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晗


約恩·福瑟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出版社很快再版了他的代表作“七部曲”系列。
對于孤獨應戰、頭頂只有一條“寫”路的作家而言,得了“諾獎”意味著登上了巔峰。2023年,這個萬眾期待的獎花落挪威小說家、劇作家約恩·福瑟身上。接到這個消息時,他正駛在挪威鄉間,見慣了大場面的他對于這份“大禮”還是有些難以置信。從癡迷搖滾的頑童到戲劇大咖,寫作對于福瑟來說,逃離的意義遠大過成全。
福瑟的作品多次在中國上演,對于讀者、觀眾并不陌生,他也曾說過,相較于西方,東方人演繹他的劇本有著先天的優勢,而且觀眾的接受度更高。福瑟早就敏銳洞察到,慣于群居的東方人或許恰恰是最孤獨的。
私下,他和普通中年人沒什么兩樣。不過他走過寫作名利場嘗遍人間百態,再輝煌的成就也遮掩不住內心的空虛,無奈之下只得減少無效社交,還曾被迫戒酒、放慢寫作的節奏,撇清俗物,從生活泥潭里自救,只有這樣才能跨越思想的邊界,看清無處不在又被忽視的生死愛欲,那些本來說不清的事情也會慢慢浮出水面。
自上世紀80年代至今,福瑟形成了獨具個人色彩的多元化創作版圖,青年時期以小說、詩歌在文壇嶄露頭角,隨后散文創作漸入佳境,戲劇則是陪伴他一路成長最為得心應手的表達方式。他的第一部小說雖然沒有激起太大水花,但沒影響到他后續轉型。厚積薄發的作品石沉大海,沒想到花幾天工夫寫成的劇本竟一炮而紅,話劇《有人將至》讓他躋身當代戲劇界精英之列。迄今為止,福瑟的作品被譯成近50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劇院上演千余次。
2010年,福瑟獲得國際易卜生獎,評審團給出的評語是:“這位特立獨行的劇作家,在舞臺帷幕開啟后展現的是人一生中如影隨形的無言奧秘”,諾獎頒獎詞里表彰他“為難以言喻的事物發聲”。既要在舞臺還原比戲劇更戲劇的生活,又要帶領觀眾走出維特根斯坦“凡是不可言說之事應保持沉默”的迷宮,這即是福瑟獨特的戲劇美學之所在。
“萬島之國”挪威在大眾印象里一向高冷,在極晝與極夜并存的遺世仙境,山海峽灣令無數人心向往之。置身凜冽的“世界盡頭”,挪威人的性情自然也沾染了不食人間煙火的距離感。兒時福瑟便有了獨自出海的經歷,傾聽海浪與海浪的和聲,自然無意間教會他語言不能企及的體會。長期浸淫在冷酷的氛圍也塑造了福瑟個性化的寫作特質,極簡對白和不連貫的短句,意味深長且擲地有聲。不時的重復、停頓直至沉默的表達,折射出當代人的信任危機和溝通障礙。
福瑟筆下的角色大多沒有名字,以“男人/女人”“他/她”此類稱呼出現。話劇《有人將至》中的男女同住在海邊懸崖上的老屋,他們決定在這個遠離城市喧囂之地拋棄過往,開啟一段與世隔絕的生活。然而他們又擔心以自身孱弱之力無法抵御自然的侵襲,對第三者的闖入憂心忡忡,生怕人際博弈裹挾著焦慮、猜忌卷土重來。福瑟將兩性關系推向“絕境”,即便沒有造訪者,屋里家什、主人公過往等等場域與人的互動也會產生“量子糾纏”,因此他們打造的理想家園只是假象。
福瑟所要探討的生存真相,剝離了社會和文化特質,已不再局限于日常現實的維度,而是以詩化哲學去探討身份認同和歸屬感。他的《死亡變奏曲》有別于之前在特定空間內的敘事,將時間分成“過去”與“現在”,兩個年齡段的女性同時現身,一同回顧自己走過的歲月。因父母離異陷入抑郁的女孩假想自己與死神對話,最后溺死于海,這場悲劇也讓父母重新審視彼此關系。作品《一個夏日》有著相似的母題,丈夫毫無預兆就投海身亡,妻子日復一日眺望大海思念丈夫,終日無解。
在福瑟的文本中,挪威海岸的風雨峽灣始終作為背景襯托著人物的聚散離合。有別于傳統劇作家的是,他不靠構建曲折情節、戲劇沖突取勝。看似支離破碎的故事沒有交代特定的時代背景,貫穿始終的是詩意下難以捉摸的人心以及微妙關系,緊張不安的情緒讓每個人看到了自己的分身,這是福瑟戲劇扣人心弦之處。

約恩·福瑟在書房里的日常寫作狀態。

演員在排演約恩·福瑟的戲劇作品《我是風》。
如果看到挪威人我行我素的冷漠神情,篤定他們不好接近,那純粹是讓他們不動聲色的“撲克臉”給蒙蔽了,也正是陰郁的自然環境,賦予挪威人向內尋求探索的動力,因此文學和閱讀的分量在挪威不可小覷。20世紀以來就有4位挪威作家先后斬獲諾貝爾文學獎,其中喬斯坦·賈德的《蘇菲的世界》享譽全球,出版30余年仍高居全球暢銷書榜首。
從福瑟滄桑的神情里根本看不出他曾是留著長發,酷愛搖滾樂的熱血青年,這份熱愛不僅融化了周遭冰冷的氛圍,也點燃他對藝術的激情。福瑟寫作時所使用的新挪威語在當地普及度很低,挑選這個冷門小眾語言創作,正是看中了其顯而易見的動感和富于樂感的節奏,將兒時的音樂夢想換個媒介實現。如他所說,“我的寫作就是從音樂創作開始的,如同音樂需要聆聽,寫作也一樣。我有時感覺自己聽到我筆下的角色在說話,然后記錄下來……寫劇本時的我就像在編曲,戲劇就仿佛是我的樂譜。”
如果說福瑟的戲劇以局外人的視角解讀社會關系,那么傳記虛構小說則是他創造的“獨特宇宙”,新作《我是另一個》搭建了一幢紙上戲院,邀請讀者沉浸式體會主人公秘而不宣的生活。
《我是另一個》的故事發生在圣誕節的前7天,兩個身份不同的阿斯勒交替登場,他們回憶起青年時代,無節制地抽煙酗酒直到離開原生家庭獨立生活。在沒有斷句的對話篇章里,兩人對家庭生活、宗教信仰、藝術理想等問題展開爭論,在鼎沸人聲中流露出性情底色。畫家阿斯勒老年喪偶,家人朋友先后離他而去,他戒酒信教活得像個殉道士,只有漁夫鄰居不時拜訪。而另一個畫家阿斯勒嗜酒成性,惶惶不可終日。他們相互扮演,有時兩種聲音“并軌”,游走在荒誕與現實之間。福瑟以二者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塑造了多重人格之間的對話。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