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雪瑩 卓舒婕
[摘? 要] 葉彌的長篇小說《風流圖卷》以蘇州為原型塑造了一座“吳郭城”,描繪了孔燕妮在兩個十年間的生存困境,書寫了特殊歷史下女性的人生遭遇。本文以小說主人公孔燕妮為研究對象,探討她在情感和精神方面的困境,分析她在困境中如何實現自我救贖與精神成長。作品對孔燕妮這一女性人物生存境遇的刻畫,體現了作家對女性生存困境的關注和對當時社會文化的反思。
[關鍵詞] 葉彌? 《風流圖卷》? 孔燕妮? 生存困境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1-0045-04
葉彌屬于那種“出手不凡、一炮打響的作家”[1],1997年其成名作《成長如蛻》發表后,她開始了真正的文學創作。葉彌在創作中一直關注著女性的生存境遇,她書寫女性命運,關注著處于困境中的女性群體。葉彌耗時十年精心打磨的長篇小說《風流圖卷》,運用白描的手法、以普通人的風流人生為切入點,呈現出“吳郭城”中以孔燕妮為代表的女性生活的真實狀態。一方面,孔燕妮對情欲、自由、思想和愛情的追求遇到了阻礙;另一方面,作品凸顯了孔燕妮的反抗精神,她以剃光頭、尋求身體解放等方式來捍衛自己的權利,表達了女性進行身體反抗的價值和意義,還原了歷史長河中一批女性可能面對的真實人生。
《風流圖卷》作為一部關注和表現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中國社會生活的小說,在呈現孔燕妮關于親情、愛情和精神困境的過程中,不僅為我們展示了女性在所處時代中面臨的外在困境,而且也細致地剖析了女性個人在家庭內部和追求愛情的過程中所面臨的內在困境。縱觀全書,葉彌筆下孔燕妮的生存困境有時來源于她與社會現實的碰撞,有時來源于她與親人的矛盾,有時更源于她與自我的抗爭。
一、難以彌合的母女關系
《風流圖卷》以女兒孔燕妮的視角敘說了她與母親之間的齟齬,在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下,作品緩緩講述了孔燕妮從十五歲至二十五歲之間的親情關系變化。心理學研究表明,母女關系是人類最復雜的關系之一,對人的成長有重要的心理影響。母親謝小達與女兒孔燕妮之間存在隔閡,注定了兩人想要實現和睦相處會十分困難,兩人的關系經歷了由疏離、敵對到緩和的過程,這讓缺乏母愛的孔燕妮在親情關系中感到悲傷和焦慮。
母親謝小達對待家庭態度淡漠,她不關心家庭、不關心孩子,將生活的重心放在了工作上。她稱呼女兒為“落后分子”“禿頭仙女”,她偷看女兒的日記,推倒女兒致其受傷,甚至還捂嘴憋笑,她在女兒遭受身體被侮辱的人生轉折時,忽視女兒的求救信號,間接造成女兒此后的艱難處境,以至于孔燕妮在之后的人生中會反復問自己“當時如果向父親或者爺爺求救,是不是就可以逃避掉那個沉重的被污染的命運?”[2]孔燕妮精心準備晚餐表達出與母親的訣別之意,通過掀桌、剃光頭的方式,來反抗母親將她安排去槍決現場的不合理舉動;她在家中極度地想得到母親的認可,但母親的冷漠讓孔燕妮望而卻步。在孔燕妮的世界里,“母親是代表力量的一個詞,這個詞里面沒有退縮的含義”[2],但謝小達問心有愧后逃避農村的行為,讓孔燕妮對母親感到失望,并在內心產生芥蒂。
除此之外,母女關系的劍拔弩張也因為孔燕妮在家中要被動地接受母親領養的孩子,在自己還沒有真正體會到母親的關懷時,還要將母愛與領養的妹妹分享,更重要的是,母親有意將收養的孩子視為另一個符合自己心意的女兒進行培養,這無疑會對孔燕妮造成直接的心靈傷害。從孔燕妮的行為和內心獨白可以看出她在十年間并沒有真正放下對母親的成見。孔燕妮支持張柔和追求自己的父親,相較于母親,張柔和溫暖的雙手和懷抱更能讓她能感受到“母愛”的溫暖。孔燕妮旁觀著父親在婚姻內的精神出軌,沒有考慮母親的感受,這都說明她沒有真正打消對母親的敵意。根據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任何人都有歸屬和愛的需求,而作品中的孔燕妮在親情關系中的歸屬與愛的需求沒有得到滿足,她通過出走與自我排解來抵抗親情中的孤獨感與焦慮感。
孔燕妮的父親孔朝山是著名的心理醫生,他幫助了許多人解除精神困惑,但他卻緩解不了妻子與女兒之間的矛盾,最后他與謝小達因思想不一致而離婚,確立了孔燕妮在家庭中“精神孤兒”的尷尬處境。孔燕妮與母親謝小達之間的主要矛盾是理想追求的不同:孔燕妮關注個人命運,找尋生命的意義;而謝小達更加關注社會和人類的命運,帶有舍小家為大家的意味。謝小達對女兒的教育方式不當,忽視了女兒內心的感受,造成母親身份的失職。孔燕妮在家庭中感受到的負面情緒,沒有得到及時排解,也沒有合適的傾訴對象,更重要的是,她在家中沒有獲得母親的理解、認可和必要的陪伴,以至于她在親情關系中的歸屬感與愛的需要沒有得到滿足,這些都造成了孔燕妮在極力渴求母愛而不得親情的困境中苦苦掙扎的現實。
二、無力掙脫的愛欲枷鎖
愛情常與性相關聯,產生性行為的首要原因是滿足愛和情感的需要。《風流圖卷》中孔燕妮在追求愛情的道路中也常常伴隨著性的身影,她在身體受辱后盲目地找尋愛情,她對愛情的執著追求與愛情的幻滅結局形成了鮮明的落差感,種種現實都在無形中訴說著她無力掙脫愛欲枷鎖的無奈。
精神病理學家強調,對于愛的需要的阻撓是造成不良情況的根本性所在[3]。孔燕妮在親情關系中感到冷漠與疏離,缺少母愛關懷的她想在愛情中找尋溫暖。相對于男性,女性在戀愛關系中更容易對愛情抱有期待。杜克是孔燕妮的初戀、第一次約會對象以及第一次正式接觸身體的男性。孔燕妮因為家庭氛圍和自身經歷的因素,她在面對愛情時屬于較為被動和自卑的一方,她希望杜克可以主動邀請自己,希望他能主動關心自己,但她并沒有等到杜克的正面回應,而是等到了杜克無聲的分手與逃離。經過孔燕妮的一番努力,她發現兩人從始至終都不是一類人,杜克想要的是輝煌,而自己想要的是平靜。孔燕妮理智地結束了這段付出和回報不對等的愛情,這場初戀以沒有正式的告別無疾而終。
孔燕妮維持著與張風毅“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戀,但身體欲望卻時時誘惑著孔燕妮背叛這段未開始的愛情。孔燕妮想通過與陌生男孩發生性關系來實現身體的重生,她很難想象在外守候一夜的張風毅是什么感受,這使兩人這段未開始的愛情陷入尷尬的境地。孔燕妮在與陌生湖南男子發生關系后,她不知道怎么和張風毅訴說,以書信的方式向張風毅訴說心事并尋求幫助,她也因為張風毅的回信減輕了內心的負擔。張風毅是孔燕妮十五年成長記憶里的一束光,點亮了她被侮辱后的黑暗歲月,成為她青春期里最美好的記憶。張風毅對她無微不至的關心和理解信任,幫助她更好地面對身體和精神等方面的困境,也給孔燕妮最后走出困境提供了可能性。但因張風毅的姐姐張柔和愛慕孔燕妮的父親孔朝山,孔燕妮為兩人的情感設置了界限,兩人之間沒有摻雜性愛的精神之戀,在禁欲時代里散發出人性光輝。
孔燕妮受到奶奶、母親以及妹妹以性來表達愛情欲望的影響,經受趙大偉侮辱的她想要擺脫身體被強暴帶來的困境,卻只能通過放縱身體欲望的方式進行排解,使自己在性愛過程中獲得片刻的自由。孔燕妮在與眾多男性的周旋中,沒有找到一份真正屬于自己的愛情,反而不自覺地陷入追逐愛欲的困局中。
三、難以治愈的精神創傷
葉彌描繪出孔燕妮在冷漠的親情、幻滅的愛情、常寶和趙大偉事件等眾多因素的影響下產生的心靈困惑和精神困境,作家將隱藏在疾病背后的人物內心活動和精神束縛進行了細致的描寫。在所有疾病中,精神疾病的折磨遠勝于身體上任何疾病的折磨,孔燕妮在身體、家庭和社會多方面因素的影響下,找不到精神上的“透氣孔”,以至于在人生的某個時刻誤入歧途。
孔燕妮明白了常寶事件的前因后果,她在“哀其不幸”的同時,更多的是對常寶面對困境時的軟弱表現的失望。孔燕妮在常寶的死亡事件中,窺見了“吳郭城”中的丑惡人性。在常寶的尋死現場,旁觀者們躲避不及,圍滿人的河堤上沒有人愿意伸出援手;孔燕妮在攙扶常寶回屋的過程中,看到了鄰居們的冷眼旁觀;在常寶的批斗會現場,人們帶著單純的觀賞心情前來,孔燕妮在大家的臉上看不出對常寶的敵意;在常寶的槍決現場,看客們似惋惜、又似滿足,殺人的場景充滿了曖昧和混亂的氣息。葉彌筆下“吳郭城”里的看客群像,與魯迅先生筆下那批沒有同情心的看客群像不謀而合。
孔燕妮同情常寶成為她被強暴的導火線,趙大偉等人對其進行了殘忍的侮辱和批斗,這對她的精神世界產生了嚴重的負面影響。孔燕妮在還沒解除常寶事件帶來的心靈困惑時慘遭趙大偉的強暴,她從受人尊敬的“彩虹仙女”變為“被污的仙女”,同學們尊敬和羨慕的眼光隨之消失,她被動地失去了受教育的權利。孔燕妮想要淡化被污的心靈和精神創傷,想要解除精神枷鎖,她在一遍遍的自問自答中找尋自我的重生和出路,尋求人生的重新開始,體現了她在成長路上遭遇的覺醒。
保羅·蒂利希將焦慮分為三種類型,在他看來“如果威脅到實體上自我肯定,會對命運和死亡產生焦慮;如果威脅到精神上的自我肯定,會對空虛和無意義產生焦慮;如果威脅到道德上自我肯定,會對譴責和罪過產生焦慮”[4],作品中孔燕妮的焦慮主要屬于前兩種。常寶的死亡讓孔燕妮感受到了命運的無常,身體受辱威脅到她精神上的自我肯定,讓她對生命的意義產生了懷疑,她一直在找尋內心的平靜和精神的重生。孔燕妮想從命運和死亡的焦慮中得到解脫,自殺未遂的行為說明了她的精神創傷還沒有愈合,時代和他人施加在她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傷害還未被治愈,她依舊身處于困境當中還未獲得精神的解脫。
四、困境中的成長與救贖
葉彌在《風流圖卷》中展示了主人公孔燕妮在親情、愛情和精神三個維度遭遇的困境,也訴說了她艱難的自我救贖與成長道路。孔燕妮的自我成長正是“渡己渡人”,擺渡自己,超度別人的過程[5],她在勇敢追逐愛和思想的道路上,在努力掙脫困境的過程中找到了內心的平靜和自由,并且以博大的胸懷原諒了那些曾經傷害自己的人,她通過一系列實際行動幫助那些處于困難處境中的人,如不顧被處分的風險拯救傷員、自愿到白鷺村教書從醫等行為,都可以看出孔燕妮自我成長的足跡,她從身處困境到主動脫離困境幫助他人,表現出孔燕妮在成長道路上對生命意義和人性有了更加深入的思考。
在親情關系中,孔燕妮看到母親冷漠的一面后,卻沒有一直消沉,仍然在成長的過程中努力找尋與母親、與現實世界和解的方法。她在成長的每個時段與母親的對抗以及和解中都有新的收獲和感悟,母親在收養謝燕兵的時候,她用母親收養孤兒的善舉來抵消對待自己的不公,暫時放下心中對母親的敵意,母女二人迎來了第一次和解,孔燕妮也體會到了柳爺爺所說的思維方式的正確,發出“成長是這么愉快,預示著某種新的開始和美好的未來”[2]的感悟。孔燕妮在武斗現場搶救傷員時,明白了自己與母親現在都是戰士,更進一步地說就是“戰友”關系,她真正地卸下心理包袱,放下了對母親的成見,原諒了母親之前在教育自己的問題上犯的錯誤,孔燕妮在內心真正地與母親達成和解,實現心智的成長。
孔燕妮在追求愛情的道路上,明白了從男性身上獲得的力量并不真正屬于自己,體現了她自我意識的覺醒。她明白了被趙大偉傷害過的身體,并不能通過追求愛欲而得到治愈,反而會讓自己被愛欲枷鎖束縛。經歷“自殺風波”后的孔燕妮幡然醒悟,明白了自我意識的覺醒才是身體和靈魂獲得救贖的唯一出路。孔燕妮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逐漸樹立正確的觀念,她追求愛情的嘗試逐步從身體欲望驅使過渡到精神的契合。孔燕妮在與身體欲望抗爭的過程中,成長為拒絕通過愛欲來緩解內心空虛的女性。
當面臨精神困境時,她選擇勇敢地面對常寶、趙大偉等人所帶來的精神枷鎖。孔燕妮以醫生的嚴謹和教師的智性,來淡化被污的陰影,她從醫的經歷帶有拯救他人和自我救贖的雙重寓意,她在從教的過程中更加堅定了投身教育事業的初心,找到了生存的價值與意義。孔燕妮受辱后身上散發出來的人性力量,與周圍的男性形象形成了鮮明對比,她在吳郭內亂中放下了對趙大偉的仇恨,明白了思想的重要性,“好的思想,讓人們消除仇恨,彼此寬容,彼此愛護”[2],她以“彼此寬容”的藥方來消除內心的仇恨。孔燕妮在夢境中受老和尚的指點后,掙脫了精神束縛,她感到從迷茫中得到解救,成長的過程雖然艱辛,但獲得重生的一刻妙不可言。
作品在描述孔燕妮受到傷害的同時,也描寫出她的精神成長歷程。兩個十年間,孔燕妮的挫折史與成長史相交織,一方面,孔燕妮在趙大偉、王來恩等人的影響下,遇到了親情、愛情、心理和精神等方面的挫折與困境,她陷入了成長的迷茫和痛苦階段;另一方面,孔燕妮在困境中獲得了成長的反向動力,她在遭遇困境的過程中尋求自我重生和精神解放,并在困境中展開了對時代和人性的反思,她在對情欲、愛和思想追逐的過程中,找到了生存的意義和價值。
人究竟如何在一個時代里獲得“合理的”、屬于自己的生命形式,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7]。在孔燕妮的身上,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在當時的時代氛圍中維護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伸張精神自由的艱難,但葉彌也讓我們看到生命的另一面,經歷了生活磨礪的孔燕妮,沒有被一次次的困境打敗,她將困境視為成長的反向推動力,她被艱難的生活磨礪后依舊對人性和時代向善向美發展抱有熱切的期待。
五、結語
葉彌在作品中對孔燕妮生存困境的書寫并非出于無意識,作為一位具有女性意識和飽含人文關懷精神的作家,她在創作中始終關注著女性的生存狀態。葉彌在《風流圖卷》中對以孔燕妮為代表的女性的生存困境進行多角度的展示,體現她對女性這一弱勢群體生存狀態的關注和對社會歷史的深刻思考。在作品中,以孔燕妮為代表的女性不畏世俗的眼光,執著地與精神、情感等困境作斗爭,她們不論是自殺還是偷生,不論是忠于愛情還是背叛愛情,都勇敢地在對愛、性、美和思想的追求中找尋生存的意義,這讓我們看到一批女性身上閃爍著人性的光輝。葉彌筆下的孔燕妮“在掙扎與救贖之間,靈魂努力找尋精神的高地與內心的平靜”[5],孔燕妮的身體受辱與精神圣潔形成鮮明的對比,她身上所蘊含的人性指向,使讀者思考在面對生存困境中的追求,引領讀者對女性生存困境的成因進行反思,給讀者留下了“女性該何去何從”的現實性思考。
參考文獻
[1] 徐兆淮.伴著文學大樹一道成長——葉彌其人其文印象[J].當代作家評論,2002(3).
[2] 葉彌.風流圖卷[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
[3] 亞伯拉罕·馬斯洛.動機與人格[M].許金聲,劉峰,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
[4] 保羅·蒂利希.存在的勇氣[M].成窮,王作虹,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
[5] 相宜.無根之花,風流自渡——評葉彌《風流圖卷》[J].揚子江評論,2019(2).
[6] 張英.風流自在與掙扎救贖——論葉彌《風流圖卷》[J].當代作家評論,2019(5).
[7] 張學昕,徐可.如此“風流”,如此沉重——讀葉彌長篇小說《風流圖卷》[J].小說評論,2019(5).(特約編輯 孫麗娜)
作者簡介:亓雪瑩,副教授,長春理工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卓舒婕,長春理工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