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耀博
張季鸞,名熾章,陜西榆林人,近代著名報人、政論家,有“文壇巨擘,報界宗師”之稱。張季鸞早年曾受教于陜西大儒劉古愚門下,是劉古愚晚年最為喜愛的學生之一。
劉古愚是何許人也?劉古愚(1843—1903),名光賁,字煥唐,號古愚,陜西咸陽天閣村人,是清末著名思想家、教育家,與康有為并稱“南康北劉”。劉古愚曾執掌清末陜西著名的味經書院十余年,近代陜西俊杰之士多出其門下,如有近代“陜西三杰”之稱的于右任、李儀祉和張季鸞等;同時,他積極宣傳維新變法思想,投身教育、實業和出版業,為清末西北教育文化事業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戊戌政變后,劉古愚因受牽連被免去味經書院山長職務,遂隱居禮泉,創辦煙霞草堂授徒講學。張季鸞就是這時期負笈求學,拜其門下。
一
1902年,年僅十五歲的張季鸞因父喪居籍,在與榆林道陳兆璜之子陳燮游玩時,無意中了解到本省大儒劉古愚的學問和事跡,心生仰慕,遂萌生了拜師求學的念頭。他回家就給母親說了自己的求學想法,他母親聽聞后很是欣慰,表示支持他的想法。
這年秋天,陳兆璜卸任,張季鸞就和陳燮結伴從陜北南下關中,前往禮泉縣,尋找煙霞草堂。兩人長途跋涉,風塵仆仆,一路探訪詢問,等到禮泉縣煙霞草堂的時候已是人困馬乏,疲憊不堪。當天又正好下著雨,即便如此,他們兩人也絲毫不敢怠慢,毅然決定冒雨叩門拜見劉古愚。
劉古愚接見了他們,并設酒食招待。席間,劉古愚問張季鸞:“汝一童子,不遠千里而來,將毋欲學文乎?余不能文,汝來誤矣。”張季鸞聽后,一時竟不知道如何作答。劉古愚知道他們倆是從陜北來的,一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對他們的求學精神還是認可的。同時,劉古愚口中所說“余不能文”,當然是自謙之語,足以說明他學養深厚、平易近人,與兩少年說話,絲毫沒有居高臨下之勢。不過,年紀尚輕的張季鸞最初可能還誤以為這是要婉拒他倆,但事后他則認為這是“此先生訓余之始”。最終,劉古愚接受了他們的入門求學申請,他們的師生關系也正式建立。
二
戊戌政變后,劉古愚因受牽連,免職在家,受到地方官府的約束和監視。不久,他離開家鄉咸陽,去百里之外的禮泉縣聚徒講學,其中既有煙霞洞環境清幽、適合讀書講學的原因,也有遠離省城西安避開清吏耳目的用意。劉古愚身為關中經學家領袖,在西北講學幾十年,門生故吏遍布西北,所以雖然他去職回籍,但地方官府也并不為難他,因此他才能去禮泉隱居耕讀,授徒講學。
禮泉縣的煙霞草堂也稱“復豳學舍”。復豳者,謂周興“豳公之政,豳民之學,豳民之風俗”。煙霞草堂“在唐昭陵之陽,負山面野,深谷懷抱,唐諸名將墓皆在指顧間。地極清幽,去市塵十里,群狼出沒,常殺人。學舍旁無村落,谷行半里,始有小村。然學舍前風景清曠,谷內多花樹,桃李之屬富焉。學舍有屋四五楹,為一大院,背負小邱,因建屋其上,望之若樓,則禮堂也”。
簡單說,煙霞草堂所處的地理位置優越,環境清幽,風景如畫,物產豐富,但附近卻時常有狼群出沒,以至人跡罕見。此外,該地陵墓較多,不但有唐太宗李世民的昭陵,還與唐諸名將之墓相鄰,“此地四望累累,褒、鄂、英、衛,其魂魄宅于茲,是皆廓清中原之杰特也”,即這些唐代名將之墓主分別是:褒國公段志玄,鄂國公尉遲恭,英國公李勣,衛國公李靖。
劉古愚住在學舍后的土室中,“室通前院處,為講室,室僅丈許,以風門代牖”,學生則住在劉古愚書齋的左右兩側。草堂初創時期,從學者有王含初、梁峻山、魏之杰、張振基等,后期又增加許多慕名求學者,如景志伊、寇遐、于右任、張本善、張季鸞、張崇基、陳再來等,前后共五十余人。在張季鸞眼里,劉古愚的書齋,小而簡陋:冬不生火取暖,窗戶也跑風,以至筆硯皆凍。劉古愚則“冬御一敝裘,長日端坐,手不釋揮”。草堂內的生活條件雖然艱苦,但劉古愚仍然堅持講學和批改學生作業。張季鸞也被劉古愚的傳道授業精神所折服,尤其是劉古愚晚年有目疾,看書寫字多有不便,但仍口陳指授,誨人不倦。
三
煙霞草堂實行自治制度,所有學生分為長、幼兩班,各班每天都確定一個人執事,“長司門鑰,幼司灑掃、應客”,每逢草堂內的禮堂大講座,則是“長者司儀,幼者司柝,四鼓即興,擊柝三次,諸生畢集焉”。這些都是煙霞草堂內的班級分工,也是運行秩序。那么張季鸞在里面都做些什么呢?按年齡劃分,張季鸞肯定是在年幼的那個班,主要工作是灑掃、應客、擊柝,張季鸞在回憶說:“余為幼生,嘗服斯役。柝在禮堂外,雖嚴寒苦雪,昧爽登高,柝聲隆隆,今猶在耳,而其樂不可得矣。”
煙霞草堂是劉古愚門人弟子集資修建,所以在這里讀書的學生不用交學費,但飯食卻得自備。同時,堂內對學生日常起居有嚴格規定,如要求學生早上六點必須起床。某次,張季鸞天亮仍未起床,這時劉古愚正好從門外經過,看到還未起床的張季鸞,嚴厲訓斥道:“熾章!八點尚未興耶?”一句話嚇得張季鸞急忙起床,看見劉古愚怒容滿面,不由得心驚膽戰,惴惴不安。張季鸞在劉古愚門下年齡最小,卻頗為劉古愚所喜愛,所以劉古愚平時對張季鸞很寬容,但這次訓斥之事卻讓張季鸞終生難忘。受到這件事的影響,在張季鸞此后生涯里,他都保持了早起的習慣,很少再有早上八點才起床的時候。
草堂內還設有圖書館,里面的書多是劉古愚的好友兼同鄉趙舒翹所捐贈。趙舒翹是長安人,進士出身,曾任刑部尚書、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等職,庚子事變后,因罪被清廷處死。張季鸞在劉古愚的指導下,相繼閱覽了《明鑒》《文獻通考》《方輿紀要》等,劉古愚對張季鸞說:“讀史應先近代,閱《通考》則知歷代制度、典章之得失,而貨幣尤宜先。《方輿紀要》為沿革形勢所必讀,其書浩瀚,讀序可也。”張季鸞在煙霞草堂的半年學習中,主要學習了這幾本書,其他的書則僅是涉獵而已。
關于讀書學習,堂內實行的是自讀自解,不設定讀書時間,但是每天必須記下日記,即當天的讀書心得和疑難困惑。張季鸞等人每天將日記呈上,劉古愚每天早晨批閱學生們前一天的日記,批完后再去吃飯,吃完飯則集中學生們于院內,開始講解,答疑解惑。劉古愚晚年的講學精義,散見于門人弟子的日記中。多年后,張季鸞痛感當時很多講學內容沒有及時記下,他的草堂時期日記也僅僅留存一兩本而已。
四
1903年春,劉古愚相繼收到四川、甘肅省的聘書,力邀他出省主講大學堂,他念及西北多事,欲前往甘肅講學。門人弟子以劉古愚年衰力弱為由,勸其不要赴隴講學,劉古愚堅持前往。
看到劉古愚心意已決,門人弟子便不再勸諫,開始爭相追隨劉古愚同往蘭州,但劉古愚除了弟子王章以外,僅特許張季鸞隨行。劉古愚對張季鸞說:“爾可隨往,為我鈔書。”張季鸞年少喜游,欣然答應。應提及的是,劉古愚常與門人弟子作近縣之游,多次讓張季鸞隨行,這次赴隴講學,劉古愚也是希望像平常一樣帶上張季鸞隨行,足見他對張季鸞的喜愛。
但張季鸞在請示他母親此行可否時,卻意外得知他妹妹夭亡,頓時黯然神傷,遂決定回家料理喪事。張季鸞上車準備出發時,同門師兄們作長揖道別,依依不舍,劉古愚竟也潸然淚下,惜別之情溢于言表。令他沒想到的是,這竟是他與恩師劉古愚見的最后一面。
不久,劉古愚啟程赴隴,煙霞草堂事務委托弟子魏之杰代管,以其子劉瑞駼輔助。是年夏,劉古愚因講學不輟,勞累過度,病逝于蘭州。噩耗傳來,張季鸞悲痛欲絕,如喪考妣。他在緬懷這段師生情誼時說:“余生平恨事,為未侍先父母含殮,及未隨古愚師入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