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金龍 廣東瑋德律師事務所
律師與其他行業的勞動者存在著差異,其工傷責任承擔也與一般的工傷有所不同。律師必須以律師事務所的名義開展工作,除公職律師之外,社會律師可分為合伙人律師、授薪律師、獨立律師和兼職律師。現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合同法》《工傷保險條例》等不能完全適用于律師工傷的實際情況。
這里舉例說明律師工傷責任承擔的特殊性。陳某是深圳市S 律師事務所(以下簡稱“律所”)非授薪的獨立律師,《律師聘用合同》約定,陳某執業自負盈虧,以律所名義繳納社會保險金。2013 年6 月,陳某在執業過程中受傷,深圳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于同年8 月出具《工傷認定書》,認定陳某屬于工傷,且被評定為八級傷殘。深圳市社保部門核發了工傷保險基金負責部分的工傷待遇。陳某訴請S 律所承擔用人單位部分的工傷責任。一審法院認為,陳某的社會保險金是以律所名義繳交的,二者形成勞動關系,因此S 律師所應承擔陳某的工傷責任。S 律所上訴后,二審法院認為,根據《律師聘用合同書》約定陳某是非授薪的獨立律師,收入源于其業務,非經律所安排勞動;同時陳某完全自行支配工作時間和內容,不受S 律所的勞動管理。陳某與S 律所沒有形成勞動關系,S 律所無須承擔陳某的工傷責任。陳某不服二審裁判,提起再審。再審法院維持二審原判。
關于律師工傷的研究,曲驪越的《論勞動關系于各類律師之適用》探討了律師類型與律所的勞動關系[1];趙耀的《雙重勞動關系下聘用兼職律師的風險與對策研究》研究了兼職律師的勞動關系[2];趙強和張旗的《律師事務所如何適用〈勞動合同法〉》分析了合伙人、實習律師和兼職律師三類群體與律所的法律關系[3]。在此基礎上,文章專門探討了律師工傷的責任承擔問題。
《中華人民共和國社會保險法》第三十八、三十九條規定,工傷費用分別由工作保險基金和用人單位支付。工傷保險基金負責醫療費用、一至四級傷殘補助金、醫療補助金、死亡補助金等9 項費用;用人單位負責工資福利、五至六級傷殘津貼、傷殘就業補助金3 項費用。
律師必須以律所名義開展法律服務,二者形成勞動關系似乎很明確。2008 年出臺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合同法實施條例》明確律所是用人單位。同年頒布的《律師事務所管理辦法》規定,合伙律所、個人律所、國家出資設立的律所,均應為聘用的律師辦理包括工傷保險在內的社會保險。2010 年出臺的《工傷保險條例》明確,律所應按規定為其全部職工繳納工傷保險費,律所的職工依法享受工傷待遇。從對外關系來看,律師與律所已形成勞動關系,律所理應承擔律師工傷責任。
然而,根據《律師聘用合同》約定,律師要么屬于授薪律師,要么屬于非授薪的獨立律師。非授薪的獨立律師不僅要向律所繳交管理費和稅費,而且要繳納社會保險金。非授薪的獨立律師在執業過程中受傷,到底是不是工傷,上述案件已經給出答案。這涉及一個重要的判斷標準:律師與律所是否形成真正的勞動關系。勞動關系的成立需要參照原勞動和社會保障部《關于確立勞動關系有關事項的通知》的規定標準:主體條件、管理模式和勞動內容。換言之,一是財產條件,律師為律所提供勞動,律所向律師支付勞動報酬;二是人身隸屬條件,律師必須服從律所安排,接受律所管理,即雙方存在管理與被管理、指揮與被指揮的勞動隸屬關系。
律所沒有統一的律師管理模式,律師類型不同,其工傷責任承擔也不同。律所中的社會律師分為以下幾種類型。
一是合伙人律師。合伙人不僅是專職律師,而且是律所的投資人和所有人,參與律所經營,分配收益。合伙人與律所不構成勞動關系。合伙人基于合伙協議在律所從事法律服務,并非基于勞動關系。律所無法人資格,合伙人擁有對律所人事、財務和行政等事務的管理權和規章制定權,與一般勞動者大為不同。與勞動者獲取固定勞動報酬不同,合伙人不僅獲得從事法律服務的報酬,還參與律所的分紅,這并不屬于勞動報酬的范圍,即不存在勞動關系的財產特性。合伙人對律所的賠償責任與債務承擔無限連帶責任[4]。因此,合伙人不是授薪型律師,律所無須承擔其工傷責任。
二是授薪律師。授薪律師是指接受律所規定的考勤和工作安排,依賴律所分配案件,每個月領取固定薪酬,以完成工作量獲得提成的律師。授薪律師與律所具有明顯的人身隸屬關系和財產關系,兩者形成勞動關系。律所應為授薪律師全額繳納工傷保險費并承擔工傷責任。
三是獨立律師。獨立律師是指不需要律所授薪,反而向律所繳納管理費,由律所提供辦公場地、設備和所函等法律文書,自行承接業務,收入扣除相關稅費后歸個人所有的律師。獨立律師是我國律師群體中的主流,也是引發勞動爭議最多的群體。獨立律師與律所不構成勞動關系,即不存在如前述的勞動關系的財產特征和人身隸屬性。
四是兼職律師。兼職律師是指在高等院校、科研機構中從事法學教育、研究工作,經所在單位同意并在不脫離本職工作的條件下,獲得執業資格的律師。兼職律師已經與本職單位形成勞動關系,由于法律沒有對兼職律師做單獨規定,兼職律師與律所的法律關系并不明晰。因法律不禁止雙重勞動關系,司法實踐中認定雙重勞動關系不違法。因此,兼職律師與律所是否構成勞動關系,未有定論。其實,兼職律師的管理模式與獨立律師類似,與律所無人身隸屬性,兼職律師一般無律所的授薪。因此,兼職律師與律所不構成勞動關系。
除社會律師有上述分類外,公職律師是公務員,適用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務員法》,不屬于本文討論的范圍。公司律師是國有企業的員工,同樣不屬于本文討論的范圍。實習律師不是執業律師,其工傷責任承擔可以參照上述分類型認定。
我國現有的工傷制度只適用于勞動型律師的工傷責任承擔。在司法領域,法院根據律師的不同類型,判斷其與律所是否形成真正的勞動關系,進而判定律所是否承擔律師的工傷責任,合伙人、獨立律師等因未與律所形成勞動法系,律所不承擔其工傷責任。
法律的表達在適用時以繳納社會保險費用為判斷標準。所有律師必須以律所名義執業,律所以單位名義為律師繳納社會保險費用,無論費用是由律師自付還是由用人單位支出。司法實踐看重實質內容,即以真正的勞動關系作為判斷標準。這樣一來,法律表達與司法實踐相脫節,合伙人、獨立律師、兼職律師等非勞動型律師的工傷責任在現有的工傷制度下得不到保障。
行政機關必須依法行政,社保部門對于律師工傷的認定往往基于法律規定,只要律所為律師繳納社會保險費用,行政執法機關就認定,律師一旦工傷,律所就要承擔工傷責任。如上述案例,深圳市社保部門認定律師陳某構成工傷,該局支付了工傷保險基金的款項。當S律所上訴后,法院以雙方未形成勞動關系駁回陳某的訴訟請求?;谕皇聦崳姓芾砼c民事訴訟出現不銜接的現象。
我國法律原則上認可雙重勞動關系,但客觀上因個人以身份證號碼為社保號碼,社會保險只能由一個單位繳納,不能重復繳納或合并繳納,沒有具體的法律規范雙重勞動關系,造成問題無法解決的后果。
落實到兼職律師的工傷責任承擔,凸顯出法律缺位的難題。兼職律師因與本職單位形成勞動關系,單位已經為其繳納社保費用。兼職律師如果為了本職單位的工作發生工傷,其工傷責任由本職單位承擔。問題在于,兼職律師利用本職工作的空余時間開展律師業務,如果在此過程中發生人身損害事故,本職單位不承擔這一情形的工傷責任,律所沒有也難以為其繳納兼職期間的社保費用,律所同樣不承擔這一情形的工傷責任。這時兼職律師處于無工傷保險的狀態。
盡管有關勞動法律可以解決勞動型律師的工傷問題,但尚未解決數量龐大的非勞動型律師的工傷難題,律師與律所的法律關系不明確是引發律師工傷爭議的重要原因。有關勞動法律是普通法,普遍適用于一般公民,而律師屬于特別法規范的群體,因此,應通過制定或修訂相關特別法,或通過司法解釋,規范不同類型律師與律所的法律關系,為律師工傷制度指明方向,同時解決法律表達與司法實踐脫節、行政管理與民事訴訟不銜接的問題。
盡管《工傷保險條例》擴大了承擔工傷保險責任的用人單位范圍,但因它是普通法律,無法專門解決律師的工傷難題。工傷保險的參保范圍僅限于勞動型律師,其既是老板又是勞動者的非勞動型律師,難以解決其承擔的工傷責任問題。
因此,現有的工傷制度可以放寬參保范圍,給不同類型的律師參保,實際上律所已經在這樣做了。重點是社保部門只承擔一部分工傷賠償額,另一部分由用人單位承擔;如果社保部門能夠全額支付所有的工傷賠付款項,則不會產生糾紛。這是未來工傷保險的發展方向。社保部門除了增加工傷保險繳納費用外,還需運用再投保或與商業保險相結合的方式,解決全部勞動者的工傷賠付問題[5]。
合伙律所與個人律所是律師所的主要形態,它們承擔無限責任。律所里又分出許多團隊,即使勞動型律師的工傷責任由律所承擔,但往往由律所里的團隊或個人律師支付相關款項。
設立工傷保險制度的目的是分散職業風險,單靠諸多中小型律所負責律師工傷風險難以取得令人滿意的效果。作為律師行業自治組織的律師協會,或作為行政管理機關的司法機關,應牽頭設立律師工傷基金,將律所承擔工傷的這一部分費用轉由律師工傷基金支付。
律師工傷基金具有可行性。律師執業風險保險基金已經設立,可以為律師工傷基金樹立范例。律師除了通過律所向社保部門繳納社保費用外,每月另外繳納一定低額度的費用給由律師協會管理的律師工傷基金。一旦律師發生工傷事故,除了行政管理機關支付的部分工傷費用外,其余部分由律師工傷基金賠付。同時,律師工傷基金在管理過程中,同樣應做好與商業保險的銜接工作,再次分散工傷風險,確保律師工傷得到足額賠付。
律師群體因行業特殊性而與其他行業存在顯著不同,導致律師的工傷責任的認定和承擔方面,存在法律表達與司法實踐脫節、行政管理與民事訴訟不銜接、雙重勞動關系不規范等問題。
為解決這些問題,可以通過修改特別法律法規、發布司法解釋等方法,明確律師類型與律所的法律關系,依實際情況分別處理。同時,由行政管理機關擴大工傷保險參保范圍及提高賠付程度,解決行政管理與司法裁判不接軌的問題。此外,還可以設立律師工傷基金,保障全體律師的勞動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