上下形檢字法”——你只要知道一個漢字的左上和右下部分,就能完成輸入。在沒有軟件的幫助下,是如何做到這種幾乎可以稱為“輸入法”的操作呢?林語堂先生在1952年時為這臺機器申請了專利,這些專利文件很好地保存到了現在,這幫助我們理解了明快打字機的運作原理。
明快打字機的關鍵就在于這個異常精致的三級滾筒。大滾輪下有6個中滾筒,在每個中滾筒中又有6個小滾筒,每個小滾筒中有8個面,每個面有28個字模。所以總共有8064個字符,可以完成常用的中文、英文、數字甚至標點符號的輸入。
比如,我們要輸入一個“信”字:首先找到鍵盤上的“亻”鍵,按下后一級轉輪就會開始轉動,同時帶動二級滾輪定位到所有帶“亻”的最后一級滾輪上。再按下“口”鍵,整個轉輪會繼續移動到含有這兩個部首的8個候選字上。在這臺打印機的頂部有一個小窗,這時一個放大鏡會聚焦到這8個候選字。最后敲下數字選擇你想要的字。這簡直和現代電子計算機最初的輸入法邏輯如出一轍。
和明快打字機相比,林語堂的發明絕對是領先時代的產物。但可惜的是明快打字機因為時代的動蕩沒能投入量產,所以明快打字機只有當初唯一的一臺原型機。

專利設計藍圖為我們理解明快打字機的構造提供了方便,但可惜的是只有一臺原型機。

明快打字機的使用步驟說明。
1949年后生產的打字機依舊是以“舒式打字機”為基礎改良的,舒式打字機雖然看起來很笨,但起碼造價便宜、可靠能用。天津紅星工廠生產的文化牌打字機、上海打字機廠推出的萬能牌打字機、飛鴿牌打字機、雙鴿牌打字機等都是這個時期中文打字機的代表品牌。中文打字機的基本形態在機械結構上相較于二三十年前,有了很多的改進,但打字速度依舊還是快不起來,熟練打字工的打字速度依然沒辦法突破每分鐘50字。
這就是中文打字機的極限了嗎?1952年洛陽的一位打字員張繼英,站在使用者的角度給出了一份天才般的答案,他重構了打字機字盤的排列方式。傳統打字機的字盤里,將兩千多常用字以使用頻率進行排布,這種看似合理的排布其實有悖中文的使用特征。中文詞語中大部分是雙音節詞,也就是說通常多個字之間是有聯系的。張繼英在70cm×35cm大小的字盤上發明的這種排布,就是現在幾乎所有輸入法都會帶的一個功能——聯想輸入。
1959年世界上第一臺漢字電子計算機“Sinotype”被搬上了歷史舞臺,這臺計算機的發明者是薩繆爾·霍克斯·考德威爾。因為這臺計算機是用類似于漢字筆畫書寫的順序進行輸入的,所以這臺計算機只能打出2000余個漢字。最重要的是,他沒有發現漢字筆畫輸入的冗余性,必須要輸入每個筆畫后,才能完成漢字的輸入。
張繼英的十八盤揀字法,以非技術的方式讓整體打字效率提高了40%以上,將中文打字機的打字速度提高到了每分鐘100字上下。這也是中文打字機最后的高光時刻了,因為打字機底層的設計問題,100字每分鐘的打字速度也始終比不上英文打字機的效率。
重新排布的字盤是很好,但這并不能解決詞語使用習慣的變化,花大力氣調好的字盤需要及時更新排布,而這又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改變。更新后排布的字盤不具備通用性,銀行打字員使用時一定需要數字等字塊放在順手的區域;警局文員可能更傾向于將描述地名、行為的字塊放在一起。這一問題到20世紀80年代后也沒有得到解決,直到數字時代的到來。
打字機時代里漢語遇到的這些問題,其實是世界范圍內所有表意文字的共同挑戰。英語、法語、西班牙語等基于拉丁字母體系的語言都能幾乎完美適用“QWERTY鍵盤”,這套鍵盤布局也得以應用至今。而脫離了物理限制的代碼,使得打字機時代里“機械設計”的問題迎刃而解,唯一需要的就是一套將鍵盤按鍵與漢字連接起來的科學、簡單的規則。
1980年我國頒布漢字編碼國家標準之后,中文輸入法開始了群雄逐鹿的時代。當年你能用到的輸入法種類可能會超乎你的想象:直接輸入漢字在計算機中的“區位碼”;使用“字根”表,通過五筆輸入法打字;通過拼音輸入法等等,隨著輸入法的版本更新,形成了現在主流使用的五筆和拼音輸入法,在輸入效率上并不會比拉丁語系慢。輸入法可以說凝結了無數前人智慧的結晶,但更寶貴的是他們守住了底線,把漢字留了下來。
因為漢字已經是現在唯一被廣泛使用的表意文字了,韓文已經完全表音化,日文也是表意的漢字和表音的假名混用。越南曾經出現喃字,但在19世紀也被完全拉丁化。表意文字當然有自己的缺點,和打字機和電子計算機的不兼容就是典型缺點。盡管漢字一直在演化,但他的字形不會因為各地的讀音不同而發生改變,就像美國“漢學之父”衛三畏在《中國總論》中說的,一旦廢止漢字,中華將不復存在。
(責編:南名俊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