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以王安憶的小說為研究對象,從女性意識的角度對她在不同時期所創作的作品展開細致分析,探討王安憶女性意識的發展演變過程。將王安憶的“三戀”作為研究對象,比較分析其中的男女人物形象的變化及其原因,以此推斷出女性尋找自我的過程是艱難的。在《長恨歌》《富萍》中,王安憶探索了女性豐富的內心世界,通過梳理文本和分析文本中的女性人物形象,揭示女性在現代社會中的現實生存困境。
[關鍵詞] 王安憶? 女性意識? 男權文化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1-0024-04
女性主義理論在被引進中國后,使得本土的女性話語逐漸增多,女性寫作中所表露出來的女性主義立場和女性意識也變得明朗起來。越來越多的中國女性作家重視女性的生存處境,不再追尋男性主流社會文化的認可。她們進入到自我性別認知的階段,在其基礎上通過采取女性視角、女性言語,借文學的形式來關注女性的個體經驗和私人生活,即完成對女性自我身體的敘述與虛構。本文將結合女性主義理論討論王安憶小說中的人物形象,解讀女性在父權制樊籬下面臨的生存困境。
一、瓦解男性神話,女性個體意識與生命意識的覺醒
王安憶在“雯雯系列”中書寫男性崇拜之后,就在這一時期,又以性愛為題材創作了《荒山之戀》《小城之戀》《錦繡谷之戀》。王安憶在與陳思和的對話里提到,“我寫‘三戀可以追溯到我最早的創作初衷上去。我的經歷、個性、素質,決定了寫外部世界不可能是我的第一主題,我的第一主題肯定是表現自我”[1]。在“三戀”中,王安憶以女性為主體,扭轉了以往女性依附男性的傳統文學地位——“他是主體,是絕對,而她則是他者。”[2]她揭露男性自私、懦弱的一面,顛覆傳統男權文化定義里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形象,使女性擁有了力量,成為主宰命運的強者。此外,王安憶對性愛的大膽描寫,突破了以往傳統的尚未完全覺醒的女性意識,敢于展現女性欲望,表露出強烈的自我意識。
王安憶的“三戀”首先是由1986年所作的《荒山之戀》拉開序幕的,《荒山之戀》中的大提琴手自卑軟弱,在戀愛中依附于女性,需要借助愛情來獲取安全感,“他需要的是那種強大的女人,能夠幫助他克服羞怯,足以使他倚靠的,不僅是要有溫暖柔軟的胸懷,還要有強壯有力的臂膀,那才是他的棲息地,才能叫他安心。”[3]即便婚后大提琴手仍軟弱無依,需要妻子的保護、安撫和激勵,才敢在社會中交際應酬,“因為有了退避的后方,所以他甚至敢于做一點點進取的努力了。”[3]在這部作品里,王安憶將傳統男權文化給女性的定位轉移到男性身上,男性不再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尋求庇護的安全感,將妻子推出,促使她成為自己的避風港。就連與金谷巷女孩的婚外戀,大提琴手仍是處于一種被動的地位,任由大膽反叛、追求自由的金谷巷女孩一手主導。他一邊舍棄不下妻女,依戀妻子母性般的包容;另一邊又深受金谷巷女孩的吸引,追求精神上的契合。大提琴手搖擺不定地站在妻女和情人的天平上,每一步的變化都是由女性那方來主導,他只是順從。直至最后為愛殉情的結局,也是金谷巷女孩主動操縱的,而“他就像一棵沒根的枯草,自己已沒了意志,隨風而去。”[3]
在《荒山之戀》中,王安憶不僅描寫了一位自卑纖弱的男性,還刻畫了一位極具男權文化的代表人物,即大提琴手的祖父。他雖年邁卻嚴肅高傲,通過打兒媳婦來發泄怒氣和體現威風,企圖通過這一舉動來彰顯自己的權威地位。當他發現自己不再被兒孫一輩當作神一樣敬畏時,他一把火燒光祖宅,讓兒孫赤手空拳,無衣無食地在險象環生的社會中生存下去。這篇小說里的兩位男性人物,一位是被動的怯弱的大提琴手,一位是自私、逐漸失去家族話語權的大家長,最終大提琴手殉情而死,祖父自焚,王安憶用兩種截然不同的悲劇結局來昭示男性權威的沒落,對傳統男權文化世界進行嘲諷與解構。
《小城之戀》描寫的是一對年輕的男女演員,從小就在劇團的練功房里朝夕相處,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的身體也在發育,自然而然地產生了性意識,再加上這對年輕男女由于開胯練舞的需要,親密接觸是不可避免的,因此兩人產生了探究彼此身體秘密的欲望。但是他們又生活在傳統保守的現實社會中,道德上的譴責使這對陷入情欲中的男女內心備受煎熬。女主人公曾試想過以死亡的方式來逃避現實,當她發現自己懷孕時,“多年來折磨她的那團烈焰終于熄滅,在那欲念的熊熊燃燒里,她居然生還了。”[4]她在母性的光輝中重獲新生,感到一種博大的幸福;而男主人公卻懦弱無能,選擇了逃避,不敢承擔起父親的責任,甚至通過賭博、結婚和酗酒來麻痹自己,妄想借此獲得救贖,但最終結局是他得了腎炎,失去劇團工作只能回到家鄉。
《錦繡谷之戀》也涉及了婚外戀,但更多的是精神之戀。作品中的女編輯和丈夫的婚姻生活“猶如一片種老了的熟地,新鮮的養料與水分已被汲盡,再也生長不出茁壯的青苗,然后便撂荒了。”[5]女編輯的丈夫笨拙堅韌,總是避免和妻子發生爭執,而女編輯卻厭煩丈夫的這種性子,對毫無激情的婚姻充滿了失望。女編輯的事業也和她的愛情一樣枯燥乏味,“一行一行地糾正錯字與別字,拼著版樣,審著插圖,然后送廠,再從廠里返送回來,已成了鉛字,她再從鉛字里捕捉著遺漏與錯誤……”[5]一次偶然的機會,女編輯出差參加廬山的筆會,遇到了一位才華出眾、風度翩翩的男作家,重新喚起了女編輯身為女性的自我意識,兩人一見如故,展開了精神之戀。但不同于《荒山之戀》里的金谷巷女孩,女編輯沒有勇氣沖破世俗的障礙,最終還是選擇回歸家庭,同時她開始重新找回自我,精神上得到了滿足。
王安憶在“三戀”中描述了一群以自我為中心的男性,他們自私地享受女性付出的關懷與情愛,卻總是推卸作為戀人、父親所要肩負起的責任。王安憶弱化了男性高大的形象,男性形象不再像“雯雯系列”里那樣儀表堂堂、理智成熟,反而在身體外形上有缺陷,性格上也卑劣無能。該時期王安憶小說中男性形象的轉變,實際上是她女性意識覺醒的標志,從崇拜男性到解構男性權威,女性的個體意識與生命意識開始覺醒,敢于主動追求自己的身體和精神欲望,成為主宰自己命運的強者。此外,王安憶重塑男女的性別角色,小說中所體現出的這種“男弱女強”的女性意識,也象征著王安憶的創作正擺脫男性主流話語的束縛,沖破男權文化為女性設置的障礙。眾多女性主義理論家指出,女性受壓迫、被歧視的社會處境是由父權制社會的文化機制造成的,要想解決這個問題,必須從根本上打破父權制的話語系統,讓女性成為社會文化體系中的獨立個體。
值得深思的是,王安憶在“三戀”中述說了三種女性的命運,其中有敢于挑戰世俗權威的金谷巷女孩,卻被男權文化所不容,最終殉情于荒山;《小城之戀》中的女主人公被情欲所折磨,尋死途中因發現自己有了孩子,使得自己在“欲念的熊熊燃燒里”生還了,這又貼合固有的守舊思想:“女性的性欲只能和生育聯系在一起。前者只是后者的附帶部分,女性的單純的性欲是不潔的,甚至是有罪的”[6];最后一種女性,即深受傳統男權文化束縛的賢妻良母,《荒山之戀》里的大提琴手妻子付出了這么多,最終還是被丈夫拋棄。《錦繡谷之戀》中的女編輯只敢享受片刻屬于自己的精神戀愛,最終還得回歸家庭,成為自己厭惡卻無力改變的家庭主婦。由此可見,王安憶此時的女性意識雖表現為對傳統男性話語權的反叛,對女性的夸贊和同情,但仍受男權意識的內在約束,存在一定的軟弱性和妥協性。雖然作家說自己只是想讓她們得到解脫,認為女性有性別上得天獨厚的優勢,能比男性更容易走出性愛死循環的深淵,但我們仍可以感受到“三戀”試圖以一種男女對立的形式改變男性為中心的社會現象,小說中的女性的自我意識還處于一種剛剛覺醒的狀態。
露絲·伊利格瑞指出,女人可以在他物之中找到自身,但就作品而言,王安憶對于女性的設定還局限于傳統的邏輯僵局中,即女性擁有母性光輝,甚至成為一名母親,意味著女性被描繪成某物,從一個階段到另一個階段,但都是由男性定義,“當他定義她并依賴她來達成自我認同,她是他的起點,并由此決定了她的存在。”[7]伊利格瑞談到了在時空機制中所預設出的這種變化,對弗洛伊德的看法提出批評,認為并沒有把女性放在主體性的生活之中,女性創造出的空間也只是為了更好地迎接他者。
二、探尋平等和諧的兩性關系,展現女性生命的韌性
在《女作家的自我》一書中,王安憶指出:“新時期文學的初期,女性作家們是下意識地在作品中表達了自我意識,使自我意識在一種完全沒有覺醒的狀態中登上了文學的舞臺,確實帶有可貴的真實性。同時也應正視,在這一時期里的自我意識,因是不自覺的狀態,所以也缺乏其深刻度,僅只是表面的,問題是發生在覺醒和深入之后”[8]。在她意識到并批判了這種自我的謬誤后,她進入理性階段,開始探尋女性豐富細膩的內心世界,尋求一種和諧的兩性關系。
20世紀90年代,王安憶創作了《長恨歌》,通過對上海都市風情和尋常生活的描寫,塑造了一位弄堂的女兒——王琦瑤,青春美貌卻身份低微,有著坎坷崎嶇的一生。她不甘平凡,參加“上海小姐”的選美大賽,并從中脫穎而出榮獲“三小姐”的桂冠,獲得了有權有勢的李主任的賞識。自此以后,王琦瑤成為李主任的外室,將自己最美好的青春獻給他,成為愛麗絲公寓里的一只金絲雀。可好景不長,李主任死于非命,王琦瑤拒絕了一直癡心于她的程先生,沒有選擇繼續依附其他男人,開始自食其力,過起了平常人的生活。后來,在與康明遜和老克蠟的交往過程中,王琦瑤仍保持著自己特有的生活方式。她與康明遜相愛,沒有拿懷孕來威脅康明遜和她結婚,而是選擇了放手,給康明遜一個無須承擔父親職責的自由。王琦瑤表現出女性的獨立與自尊,獨自一人面對世俗的非議,母親來看望王琦瑤,對康明遜指桑罵槐時,王琦瑤又勸阻母親這種為她打抱不平的行為。王琦瑤性格堅韌,雖然有一盒可供自己享用一生的金條,可她從未動用過,她靠著給人打針,在羊毛衫加工廠接私活來養活自己和孩子。直至晚年,王琦瑤孤身一人倍感孤獨,遇上了年輕充滿活力的老克蠟,王琦瑤甘心拿出那盒金子來挽留老克蠟的心,“他不必擔心,她不會叫他拖幾年的,她只是想叫他陪陪她,陪也不會陪多久的;倘若一直沒有他倒沒什么,可有了他,再一下子抽身退步,便覺得脫了底,什么也沒了。”[9]可這卑微的舉動卻沒能使老克蠟留下,反而因那盒金子葬送了自己的生命。
王安憶筆下的王琦瑤有著矛盾的性格特征,一方面表現為對男性的依附,早年在物質層面依附于男性,因此選擇了能讓自己不被生計所困擾的李主任;晚年則在精神層面產生對男性的依附,為老克蠟放棄自己的尊嚴,以財富來挽留男人的愛,借此撫慰自己枯寂的心靈。另一方面,她在與幾個男人的愛恨糾纏中又表現出一種獨立的女性意識,從容優雅地過起屬于自己的市井生活,敢于與既定的“弄堂的女兒”的命運抗爭,善于把握機會,爭取自己想要的生活。王琦瑤在依附與獨立之間掙扎,最終由于精神的不獨立,導致自己悲劇的一生。此時的女性意識相較于三戀時期,已經有了明顯的進步。男女兩性之間也不再是敵對關系,某方強勢、主宰另一方的局面也有所改變,在張揚自身欲望訴求的同時,也在建立一種理想的和諧兩性關系。
正如伊利格瑞所說,當女人變得豐富時,女人們可以結社,她們有能力建立起與她們的創造力相應的新價值[10]。在《富萍》中,王安憶描寫了多位居住在上海弄堂里個性鮮明的女性人物,表現出女性堅韌頑強的品質,其中有十六歲就離家到上海當幫傭的奶奶,靠著自己的努力在上海站穩了腳跟,還有能力救濟親戚。奶奶不僅能夠自食其力養活自己,在感情上也很果斷地處理與咸師傅之間的關系,在家庭里又是自己孫子的保護者。書中的女主角富萍,從小就失去父母成了孤兒,在嬸嬸家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富萍外表木訥文靜,實際上并不屬于逆來順受的農村女孩,有著自己獨立的主張和想法。她不滿意被安排好的婚姻,和奶奶鬧矛盾,即便自己身無分文,也想在這個陌生的都市里找到自己的出路。對于自己的終身大事,她慎之又慎,清醒理智地對自己的人生負責。
這一時期王安憶更關注女性在當今社會上的現狀及兩性關系,她不再爭論男女之間的地位,不再以強硬的敘述方式解構男性權威,而是客觀地展現社會全貌,通過更為溫和理性的方式改變根深蒂固的世俗觀念,通過王琦瑤、富萍、呂鳳仙等女性人物的態度和做法,來傳達一種觀念:沒有愛情,女性也能憑借自己特有的生命韌性在漂泊中生存。雖然作品中仍存有父權制意識的殘留,例如《富萍》中的奶奶還是有著傳統的思想,寧愿把自己拼搏一生的財產留給孫子,也不愿交給與自己血脈更親的女兒。這也體現了王安憶是帶著一種妥協的想法進行創作的。除開這些因素,我們能感受到王安憶的女性意識有所進步。王安憶清醒地意識到父權文化、宗法思想早已融入人類社會之中,自覺或不自知地被一代又一代的人“傳承”下去,女性在現代文明下的社會地位還是處于劣勢,而這種劣勢單靠反抗男權的激烈做法是很難扭轉過來的。因此王安憶選擇了一種更貼合女性本質的方式,以柔克剛來強化女性話語權,通過對日常生活的觀照來擺脫傳統道德束縛,構建一種更為和諧的兩性相處模式,給讀者更多的啟迪和思考。
三、結語
20世紀80年代“三戀”的發表,象征著王安憶的創作正沖出男性主流話語的束縛,開始擺脫女子需依附于男人的傳統觀念。小說中所流露出的女性意識開始由崇拜男性往男性解構的方向轉變,建構起女性自我意識。王安憶以大膽反叛的詮釋方式,塑造了一群沖破男權樊籬,挑戰封建父權制的女性形象,以性與母性為武器,從愛情、事業、婚姻各方面顛覆男性的權威形象,追求自身個體解放。
王安憶的女性意識隨著社會時代的發展不斷向前推進,她意識到激烈對抗注定走向失敗,開始轉向關注女性的內心世界和生存困境,認為兩性和諧共存才是合理的狀態,才能保持一種更為長久的發展趨勢。在她探索這種和諧的男女兩性世界的過程中,王安憶創作了《長恨歌》和《富萍》,女性尋找自我的途徑更具社會價值,但還是不能斷定王安憶已經完全脫離男權主義文化話語權的困擾,她所塑造的女性人物在依附男性與自我獨立之間徘徊,我們還是能覺察到其中女性意識的迷茫與困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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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王安憶.長恨歌[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
[10] 露西·伊利格瑞.性差異的倫理學[M].張念,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22.
(責任編輯 羅? 芳)
作者簡介:林絳雪,福建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