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雨,張偉兵
(1.沈陽城市建設學院 機械工程學院,遼寧 沈陽 110167;2.長治學院 公共社科教研部,山西 長治 046011 )
2021年暑假和2022年暑假,筆者有幸跟隨一個課題組對山西晉東南某地的村莊撤并和村莊搬遷情況進行了比較深入的調查。白天,筆者跟隨課題組的老師們入戶調查。晚上,與其他同學聚在一起認真聆聽老師們的討論。經過認真的調查和老師們的悉心指導,筆者對當代農村的情況尤其對農民與村莊的關系有了一些直觀但比較深入的認識。這些調查成果很大程度上顛覆了筆者以往的認知。筆者以前往往認為,農民是熱愛鄉土的。正如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一書中所言,農民是扎根在泥土中的。然而,在關于村莊搬遷的實地調查中,筆者驚訝地發現,地處城郊、生活比較富裕的農民盼征地、盼拆遷,希望在土地非農化過程中爭取到盡可能多的土地增值收益,為日后的城鎮生活積累大量的經濟資本。而那些山區的農民,絕大多數也“愿意”離開村莊,轉變農民身份和農村生產、生活方式。盡管山區的農民很少遇到征地拆遷的機會,但一旦遇到,山區農民與城郊農民一樣,表現出了強烈的城鎮化愿望。這個事實提醒我們,當今在全國各地屢屢發生的農民上樓、撤村并居現象,絕不僅僅源于外部力量的強勢推動,農村內部和農民內心也蘊含著一股村莊改造、村莊搬遷的強大潮流。目前的研究常常把重點放在土地增減掛鉤、撤村并居等城鎮化政策對村莊的改造和干預上,相對忽略了農村內部蘊含的城鎮化動力。當前的農村研究和城鎮化研究,應該把農民的心態、村莊社會關系的變動以及村莊遷移的機制等問題納入分析的視野,從而對城鎮化和村莊撤并現象進行更加全面、細致、審慎的觀察和評論。本文以一個發生于2021年的村莊動遷案例,具體展示農民的心態、村莊遷移的內在動力以及可能發生的問題和危機,同時,結合其他學者的相關研究,揭示該案例所具有的啟示意義以及中國農村變遷的進一步走向。
當前關于村莊撤并、城鎮化戰略等現象的研究,主要流行兩大學術視角:一是“城鄉統籌視角”,二是“鄉村建設視角”。
“城鄉統籌視角”的宗旨在于強調工業化、城鎮化的輻射帶動效應和農業、農村現代化的必然趨勢,強調新型城鎮化與新農村建設的內在關聯。新型城鎮化自上而下地將城鎮系統延伸到鄉村系統之中,而新農村建設自下而上地將村莊整合到城鎮體系之內,新型城鎮化和新農村共同構筑起新型城鄉體系[1]。在這樣的理論宗旨下,“城鄉統籌視角”的研究認為,撤村并居、建設新型農村社區、農民上樓和集中居住可以有效地提升農村公共服務和公共設施的供給水平,大力改善農民的生產生活條件,能夠集約利用土地,發展現代新型農業經營體系。村莊搬遷和改造是貫徹國家新農村建設戰略、順應工業化和城鎮化的要求、實現城鄉一體化的表現形式和最高境界,代表了農村發展的正確方向和必然趨勢,受到了農民的熱烈歡迎[2]。與此針鋒相對,“鄉村建設視角”的眾多研究認為,當今農村面貌和農民生產生活方式的急劇變化并不意味著福音,相反,村莊遷移和農民集中居住提高了農民的生活成本。拆遷過程中的利益分配不公和風險累積引發了社會矛盾和群體性事件,造成了“失去庭院的農村、被城市化的農民、無保障的農業”[3]。更重要的是,農村城鎮化嚴重忽視了村莊的價值和前途,摧毀了鄉村文明和中華文化的根脈[4],削弱了村莊作為勞動力蓄水池、社會穩定器的作用,對中國的現代化進程是不利的[5]187-194。這一視角的研究者鄭重提出,不能不顧中國國情,強力推進城鎮化,把村莊的搬遷和撤并當作消滅農村和農民的手段。在當前踐行生態文明發展戰略的潮流中,農業和農村文明將具有很高的消費價值,要“把農村建設得更像農村”[6]。
上述兩種視角指出了農村發展的截然不同的方向。而且,兩種不同的視角都著力援引相關案例為自己的立場辯護。不過,就課題組的實地調查來看,這兩種視角在分析當前的村莊搬遷和農村城鎮化問題上都存在著很大的局限。先談“鄉村建設視角”。“鄉村建設視角”力圖展示隨著外部力量介入村莊,因土地、房屋等產權屬性的變更和農民利益受損,如何促發了群體性事件、社會沖突和農民的抗爭。然而,正如許多研究者所指出,盡管不能排除政府和開發商的一些不公正行為引發了農民的抗爭,但更值得反思和警覺的問題是,在土地征收、村莊撤并過程中,被拆遷農戶借助信訪和媒體、網絡的力量試圖把事情“鬧大”[7],建構出農民的“弱勢形象”,主要原因在于農戶的利益訴求(包括“釘子戶”的一些過分、不合理要求)得不到滿足。農民是在為自己的私利而抗爭,而不是為公共利益以及為鄉村的前途、命運在奮斗。農民的行為屬于謀利型行為,是“謀利型上訪”[8]。此外,課題組在調查中也發現,部分農民固然表現出不情愿和擔憂的心情,但絕大多數村民都主動選擇變身為城鎮居民。在搬遷過程中,村莊社會關系出現了震動,村民之間發生了爭執甚至對立,但村莊的整個搬遷過程相對平和。農民的謀利型行為以及大部分村民不抗議拆遷甚至愿意離開村莊的事實提醒我們,以“鄉村建設視角”研究當前的村莊撤并可能是不恰當的。因為這一視角預設了國家與社會的二元對立,預期農民為了保衛自己的家園會自覺抵制強勢的國家和各種外部力量。但現實中,農民更關心的是村莊搬遷中的利益博弈和利益分配。不能說農民對祖祖輩輩生活的村莊沒有感情和留戀,然而,如果覺得補償到位或者認為搬遷能給后代子孫提供更好的發展機遇,農民會主動或者在隨大流中選擇離開村莊。鑒于此,筆者選擇“村莊主位視角”重新解讀村莊搬遷和村莊撤并事件。這一視角誠如賀雪峰教授所指出,“是理解自下而上的農村社會對自上而下實施下來的政策、制度和法律的反應以及這種反應的結果、過程和機制”[9]378。顯然,“村莊主位視角”是一個內部人視角。這一視角立足農民的身份和立場,用農民的眼光來觀察和評論發生的種種事件。具體到本文的研究,在這一視角下,筆者將著力探討如下問題:第一,面對村莊搬遷的補償政策以及政府部門、村委會的宣傳鼓動,農民將做出何種反應?總體的反應結果是什么?呈現出了什么樣的復雜局面?第二,致使大多數農民愿意離開村莊的原因和機制是什么?第三,村莊內部出現了什么樣的紛爭和隱患?這些紛爭和隱患對于村莊未來的命運意味著什么?第四,應當如何評價當前的村莊撤并政策?農村進一步變遷的方向在哪里?總之,“村莊主位視角”試圖深入村莊內部,站在當事人的立場,詳細描繪村民的感受、爭執以及最終做出的選擇,展示復雜、生動的村莊搬遷過程和畫面,揭示當今農村城鎮化的內部動力和未來可能引發的隱患和危機。
接下來討論“城鄉統籌視角”。“城鄉統籌視角”在本研究中也沒有被筆者采用。原因在于,首先,“城鄉統籌視角”是一種外部人視角,重在強調外部力量對村莊的干預和規劃,而對當事人的感受、價值理念和行為取向分析不足[10-12]。其次,“城鄉統籌視角”偏重于宏觀分析,重在展示村莊的發展趨勢和城鎮化的輻射效應,對村莊內部關系的變動、搬遷政策如何被執行等過程和機制分析不足,難以刻畫和再現復雜的村莊變遷過程。最后,在價值立場上,“城鄉統籌視角”雖然也重視村莊變動中的矛盾因素,但基本上是在一個樂觀的氛圍中看待村莊搬遷的,認為村莊搬遷對于農民來講總體上是一個福利改善的過程[13-14]。如果說“鄉村建設視角”預設了國家與社會的二元對立,“城鄉統籌視角”恰恰相反,預設了國家與社會的高度一致。但在現實中,村莊遷移是一個相當復雜的事件,判斷村莊遷移是否成功,既要分析搬遷過程中的利益分配和利益平衡,更要評估搬遷之后農民生活狀況的變化,不能簡單以樂觀的估計來說明現行政策的合理性和前瞻性。因此,筆者采用“村莊主位視角”的研究范式,試圖在一個較為中性和客觀的立場上,既不簡單地預設國家和社會對立,也不籠統地假定國家和社會一致;既不回避村莊搬遷過程中的矛盾和沖突,也對村莊今后的前景進行慎重的討論,指出可能的問題和危機。
調查的案例來自于L村。2021年暑假,筆者與課題組的老師和同學來到這個村莊,較為全面地考察了村莊即將搬遷的情況,于是有了本文的研究和討論。
L村位于山西省東南部,是太行山區一個普普通通的村莊。L村由7個自然村組成,村委會設立在最大的自然村。其中四組和五組村民位于山區,其他5個自然村分布于地勢相對平坦的黃土溝壑中。改革開放以來,四組和五組村民為改善發展條件,幾經周折,大部分已經自發遷居至公路沿線或者集鎮上,但依然保留著村莊的戶籍,參與著村莊中的紅白大事、人情往來。整個行政村380多戶,1 300多口人。由于附近有很多礦區,L村的老百姓多從事煤炭生產和運輸。2013年之后,受到京津冀等地區治理霧霾的影響以及國家對環境保護的日益重視,山西煤炭市場出現了大范圍和長時段的萎縮狀況,市場效益急劇下降,L村的很多青壯年開始了外出務工經商的歷程。
2021年3月中旬,搬遷的消息打破了村莊的寧靜,村民紛紛關注和打聽搬遷的消息來源、政策措施以及鄰居的反應。隨后,村干部和一名在縣國土資源局任職的L村人士證實了村莊搬遷的消息。接著,村兩委于4月22日召開了由村民小組長、全體黨員以及部分村民參加的村民代表會議,正式通告了村莊搬遷的決定和初步的補償辦法,并讓與會代表舉手進行表決。表決通過后,村支書布置村民小組長挨家挨戶動員老百姓進行第一輪簽字,意圖摸清全村的搬遷意愿。
第一輪簽字儀式結束后,村莊搬遷成為了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無論是小賣部還是麻將桌旁,村民們津津有味地議論著搬遷,議論著某人某家的表現,有時彼此之間發生激烈的討論和爭執。經過入戶調查,課題組基本摸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村干部也向課題組展示了第一輪簽字的情況。此外,筆者與個別老師和同學還到沒有簽字的村民家進行了走訪,觀察和記錄他們的心情、言語和行動。
搬遷的起因是這樣的:L村旁邊有一個中型煤礦,L村就位于該礦開采范圍之內,只不過前些年,主要的煤炭開采方向集中在另一些村莊上。2018年8月之后,煤炭市場有所回溫,再加上原來的開采方向煤炭資源枯竭,該煤礦決定開采L村及臨近村莊下面的煤炭資源。不過,要完成這一計劃,必須把村民遷移出去。但是,煤礦單獨出面和村民談判,交易成本太高。為降低搬遷成本和減少工作難度,該煤礦決定和縣政府及其下屬部門如國土資源局、城鄉建設局等政府部門聯手,利用“煤礦塌陷區治理”這一名義啟動政策性搬遷,并動員村委會積極參與,煤礦隱身幕后,并不出頭。與此同時,縣城鄉建設局、縣國土資源局聯合制定了《L村整村改造搬遷安置初步方案》,上報縣政府和市政府,希望予以審批。為順利得到上級的批文,村委會動員村民簽字同意,試圖進一步利用民意來說服上級政府:整村搬遷不僅是治理采煤塌陷區的需要,而且是村民的迫切愿望。
在村干部的組織動員下,L村超過85%的農戶簽了字,同意搬遷。
目前,村民議論的焦點不再是走或留的問題,而是那些沒有簽字的人家為什么沒有簽?為什么要拖全村搬遷的后腿?其次,村民也開始議論起搬遷后樓房的位置、面積、戶型,搬遷后的生產生活、水電費用、物業管理等話題。顯然,村民的搬遷愿望是非常強烈的。然而,村莊內部的對立也不可避免地發生了。現在,那些沒有簽字的人家很難在村莊的公共輿論中占上風。在這樣的氛圍下,那些沒有簽字的家戶只能在村莊中保持緘默,靜觀形勢變化來決定下一步的應對之策。
二組的一個村民說,“反正我是沒簽字,我覺得這樣的補償政策不合理。簽字歸簽字,又不是正式的搬遷合同,頂個屁。不簽字的又不是我一家。我就是要表達一下我的意見。真到了簽正式搬遷協議的時候再說”。
一組的一位婦女講,“我家真是倒霉,怎么想都覺得運氣不好。我和我家那口子已經難受了好多天了。不是我們不愿走,實在是劃不來。按照每戶補貼11萬的標準,我家四口人,只有一個戶,只能住一套房子,孩子大了要說媳婦,以后還得買。再買就得自己全部掏錢了。你看旁人,同樣的四口人,至少有二個戶,人家就能得兩套房子,每套房子都有補貼。那天村干部領著人,要求每家每戶簽字,考慮到我家的情況,我沒有簽,當時村干部就沒有好臉色,凈說風涼話。還有,自家窩里的也互相咬起來了。看到我沒簽字,幾個近本家,大爹、小爸、新媽(1)這三種稱謂是當地方言。“大爹”指的是伯父,“小爸”指的是叔叔,“新媽”指的是叔叔的妻子。好幾個人一起來做我的工作。你說,別人的臉難看、話難聽也就算了,怎么自家人也成這樣了。人心隔肚皮,都是各管各。現在村里談論搬村的事,我也不敢出去,盡量不朝人多的地方去,麻將也打得少了”。
由此可見,村莊內部的關系緊張和復雜。仔細考察,那些沒有簽字的農戶分為下面幾種:第一,搬遷利益明顯受損的農戶。按照L村公布的補償政策,搬遷補貼為每戶11萬。有的家庭好幾口人只有一個戶頭,有的家庭卻有三個甚至四個戶頭。原來,L村有一項村莊福利政策,每年冬季取暖時,按戶發放煤炭,一戶一噸。為了多領取煤炭,很多人家在孩子結婚后,主動和孩子把戶口分開。因此,那些擁有多個戶口的家庭明顯占有優勢,不僅每個戶口都可以得到一套房,而且每套房都有補貼。這樣很容易解決幾代人的居住問題。甚至有的家庭盤算著用其中的一個戶口買房,然后憑借剩余的戶口拿補貼,這樣就可以補齊房屋的差價甚至裝修的錢都有了。相比之下,那些兒子沒有結婚、戶口無法分開的農戶明顯感到了利益受損。他們的焦慮、抱怨以及通過不簽字來泄憤的舉動就成為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第二,搬遷補償不滿意的農戶。L村有些非常富裕的家戶,屋內的裝修檔次以及各種生活設施堪與市民比肩。公布的補貼措施根本不足以彌補他們建房、裝修的費用。這些村民對補貼措施嗤之以鼻,沒有加入簽字大軍的行列。
第三,房產用途有爭議的農戶。這種情況主要指房屋已有數百年歷史、院落保存比較完好的農戶。房主認為院落是文物,記載著村莊的歷史和曾經的輝煌,要求予以保護,搬遷后產權也不能變更,房屋仍歸主人所有。村干部不同意,協商未果。這些農戶有七八家,也沒有簽字同意搬遷。
正因為有這么幾種類型的農戶沒有簽字,村莊的裂痕出現了。村莊內部的社會關系出現了緊張和對立。不過,村干部和一些村民已有準備,他們認為這些農戶左右不了大局。村支書說,“充分尊重每一家的搬遷意愿,那些不愿走的,還是在村里住。不過,村委會肯定要搬遷到新的小區里。到時候,村里肯定不會為少數這幾家通水通電了,成本太高。他們自己看著辦吧”。五組的一位村民說,“村里那么多的人都簽了字,剩下的這十來二十戶簽不簽字,都不起作用了。眼前關鍵的是上面的款能不能撥下來,政府什么時候正式批準”。
接下來,我們重點分析絕大部分村民為什么要搬離村莊?引發村莊搬遷的內在動力和外部誘惑究竟是什么?
通過深入訪談,同時結合指導老師近年來的農村調查經驗,筆者認為,促使L村農民迫切逃離村莊的原因不外乎兩大因素:一是村民中普遍存在的“離土傾向”,二是搬遷過程中的利益算計。
先談“離土傾向”。這是村民搬離村莊的內在驅動力。所謂的“離土傾向”,簡單來說,就是“農民對農業和農村持一種否定性的態度和認知,對農村城鎮化和農民市民化持親近和歡迎的態度,盡可能脫離農業和農村”。一組的一位男性村民說,“現在誰還喜歡種地?那些五十來歲、六十來歲的人不種不行,他們打工沒人要,掙不來錢。能掙上錢,才沒人愿意受種地這份罪”。四組的一位村民說話更尖銳,“村里的房子再好也不值錢,為后代的各種出路考慮考慮,這次遷村是遷對了,最起碼后代變成鎮上的人了”。更令筆者觸動的是,有一次臨近中午,筆者旁聽了一次村口自發聚集的小型討論會,參與議論的有20多位村民。當一些村民討論到搬遷后水電費、物業管理費、冬季取暖、糧食存放等問題時,一位60多歲的村民開口講,“這些問題誰家沒考慮過。不用怕,這涉及的又不是一家一戶,是全村人。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事情也弄不成。中央都說要‘與時俱進’,我想咱村也要‘思想解放、與時俱進’。不要像十八掌的那幾個村,前幾年縣里和煤礦上要他們搬,他們想搬可是提這條件提那條件,凈出難題,結果最后也沒弄成。現在后悔也沒機會了”。另一個40多歲的村民接過話頭說,“瞧你說的,怎能不講呢?這些問題哪個不重要?”這位60多歲的老者換了語氣說,“我的意思是,條件該提還是要提,村該搬還是得搬,不要錯過機會”。接下來,大家回到剛才的話題,繼續七嘴八舌地討論搬遷后的費用和管理問題,談論村干部到底能起多大的作用。顯然,村民都是現實主義者。他們的祖輩以及他們在這個村莊中所經歷的一切已不再能引起他們的關注。村莊已被拋在身后,大家關心的都是眼前最現實的利益。
那么,L村普遍的離土傾向源自何方呢?經過調查和比較,筆者認為,首先,與農業經營的低效益、村莊集體經濟的式微和教育資源的衰敗有直接的關系。農業經營的低效益是中國所有農村面臨的普遍性問題。相反,隨著煤炭經濟和外出務工收入在家庭經濟中的比重越來越大,農民對土地的感情越來越淡薄。另外,村莊的集體經濟也徹底衰落了。村里本來還有一所村辦煤礦,但13年前,山西全省治理小煤窯,村里的煤礦被整合進了一家大型的國有企業,村里只拿到了900萬的補償款。十多年過去了,這點補償款也花得所剩無幾,村里已很難給老百姓拿出像樣的福利。村民與村委會的關系日漸疏遠。人人都清楚,改善經濟和生活要靠自己,而不是依靠已經破敗的集體。更嚴重的是,伴隨著中小學撤并政策的實施,村里的小學和幼兒園相繼取消,教育資源也徹底衰敗了。L村的一些家庭不得不在集鎮上租房給孩子做飯、陪孩子讀書,與周邊村莊租房居住的農民一起形成了大量的“陪讀大軍”。這一切嚴重削弱了村民對村莊的預期。村莊不再是強有力的依靠,甚至是一個沒有前途和希望的地方。因此,盡可能改變后代的受教育條件和將來結婚成家的條件,就成為大部分村民的心愿。
其次,L村村民普遍的離土傾向還與人口流動和農民對城鎮生活方式的向往有關。傳統上,中國農民“安土重遷”,本村人、外村人、外地人等觀念分辨得很清楚,不同人之間的空間距離和心理距離也分割得很清晰。農民生產生活中的人際交往和權益保護基本上局限在村莊之內,正如費孝通先生形容的,“半截身子插入了土里”[15]7。鄉土性十足的農民一旦跨出村界,就會產生一種無助和無根的感覺。村莊之外是他人的“地盤”,在他人的地盤上做人做事很難“扎根”。因此,相對穩固的地理邊界塑造了農民相對保守的心態。這就是傳統的鄉土社會。然而,改革開放之后,人口流動的加劇,尤其是不斷加速的城鎮化進程,很大程度上改變了農民的“邊界”觀念。具體到L村,近十幾年來,附近緊鄰公路的村莊不斷開發土地興建住宅出賣,吸引類似L村這樣的村莊的村民前去居住。同時,集鎮上的“狠人們”和外來的富商也緊隨城鎮化的潮流,紛紛開發建設當地的樓盤,吸引周邊的村民前來購買。目前,L村每個村民小組都有人家在附近村莊或集鎮上購買了房產。這些自發搬離村莊的農戶,住進了擁有天然氣、網絡電視、車庫、室內衛生間等現代設施的小區,不僅改善了自身的居住條件,還很好地解決了小孩上學以及后代結婚成家、落戶城鎮的問題,成為其他村民羨慕的對象和效仿的目標。在村莊流動日益頻繁和城鎮化日益推進的形勢下,集鎮上的人口日漸繁盛,來自不同村莊的農民開始混居在一起,逐步發展起新的人際交往和社會關系,傳統村莊十分明顯的地理邊界和心理邊界已經被徹底打破,村莊的人口外遷已成燎原之勢。
顯然,在普遍的離土傾向下,一旦出現合適的條件和機會,集體遷移就會成為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恰好,有關部門啟動的“采煤塌陷區治理”政策給了L村這樣一個難得的機會。村民經過理性的盤算后,大部分同意搬遷。
接下來詳細分析村民的利益算計。
首先,已經遷移的村民熱烈歡迎村莊搬遷。正如前文所述,在普遍的離土心態驅動下,L村已有很多村民自發遷離了村莊。尤其是四組和五組村民,大部分已經遷居至集鎮或公路沿線。這部分已經搬遷的村民生產生活方式日趨城鎮化,家庭的經濟來源和生活重心已經轉向本地的非農產業或者外出務工經商。顯然,目前正在動員的村莊搬遷符合他們的利益和心愿。正如一位已經遷居的村民所講,“遷村是好事呀,好多村的老百姓都想來鎮上買房呢,多幾套房子,以后還能稍微便宜點賣給想買房子的人,賺一筆錢。就算自己住,地方也多呀”。總體而言,已經搬遷的村民的利益考慮是:利用搬遷政策,多添置一些房產,待價而沽、相機處置,總體上是非常劃算的。因此,這部分已經搬離村莊的農民積極加入了簽字的行列,成為同意村莊搬遷的很大一股力量。
其次,村莊貧弱階層積極擁護村莊搬遷。為安撫人心,村委會在第一次村民代表大會上鄭重宣布,對于村里的五保戶、低保戶、孤寡老人等困難人群,搬遷后將優先安排他們的住房,一定會讓他們優先居住,而且不用掏錢購買,并且在物業管理費、水電費等日常管理上實行優惠措施。這個決定一下子讓村莊的貧弱階層、一些老黨員吃了定心丸,變成了村莊搬遷的積極支持者。
最后,婚姻市場的擠壓使得搬遷幾乎成為所有村民的共識。這是促使村民同意搬遷的最大動力,更是主流民意。在追求現代生活和消費主義潮流的引導下,當今農村年輕人結婚的必備條件是必須在城市、縣城擁有住房。最低的標準是在集鎮上擁有房產。在農村擁有一所好房產已不能構成談婚論嫁的有利條件。這就是當前中西部農村婚姻市場的現狀。L村很多婦女說,“村里的好房子也不少,哪一家的好房子不值個十萬二十萬,怕就怕在好房子也引不來新媳婦。現在的年輕人多刁呀!在市里、縣城有了房子最好辦。光嘴上說家里有錢不行。必須是房子實實在在地放在那里,鑰匙確確實實拿在手里,媒人才敢給你家說媳婦。年輕人心眼也多,相家的時候要親自看到有房子才決定嫁不嫁人”。
在農村婚姻市場的擠壓下,L村可以說家家戶戶都有到縣城或集鎮買房的壓力和沖動。為此,所有的家庭都在拼命地掙錢,為后代積累進城的資本和條件。一位村干部告訴課題組,“之所以85%多的家戶簽了字,關鍵和老百姓目前的打算是分不開的。現在大家的想法是什么呢?主要還是為后人著想。給孩子在外邊買房是遲早的事,如果硬頂著不搬遷,就不能享受政策補貼了。再說商品房的價格又貴,現在村里享受的是集體搬遷政策,均價是2 600元/平方米,遠低于鎮里和縣城的商品房價格,在經濟上比較劃算。還有,大部分人家都有好幾個戶頭,可以得到至少兩套住房,可以避開不同代人居住在一起的不得勁和婆媳矛盾。因此,從各方面講,還是搬遷好”。村干部的一席話道出了L村所有村民的思考和抉擇。從中可以看出,農村婚姻市場的擠壓、為后代的前途著想等因素,推動著村民表達搬遷的意愿。可以說,這是L村村民同意搬遷的最大利益考慮。
總之,搬遷能給大部分村民帶來現實的利益,L村村民經過理性的盤算,絕大部分在搬遷意愿書上簽了字,邁開了逃離村莊、奔向城鎮的第一步。
在普遍的熱切盼望搬遷的氛圍中,可以想象,一旦搬遷的實質條件具備,L村村民將會在不長的時間內遷離村莊。搬遷的實質性條件包括:征地工作已經完成、搬遷補償款已經到位、新的居民小區已經動工興建,等等。然而,誠如李昌平先生所言,“撤村并居是好事,但好事難以辦好”[16]。結合L村的實際情況以及其他村莊的搬遷經驗,在筆者及課題組的老師們看來,L村搬遷所面臨的挑戰和問題真的非常多。
首先,目前公布的搬遷方案是一個相當粗略的方案。村民大部分接受了按戶補助11萬的規定,但將來要遷居的小區的房屋質量怎樣?小區的建設工程由什么樣的建筑公司承攬?建造房屋的成本究竟多少?小區的配套設施有哪些?搬遷后,如何組織村民開展村莊的公共活動?諸如此類的問題依然是一個未知數,而且這些問題已經超出了村民的控制范圍。能否出臺更完善、更詳盡的搬遷方案,的確是擺在L村干部和所有村民面前的重大問題。
其次,搬遷之后村莊的管理問題。主要表現在:第一,村民的農具和糧食處置問題。搬遷之后,農業生產方式不會迅速消失,可能會延續一段時間,村民的農具擺放、晾曬和儲存糧食等問題很快就會提上議事日程。會不會因公共空間的不足使這些問題難以處理,進而影響村莊的和諧?第二,搬遷之后的物業管理和公共秩序問題。村民失去各自獨立的庭院后,共同居住在空間相對狹小的單元樓內。樓道內的物品放置、樓道衛生、小區內的公共衛生、物業管理費如何定價和收取等問題,都是擺在村干部和村民面前的難題。第三,居住人員逐漸龐雜帶來的隱患和挑戰問題。可以預計,受當地城鎮化進程以及村莊內部人口變動等因素的影響,搬遷之后小區內將出現越來越多的房屋出售和出租情況,居住的人口將日益龐雜。這些情況將給村莊公共事務的管理,村委會的工作內容、工作方式甚至村委會存在的合法性形成很大的挑戰。村莊共同體將向何處去,就會成為一個事關村莊團結和當地社會穩定的大事。
再次,村莊“半工半耕”社會結構面臨解體,村民市民化進程面臨著隱患。所謂“半工半耕”社會結構是指絕大部分青壯年勞動力外出務工經商、中老年人口留守村莊,中老年人口成為維系村莊社會關系、從事農業生產、開展村莊各項活動的主要力量的社會現象。賀雪峰先生及其研究團隊指出,這種“半工半耕”社會結構既有效維護了農村社會的內生秩序,又保留了農民工返鄉的退路,使得農村成為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穩定器和勞動力的蓄水池,是促使“中國制造”轉向“中國創造”的非常有利的制度安排和社會結構[17]。以L村為例,改革之后的40年中,只有極少數的村民通過高考、接父輩的班以及經商做老板等途徑順利遷居到城市,絕大部分村民并不具備充足的城市化能力。盡管在婚姻市場的擠壓和改善生活條件的考慮下,許多家庭在縣城、集鎮和公路沿線購買了房產,但縣城和集鎮的房屋主要是為兒孫們準備的,中老年人仍主要居住在村莊。居住在村莊的中老年人,依靠農業生產和打零工維持生活,同時,中老年人普遍保留了庭院經濟。這樣一種家庭代際分工模式事實上對青壯年勞動力形成了有力的支撐。留守村莊的父母的生活是低成本的。打工的青壯年沒有后顧之憂,可以把打工的收入積攢下來,積累城市化的資本,改善下一代的發展條件,即使不能進城,房屋和庭院還在,還依然保留著返鄉的退路。應該說,這種“半工半耕”的社會結構是促使農民自發地、平穩地完成城鎮化的最有利因素。然而,在普遍的離土傾向的推動和城鎮消費主義潮流的拉動下,L村絕大多數村民還是選擇了盡快逃離村莊。
顯然,急劇的整體遷移將使“半工半耕”的社會結構很快解體。上樓后,中老年農民普遍面臨著失去收入來源的風險,生活開支卻急劇增加。這種局面對村莊的公共管理和社會穩定帶來了潛在的隱患。主要表現在:一是增加了村民對低保金、各種農村補貼項目等福利資源爭奪的強度和矛盾,村莊內部面臨著不穩定的挑戰;二是所有的家庭更加依賴打工經濟,將經濟重擔完全壓到務工的青壯年勞動力身上,這是所有家庭面臨的一個無形的考驗。
最后,村莊的宅基地如何處理,是考驗村干部智慧的嚴峻問題。整村搬遷后,村民現有的房屋和庭院將會被推平,空閑出大面積的宅基地。如何利用這些宅基地,很可能成為村莊搬遷后的利益難題。限于篇幅,筆者將在隨后的文章中予以討論。不過,面對上述隱患和挑戰,一些村民樂觀地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將來的事情自會有將來的解決辦法。筆者將拭目以待,密切追蹤L村搬遷的后續進程和可能發生的種種故事。
L村搬遷的故事還沒有講完。但是,從L村大部分村民的心態和行為中,我們看到了農民普遍愿意逃離村莊的既定事實。這一事實不僅僅存在于作為研究案例的L村,而且還廣泛存在于同屬太行山區的其他農村中。近一二年來,筆者與各位老師、同學在山西省晉東南區域的陵川縣、平順縣、壺關縣等地的調查中,都感受和觀察到了這一現象。不僅如此,學術界的很多相關研究也印證了筆者的發現和判斷,很多研究者根據不同區域農村的調查,廣泛討論了村莊的衰落、農村婚姻市場的變化、農民普遍在集鎮和縣城購房的事實[18-21]。這些研究與本文的討論一樣,試圖揭示這樣一個普遍的現象:身處市場化、工業化、城鎮化影響下的中國農民,正在愈益遠離鄉土,他們正在用“理性”的目光衡量鄉村的前景和重新選擇眼下的生活。在一定的條件下,中國農民將離開村莊、奔向城鎮。一句話,鄉土中國已經發生了巨變。
導致這一切發生的內在動因正是農民的心態和利益。正如卡爾·馬克思所言,“人們奮斗所爭取的一切,都同他們的利益有關”[22]82。列寧也說,“物質利益問題是馬克思主義整個世界觀的基礎”[23]339。農民是村莊的主人,農民有農民的利益和理性。作為研究者,我們既要努力探討中國五千年鄉村文明的獨特價值及其復興的可能,也要以務實的眼光看待當下農民的心態和行動選擇所具備的現實性和合理性。考慮到這一點,農村研究和城鎮化研究也許才能具備更堅實的基礎。
中國農村的前途和進一步變遷的方向在哪里?
立足于村莊主位的研究視角,筆者認為,中國農村進一步變遷的方向可能有兩個。
一是城鎮小區里的“村莊共同體”建設問題。整村搬遷后,農民集中居住在統一規劃建設的小區中,形成了目前頗具研究價值的“小區里的村莊”現象。對于搬遷到城鎮小區中的村莊,目前的管理重點主要有如下幾個方面:首先是村委會要處理好與物業公司的關系,保護村民合理、合法的利益;其次是維系村莊內部的人情往來和繼續組織好村莊的公共文化活動,進一步加強村民自治制度建設,合理分配村莊的公共福利資源,增強村民的共同體意識,延續村莊原有的社群網絡;再次要配合政府和物業公司做好人口管理工作,協調居民之間的關系;最后,對于政府而言,要高度關注農民遷居后的就業和社會保障問題。在“半工半耕”村莊社會結構解體的情況下,村民的就業和社會保障問題尤為重要,直接涉及村民的生活水平、生活質量和當地的社會穩定,需要政府出臺相應的應對性方案。這幾方面處理得好,村莊就能夠更好地發揮共同體作用,一旦處理不好,村莊共同體就會趨于解體,村民則會演變為城鎮社會中的原子化個體,村莊自然走向了終結。因此,探討城鎮小區里的村莊建設和變遷問題,便成為當前學術研究中的重要課題。
二是未撤并村莊的“鄉土重建”問題。中國是個人口大國,人口不可能全部生活在城鎮。因此,保留一定數量的農村并且使農村人口過上比較富足的生活,則成為另一個需要高度重視和需要解決的課題。
答案可能在于“鄉土重建”。就是在當前工業化、城鎮化加速發展的背景下,通過適當的方式使農民能在農村生活中找到切實的利益,找到能夠維持體面生活的條件,強化農民與鄉村社區在生產、生活上的依賴關系。然而,非常遺憾的是,我們處在一個大規模的、急劇的“資本下鄉”時代,無論是在土地流轉中,還是在“美麗鄉村”建設和古村落開發建設中,都能看到逐利的資本忙碌的身影,都能看到處在錦標賽體制[24]或壓力型體制[25]3下的縣、鄉政府招商引資的種種舉措。國家的很多惠農項目和支農資源往往被下鄉資本所占有和瓜分[26-31]。在這樣的環境下,我們看到,農民已經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對村莊的認知,時代條件已經弱化了農民與村莊及鄉土的聯系。鄉土重建的任務面臨重重挑戰,任重而道遠。
綜上所述,立足村莊主位視角,站在農民的立場和心態看待當今農村的變遷,我們應充分認識到,人的心態和行動選擇深受所處的社會環境和社會結構的制約。生活是真實的、嚴酷的,更是緊迫的。`農民必須做出選擇,要么固守在日益衰敗的村莊,要么在合適的搬遷條件下遷居城鎮。但無論如何,考慮到未來中國城鄉人口的分布狀況以及維護糧食安全和文化多樣性的重要性,鄉村都應該有它的價值和前途。顯然,目前在一些地方開展的“新鄉建工作”具有非常重要的探索和啟示意義。(2)與目前主張農民上樓、農民集中居住的呼聲不同,一些學術界、文化藝術界知名的人士,大力呼吁繼承梁漱溟、晏陽初、陶行知等人的鄉村建設思想,開展新時代的鄉村建設,鼓勵年輕人返鄉創業,涌現出了河南信陽市郝堂村、山西永濟蒲韓鄉村社區、福建培田村等知名的鄉村建設案例。在工業文明走向生態文明的當下,如何通過挖掘鄉土資源振興農村?不同的鄉村建設案例的影響力和啟示意義、借鑒價值有多大?中國農村的發展道路是什么?這些問題是擺在我們面前的具有重大研究價值的話題。我們既要關注遷居城鎮的農民的未來,也要積極探索未撤并村莊的明天。
我們期待著鄉土重建的真正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