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以小林秀雄的《一個腦髓》為中心,運用布魯爾的三重自我構建理論,結合作者對“我”在旅途中的所見所聞的描寫,從旅途乘船去真鶴港時的個體自我、坐車去湯河原時的關系自我、最后徒步回真鶴港時的社會自我三方面考察“我”的社會化實現過程。作為小林秀雄初期論述“我”的重要作品之一,《一個腦髓》是小林秀雄“實生活的我與社會化的我”的私小說理論的實踐,充分體現了私小說中的“我”要擺脫日常生活的束縛,成為社會“我”的主張,私小說不僅僅是作家私生活的反映,也要體現出社會生活,“我”不僅是私生活中的“我”,更是社會的“我”。“腦髓”是認識外界事物的基礎,當我們正確認識到外部世界,與他人建立聯系,并在與他人和社會的關系中實現自我時,“腦髓”會被清楚地意識到。
[關鍵詞] 私小說? 小林秀雄? 自我構建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1-0053-04
小林秀雄是活躍于日本文壇的一位著名的文藝評論家。《一個腦髓》是小林秀雄初期論述“我”的重要的作品之一,表現出了其私小說中有關“實生活的我與社會化的我”[1]的文論思想,在《私小說論》中,他認為法國自然主義作家的創作中都存在個人與自然或與社會明顯的對立,而日本作家卻認為“我”的世界就是社會的狀態[2],也就是說日本作家被日常生活所束縛,作品缺乏社會性的自我,這是日本小說與法國小說的差距。小說抽象化地描述了被封閉在日常生活中的“我”通過前往湯河原,最終發現了社會化的“我”,獲得了新生。《一個腦髓》描述了在關東大地震的一年后,“我”在從東京去往湯河原的旅程中看到的風景以及心理變化歷程。中村王夫認為“這部小說之所以能構建起一個世界,是因為主人公因外界產生的憂郁被一個腦髓所吸收。”[3]小說表現了年輕人的個性和自我意識。
中國學界對小林秀雄的研究,多圍繞其私小說文論展開。魏大海認為小林秀雄指出了法國作家研究的“自我”不同于日本“私小說”作家眼中的“自我”,而是充分社會化的“自我”,他們所關注的已不是“自我”的形態,而是“自我”本身的問題或社會之中“自我”的位置[4]。《私小說論》是劃時代的創作。周硯舒指出小林秀雄最大的貢獻在于將私小說研究引入日本與歐洲文學的比較文學視野中,提出了“自我”與“近代化”的問題[5]。小林秀熊從無產階級文學中看到了“真正的個人主義文學”誕生的可能性。“真正的個人主義文學”中的“個人”在小林看來才是堅定的“近代化的自我”。小林提出的私小說的“自我”是沒有充分“社會化的自我”的觀點,對日本私小說中的“私”的問題具有深遠影響。郭雪妮則認為小林秀雄所理解的日本“私小說”具有執著于自我獨白的、缺乏社會性的特質[6]。
日本學界對小林秀雄的作品研究及理論研究成果眾多。佐佐木梓指出:“在船上討厭與被均質化的他者同頻率搖晃的‘我的他者意識通過旅行逐漸變成了認識他者的固有存在。”[7]對比在公交車上看到的風景的描寫與徒步回來時看到的同一風景描寫的差異,“我”意識到腦髓存在的原因是他者意識的變化,佐佐木梓認為《一個腦髓》中他者意識的變化是小林秀雄初期作品變化的轉折點。而岡田浩行對江藤淳的“自我反省是‘自我意識的敗北”研究進行了再討論,認為“我”從孩子氣到無意識地對大人行為的模仿,再到最后自我意識的覺醒是小林秀雄從青年成長為大人的“青銅時代”的展現,表現了小林秀雄的成長志向[8]。
從上述研究可知,在國內,學界對小林秀雄私小說理論的研究成果眾多,且與小林秀雄提出的“社會化的自我”觀點達成共識,但對其作品仍缺乏研究論證。而日本學界的研究大多是從自我、他人意識方面對小林秀雄的作品進行解讀,但對其私小說理論的研究還未得到充分論證。實際上通過這個作品可以看出小林秀雄關于現實生活與社會生活的主張,其作品是其理論主張的實踐。在《一個腦髓》中,“我”在去往湯河原途中,先乘船到了真鶴港、再乘汽車到了湯河原,寄宿一晚后又徒步回到真鶴港,在這三段旅途中,隨著場所的不斷變化,在與形形色色的人們即“他者”的相處后,“我”逐漸變成了不被日常生活束縛的社會化的人,在對風景的描寫中也逐漸帶有“腦髓”印記,也就是對外界認識的印記。
一、乘船去真鶴港時的個體自我
“腦髓”可以說是人類認識外界事物的意識基礎。
我茫然地看著波浪的運動,開始感到奇怪的壓迫。摘下帽子,手指插在頭發里,粗暴地搔了搔頭。總覺得頭的內側很癢。似乎腦子里長了腫瘤。自己的身體里是否也在哪里長出了那樣的東西。雖然不疼但癢得也難以忍受。[1]
在開頭部分,“我”在岸邊等船的時候就暗示了“腦髓”的存在,但并沒有明確地感知到它的存在。岡田浩行指出,“不疼但也癢得難以忍受這種反復無常且互相矛盾的說法直接表明‘我的心情是判斷事物好壞的依據,假如把它理解為對預期的不安的話,判斷也會變得類型化,然而這也是孩子富有意外性的性格特征。”[8]此時“我”對“腦髓”的認知仍停留在自我直接感受層面,甚至是把它當作病理性的,進而消極否定其存在。此時在“我”眼中的風景也表現出了自我意識。
“被橫浪吞沒的心太丸彎著身子咯嗒咯嗒地顫抖著前進。繞了一個海角,逼近大海的山就出現了。在前一年九月的地震中好像發生了山崩,什么山都露出了紅色的、有生機活力的山體。黃色,地層看起來像脂肪塊。在某個地方織入了讓人聯想到船頭腳上傷痕的紫色條紋。”這里的景色與“我”的意識和心理無關,只不過是如實地描寫了地震后周圍荒廢的現狀。作者用擬人的手法描繪了地震后的景色,心太丸這艘船像人一樣彎曲著身體前進,露出紅土的山體像人的脂肪一樣,用表現人體的語言來表現山和船,在“我”眼里那個無生命的物質就像人一樣活著,物質即人,而“我”對待他人的態度也是如此。
“旁邊,似乎是他父親的瘦老頭用一雙指尖都破了洞的手套抓著鐵火盆。商量好似的兩個穿西裝的男人不約而同地抱著膝蓋,一個人肩上挎著一個大相機,另一個人張著嘴頭靠著洗臉盆之間的空隙。還有伏在柳條行李箱上的四十多歲的女人,——一個個的人都像丑陋奇怪的擺設一樣,因船的震動嘎嘎作響。自己的身體也自然要以和他們同樣的節奏搖晃。這令人無法忍受。”“我”把一同乘船的人們比喻為“丑陋奇怪的擺設”,處于各種狀態的他人被認為是山和船等的存在,在“我”的意識中,“我”只能認識到自己的存在,除了自我以外,所有的人都是和物質一樣的無生命的東西。布魯爾的三重自我構建理論將個體分成個體自我、關系自我和群體自我三個組成部分[9]。個體自我是指從自我的獨特性出發,區別于他人的特性,如個人的性格、經歷、愛好等,通過與他人比較獲得保護個人自身利益的動機。此時的“我”可以說只是個體自我。“腦髓”被放在玻璃箱里,切斷自我和外界的聯系,“我”沉浸在只有自己的世界里,對他人、社會等外界毫無察覺,“我”的世界即一切。此時“我”認為他者都是被均質化的存在,難以忍受自己的身體要和他們以同樣的節奏顫抖,“我”厭惡外界,漠視除自身以外的人,只一味地沉醉于自我的世界中,并沒有突破個體自我的束縛,腦髓也只是未被意識到的隱形存在。
二、坐車去湯河原時的關系自我
從真鶴港前往湯河原的途中,在汽車中途停下來的時候,“我”聽到了乘務員和其母親的對話。
“你飯還沒吃吧,拿著這個吃吧”。老婆婆把左手抱著的大飯盒遞給了列車員。是他的母親吧。列車員偷瞄看了我這個方向一眼,皺起了眉頭。
“不用了。”
“好了,你快吃吧。”
站在母親身邊的,和列車員長得很像的十幾歲的女孩子用皸裂的手提著包上了車。
“到學校就好。”女孩用嘶啞的聲音說著。棕發上插著一支花簪。
哥哥沉默著轉頭看向外面。[1]
在聽到乘務員與母親的對話后,剛才在船上被物質化的他人在這里作為“母親”“哥哥”等固定的存在而出現,他人開始與家庭關系相連。被物質化的他人的意識在此時發生了改變,以乘務員和母親的對話為契機,“我”想起了自身經歷——父親去世了,母親也咯血了,以及自己在神經病時代經歷了種種痛苦。主人公的遭遇也正是小林所經歷過的。大正十年,19歲的時候,小林的父親小林豐造去世了,他自己也因為闌尾炎和神經病而休學了。母親精子為了肺病療養而轉居了鐮倉。根據查爾斯·霍頓·庫利的說法,自我具體表現為“鏡子里映出的自我”[10]。人們可以通過“作為鏡子的他人”了解自我。通過想象他人如何認識和評價自己,以及自己如何認知這些“感情”,最終形成自我,這里的他人將“母親”“妹妹”“哥哥”的家庭關系作為“鏡子”,照亮自己的內心。母親所在的療養院被鑲上了玻璃窗,好似自己的“腦髓”被關在了玻璃箱里。我看不到療養院以外的世界,深深地陷入了充滿痛苦的生活和心理上的憂愁世界,但通過“作為鏡子的他人”,“我”最終想起了自我及自我所處的社會關系。
雖然“我”以自己的經驗為媒介,逐漸意識到原本存在的他人,且他者完全作為個別的固有存在浮現出來,但通過與住宿的女傭進行對話,“我”更加明確地意識到“腦髓”的存在。“寬額頭細長眼睛的女傭伺候著。那個愚蠢善良的臉讓我煩惱。我沒有食欲、又懶得講話,一臉的不高興,旁邊女傭一個人喋喋不休。我想象著像鳥蛋一樣黃色的光滑的腦髓進入她寬大的額頭里面。她說的話一個接一個在里面被制造出來。但是,不知不覺間我費力地配合著說因為地震那里的溫泉增加了或減少了。”在住宿的時候,“那個愚蠢善良的臉讓我煩惱”的女傭人在伺候時,一個人喋喋不休,“我”看似“感覺很麻煩,一副不高興的樣子”,但其實在不知不覺中配合著她,把她的“腦髓”比喻為“鳥蛋”,清楚地意識到了別人的“腦髓”。布魯爾的關系自我是指從自己與親近的人或與重要的他人的雙向關系中定義和理解自我,從人際關系中構建自我,通過他人獲得反饋,與保護和維持他人關系的動機相聯系。“我”對女傭的態度是煩惱、不高興,配合他人行為的感受性變化表現出“我”對他人的不同定位。從“我”對他人的回應和情感態度來看,他人不再是被均質化的存在,而是作為與“我”對等化的人,此刻的“我”終于突破了個體自我,他人進入到“我”的世界中,并通過意識到他人的存在實現了自我的社會關系認識,成為關系自我,“腦髓”真正被意識到。
三、徒步回真鶴港時的社會自我
這次的旅程由最初的乘船,到達港口后換乘汽車,在旅館住一晚后,最后通過“徒步”連接起來。隨著“我”逐漸認識被物質化的他者、被對等化的他者,搭建自我和外界的聯系,逐漸明確“腦髓”的存在,最終通過徒步實現從個體自我到關系自我的變化。
走著去真鶴的“我”被昨天的乘務員叫住了。在乘務員為出發時間而與人爭吵時,一名“拄著拐杖”的男子從旁邊插隊過來,他打開售票員的腕表蓋對比了自己的時鐘,發現售票員的表快了四十分鐘。列車員解釋說,這是因為它符合船廠的時間,但對于他們的爭論,“我”什么也沒說就走了。雖然此時“我”看似不想和別人發生關系,讓自己與他人的世界隔絕,但是,看著徒步行走時身邊的景色,“我總覺得那不尋常的清爽,對自己來說是無法割舍的。我感覺到了那個習慣的清爽。正好把自己的腦髓放在玻璃裝飾箱里,一邊想著是毀掉還是毀掉,一邊獻上。但是,在一瞬間,它已經毀掉了。然后被沉重的石塊代替了。”然后,封閉“腦髓”的玻璃盒子被打破,直接成為外界世界、社會生活、他人感知和認識的石塊,最終跳出“我的世界”開始接觸社會生活。腦髓不再是封閉的石塊,轉而成為個體與社會聯系起來的基盤。于是此時,“我”和他人的對話也發生了變化。根據喬治·H.米德的說法,社會個體的自我,本質上是一種社會存在,個體自我只有通過社會和社會中不斷進行的互動才能產生和存在[11]。因此,它的實際出現與存在不僅與社會小環境相關,而且與社會大環境相關。另一方面,個體自我作為一種社會實體,本身是個體的身體、心靈、行為以及環境的有機統一體;而且隨著個體意識的不斷發展,其自我組織日益完善,而其行為對微觀、中觀乃至宏觀社會環境的影響也就日益增加,那時的“我”便作為社會自我而生活著。在返回途中,拄著拐杖的男子在雪地中尾隨著“我”的足跡,面對這一舉動,“我”的態度一改在列車上的厭煩,不僅默許了他這一行為甚至還做出了回應。“我著急地想把它和腦髓上的木屐痕跡一一吻合。我一步也沒能邁出。就這樣趴在了正好在旁邊的巖石上。茫然地站著余光看見,拐杖的男人的像蟲子一樣的身影沿著我下面的痕跡一步一步地走來,很小很小。”之前沉默走開的“我”在這時卻允許他人尾隨,不同于無意識地回應住宿女傭,這種容忍是有意識地調動自己符合他人,回應“拐杖男”的期待,是與社會生活相協調的結果。此時的“我”成為社會自我。
據威廉·詹姆斯的研究,社會的我源自社會關系的自我認識,自我是在與他人的互動中實現的,同時也構建起我們與他人互動及看待自我的方式[12]。在旅途開始時,“我”僅僅處在個體自我狀態之中,陷入自己的生活并在社會中游離著,自我生活就是一切社會生活,此時作為接受事物的基礎——“腦髓”的存在尚未被意識到。因此在船上與他人一起隨著船的搖晃以同樣的節奏振動時,“我”的態度是厭惡的;而后,到湯河原坐汽車的時候,以乘務員和母親的對話為契機,“我”想起了自己的經驗,他人被定位在特定的關系上。受到他人關系的影響,“我”塑造出了關系自我,“腦髓”被清楚地意識到了,與旅館女傭人的交談是“我”接觸社會的第一步。最后在步行返回真鶴港的旅途中,與乘船時厭惡他人的態度相反,“我”不僅允許了“拐杖男”留下痕跡的行為,還配合著他的步伐行走。這里的“我”已經成為社會自我,“腦髓”開始滲水也表現出“我”對社會聯系的構建。
從旅途中“我”對他人態度的變化及小說對景物的描寫反映出小林的“日常生活的犧牲”主張。小林主張十九世紀的實證主義思想,即作為犧牲者抹殺日常生活的“我”,在藝術上發現“我”,藝術的“我”是社會的“我”,私小說不應該受日常生活的束縛而要關注社會生活。通過這次旅行,“我”從個體自我成長為社會自我。最初被日常生活束縛的“我”通過與他人的交流發現了社會生活,實現了社會的“我”,《一個腦髓》可以說是其理論在現實社會中的實踐。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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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托馬斯 吉洛維奇,等.社會心理學第3版[M].侯玉波,等譯.北京:中國輕工業出版社,2016.(特約編輯 孫麗娜)
作者簡介:陳雨傲,西安外國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