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塑造了秦可卿這樣一個女性形象,并間接地指出她身上兼具林黛玉和薛寶釵二人的人格之美,使其成為一次具有象征性的人格調和的嘗試。然而秦可卿卻倉促地消失于小說文本中,從“兼美”的角度來看,這象征著薛、林二人的人格特點在本質上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由此傳達出作者在藝術審美與創作、人生情感與道德、儒道關系與選擇等方面的深刻思考。
[關鍵詞] 《紅樓夢》? 秦可卿? “兼美”? 象征性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1-0003-04
在《紅樓夢》第五回中,賈寶玉隨警幻仙子神游太虛幻境,警幻“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于汝”,其“兼美”的表現就在于“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1],即可卿仙子兼具寶釵和黛玉之美,仙女可卿與寧國府的秦氏同名,那么秦氏是否也有“兼美”的特征?若其具備“兼美”特征,那便可以從象征性的角度理解秦可卿之死,她的死亡象征著作者“兼美”理想的破滅,并暗示了曹雪芹對于薛、林二人矛盾本質的反思以及他的思想傾向。
一、秦氏“兼美”的表現
小說中明確提出的是太虛幻境的仙女可卿之“兼美”,這并不能說明現實中與之同姓的秦氏也一樣“兼美”,那么問題就在于仙女可卿與寧國府秦氏的關系。對此,學界有兩點共識:其一是現實中的“秦氏”與警幻之妹“可卿”絕非一人,其二是現實中的秦氏與仙女可卿具有某種內在的聯系,她們在精神上是一體的。這為我們確立了理解“兼美”的前提。
1.“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
從薛寶釵的角度來說,她“行為豁達,隨分從時”,具有典型的儒家道德的人格特點。秦氏在這一點上也具有較為明顯的特征,對此我們可以從非敘事話語和故事內容加以分析。在敘事作品中敘述者不可能完全沉默,總會通過或顯或隱的方式在文本中存在,非敘事性話語就是“敘述者對故事的理解或評價”[2]。文中首先出現敘述者對秦氏的公開評論,比如敘述者對賈母心理的分析:“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生得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在賈家眾多女子中,能得到賈母稱贊的也只有鳳姐、秦氏、薛寶釵,可見秦氏如鳳姐、寶釵一樣在為人處世上深得長輩贊許。其次是敘述者通過敘述技巧發表的隱蔽的評論,如第十三回中的“閑言少敘”,這是傳統小說中的話本痕跡,指無關緊要的話少說,直接“書歸正傳”。在《紅樓夢》中用得最為廣泛的說書套語是“且說”“卻說”等,而“閑言少敘”在全書中只出現過兩次,分別是第十三回以及第二十三回,在這里不過插入短短幾句評論,敘述者卻用了“閑言少敘”的套話,產生了語言的反諷。由此可見,敘述者表面上說這是“閑言”,其實此處正是要強調的地方,即強調秦氏是一個受到所有人尊重的人,能完美地處理好與現實生活中各種人之間的關系。
從小說的故事內容也可以看出她的行為“妥帖”。秦氏在小說中總是細心謹慎,安排妥當。比如第五回中,賈母等人到寧府中賞梅花,“一時,寶玉倦怠,欲睡中覺”。寶玉明顯只是因游玩導致困倦,并非本來就有睡中覺的習慣,屬于突發情況,秦氏卻早已考慮到了這種問題,提前做好了安排,早就給賈寶玉收拾好了休息的房間。
2.“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
從黛玉角度看,黛玉最突出的性格特點就是“孤高自許”“風流裊娜”,秦氏也是如此。首先,她生性好強。這在文中被直接提及:“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聰明忒過,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另外,從他人的評價中也可見一斑,比如在《紅樓夢》第十回中尤氏談論道“他可心細,心又重,不拘聽見了什么話兒,都要度量個三日五夜才罷”,這一點和黛玉正是不謀而合,她們都對別人的評價非常看重,時時保持小心細致,這也和兩人相似的身世經歷有密切關系。秦氏在賈府受到所有人的贊揚與尊敬,上至最高權威賈母,下至家中的仆人,一方面這是她待人親善的結果,另一方面也正是其好強的性格決定了她需要別人的認同來建立自信,需要所有人的贊美來支撐其高傲的靈魂。
其次,情志風流。秦可卿的名字就暗示了其性格特點。在秦氏的行為上,她不拘禮法,其臥室布置精美、充滿情趣。有學者對此進行了細致的研究,將秦氏房中飾物按照寓意分為了四類:第一是“淫逸”類,包括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武則天的寶鏡、趙飛燕之金盤、安祿山的木瓜以及西施洗過的紗衾;第二是“奢靡”類,主要有同昌公主的連珠帳;第三是“風流”類,有紅娘抱過的鴛枕;第四是“美艷”類,如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的臥榻[3]。可見其臥室的布置雖有“淫”的成分,但也不乏性情的表現。上文提到了“紅娘抱過的鴛枕”就能看出秦氏的風流,除此之外,還有唐伯虎、秦少游等也可同時歸于“風流”類,這些人是作者在小說中明確提出并對其性情表示欣賞的。在小說第二回中作者就借賈雨村之口說秦少游、唐伯虎、祝枝山等人都是秉陰陽之氣而生,這些人要么是“情癡情種”,要么是“逸士高人”或“奇優名娼”。總而言之,秦氏與“情感”“情趣”是密不可分的,她具有重視個體情感的一面,在對情感的追求上和黛玉一樣“風流裊娜”。
二、“兼美”毀滅的象征意義
秦可卿的“兼美”象征著寶釵和黛玉人格特點的融合與統一,但作者卻在金陵女子故事尚未展開之前就讓她香消玉殞,這就暗示著她的人格特點在現實生活中難以兼顧,從中可以看出曹雪芹的一些思想傾向。
1.美的缺陷性
首先,寶黛的美中不足才能反映真實的生活。《紅樓夢》中寶釵和黛玉各有特點,都是美麗動人的,但作為現實中的人物,也注定具有缺點,這從寶玉對釵黛二人曖昧不清的態度中明顯可見。在《紅樓夢》第二十八回中,寶玉看到寶釵“雪白一段酥臂”,頓時產生艷羨之情,并且為這個膀子沒有長在黛玉身上感到遺憾;且“再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同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寶玉不經意的想法暴露了作者的態度,即黛玉并不是完美的理想對象。黛玉不完美,寶釵就更不必說了,她性格中的端莊持重、圓滑世故等儒家道德本就是寶玉所厭惡的,所以寶玉雖羨慕其“酥臂”,但也因其長在寶釵身上而“自恨沒福得摸”。因此,不管是寶釵還是黛玉,在寶玉亦即作者心中都是不完美的,是“美中不足”的,于是作者創造了集釵黛特點于一身的秦可卿這一人物形象,并將太虛幻境中這個“兼美”的女子許配給寶玉,讓她帶著寶玉領悟男女之情。然而這樣的女子只能在太虛幻境以神的形態出現,當她真正在人世間存在時,便與世俗產生巨大的矛盾,最終香消玉殞。
其次,藝術創作中的缺陷美。從中國古典小說發展史上看,小說藝術總會受到“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傳統審美觀念的影響,在情節上崇尚大團圓的結局,在人物塑造上存在模式化傾向,作家創造的形象明顯帶上了作家本人的審美傾向或者價值觀念,而與真實生活存在著距離。曹雪芹充分認識到了傳統小說藝術的不足,在藝術創作中選擇忠于現實生活,在他筆下的人物應該是美中不足的,正如寶黛二人各有缺點,故事的結局也應該按照生活的必然邏輯演變,由此形成紅樓女子的普遍悲劇。秦可卿這樣“兼美”之人則是作者心中的理想人物,將其強行置于生活中,在曹雪芹看來便違背了藝術創作的規律,因此她便在現實中毀滅,而在思想意識中得以存在,即在小說構筑的太虛幻境中,寶玉在幻境中可以得到最完美的女子,人世間的故事發展卻只能遵循生活的邏輯,留下并不完美的寶釵和黛玉。如果說要從藝術表現和內在情感的角度才能認識秦可卿形象本身,那么“兼美”不得不消亡則是藝術反映現實生活的一種表現。
2.情和理的沖突
從理論上說,“兼美”是指秦可卿兼具釵黛的人格特點,而寶釵和黛玉在人格上分別代表著道德理性和個人情感,二者之間有著尖銳的矛盾,這并非作者抽象觀念的演繹,而是來自各自截然不同的家庭教育和生活經歷。
寶釵和黛玉幼年時期受到的家庭教育存在極大差異。小說第四回中提到寶釵的幼年學習情況,“當日有他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而第二回中說黛玉家中則是“愛女如珍;且又見他聰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讀書識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嘆”,可見在接受家庭教育的目的上兩人就存在區別,寶釵的父母對她的道德發展抱有很大期望,要求嚴格;黛玉的父母卻只是讓她認得幾個字,并沒有道德發展上的要求,這便注定了二人從一開始就走在兩條不同的發展路徑上。在第四十二回寶釵親口說:“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背著他們看”,可見幼年寶釵本是天真活潑的,從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來看,幼年寶釵便是受到人格中“本我”的影響,但當這種非理性受到大人的道德壓抑的時候,寶釵的“本我”便隱藏到了潛意識的深層,表現出“自我”的意識性特征,接受儒家“正經書”的訓誡,在道德教育下最終達到至善的“超我”境界。黛玉則明顯不同,雖然家中請了賈雨村作為塾師,但“這女學生年又小,身體又極怯弱,功課不限多寡”,父親林如海對她又格外寵愛,功課情況根本不在他的要求范圍之內,因此黛玉生活在書香世家而沒有遭受經學壓抑,可以推測出她的“本我”在幼年時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得以閱讀大量的詩詞、戲曲,“詩緣情”,這便使她的幼年情感生活也極為豐富。
家庭生活的變故也對二人產生了不同的影響。寶釵幼年喪父,黛玉幼年喪母。對于寶釵而言,家中本來有百萬之富,全靠父親一人總領,哥哥薛蟠只是一個紈绔浪子,整天只會“斗雞走馬,游山玩水”,父親的死代表了家庭支柱的倒塌。在家庭遭遇變故之時,寶釵一方面為了給母親分憂,另一方面也為維持自己的家族,主動承擔起了巨大的責任,用理智安排自己的人生。此外,寶釵本就是“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才來到榮國府,愿意犧牲自己支撐家族,這是她至高道德的“超我”人格體現。對于黛玉而言,母親的死亡更多意味著親情的逝去,這不僅指失去了母愛,也讓她從此開始寄人籬下的生活,可以說同時失去了父愛,這對于從小受到父母溺愛的黛玉來說是巨大的打擊。黛玉生性就有著對于情感的強烈需求,而此時這些需求都無法得到滿足,便只能呈現出多疑、憂郁、小氣的多種情感特征。
寶釵和黛玉受到不同教育和經歷的影響,向著兩條截然相反的道路發展,呈現出兩種極端。曹雪芹認識到二者的矛盾,但他同時也探尋著二者統一的可能性,即秦可卿,其“兼美”由于兼具二人的特點,便成了個人情感與社會道德融合的象征。但秦可卿追求情感便會違背道德,走向淫亂,而遵守道德也就無法擁有地位、獲得尊嚴,無法滿足情感。由此可見,在曹雪芹看來,個人的情感與社會道德是無法統一的,生活中真實存在著的是永恒對立的兩種人格,而寶玉也只能在二者之間選擇其一。
3.儒道的對立與佛門的皈依
寶釵和黛玉的對立從根本上來說是傳統的儒家和道家文化在審美價值上的矛盾。寶釵是典型的儒家文化的代表,是立足于現實世俗的、追求社會功利性,代表著儒家所崇尚的溫柔敦厚的人格理想,她圓融寬厚,清和平允;而黛玉則代表著道家所追求的超凡脫俗,代表著尋求自我內心滿足的、詩意化的、追求世俗超越性的審美價值,反映出道家以自然為本,追求審美的超功利性,反對一切違背人的“性命之情”的虛假矯情的審美觀念。
儒家文化和道家文化是中國古代文化的兩大源流,深刻地影響著中國幾千年的歷史進程以及人們的思想觀念,兩種文化之間的關系是復雜的。從思想觀念上看,儒家入世、道家出世,儒家重仁尚禮、道家清靜無為,儒家“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道家“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兩種文化的對立是明顯的,但儒道有時又可以相互融合,如魏晉玄學。《紅樓夢》中釵黛的對立和秦可卿的“兼美”體現了作者對傳統儒道文化的思考。曹雪芹汲取了儒道文化的內核創造出寶釵和黛玉兩個對比鮮明的人物形象,首先說明他認為儒家和道家在基本觀念上是根本對立的,二者處于兩個極端。然而二者在某一特定歷史時期又出現過融合的現象,于是作者又創造出了秦可卿這樣一個兼具儒道特點的形象,來探索儒與道之間互補的可能。曹雪芹的結論是很明顯的,秦可卿的隕滅正說明相互對立的儒與道或許根本不可能在一個統一體內和諧地存在。其次,如前文所述,寶釵和黛玉都是不完美的,是有缺陷的,具體而言,黛玉的缺點是器小善妒、恃才傲物,而寶釵則是守拙裝愚、隨時仰俯,黛玉一生是聰明自誤,寶釵是被博知所誤。從文化的角度來看,寶釵和黛玉都具有各自的缺陷反映了曹雪芹對儒道文化的基本認識,即不管是長期處于主流地位,受到官方支持提倡的儒家思想,還是藝術家更傾心的、風流灑脫、自得其樂的道家思想都存在著各自的缺陷。在《紅樓夢》中,寶玉始終堅持選擇黛玉并不能說明作者更傾向于道家,實際上,在作者看來,儒家和道家都不完美,而曹雪芹真正傾向的應該是佛家。這一點在《紅樓夢》中非常明顯,比如太虛幻境的宗旨是“警幻”,就是警醒癡迷,這原本就屬于佛教觀念,而對于警幻仙子提到的“意淫”,王學鈞就認為,“意淫一詞雖是《紅樓夢》所創,但其含義實來自佛教所謂‘意業(貪愛、嗔恚、愚癡又稱淫、怒、癡三種心理行為),也即癡迷于對理想異性的貪愛而在意想中行淫”[4]。
三、結語
曹雪芹提出的“兼美”范疇具有深刻的象征意義,他在小說中將秦可卿塑造為一個兼具寶釵和黛玉二人人格特點的完美形象,卻也讓她很快消逝于榮寧二府的故事中,這使得她的突然死亡帶上了豐富的象征意蘊。曹雪芹通過她與釵黛的關系及其毀滅的結局,傳達出多方面的思考:在藝術創作與審美上表現出生活中的美和藝術中的美都存在著缺陷;在人生觀上表現出個人情感與社會道德無法解決的永恒沖突與人生的悲劇性;在文化觀上表達了作者對傳統儒道文化本質及其關系的認識,并在此基礎上選擇了更為超脫的佛家。
參考文獻
[1] 曹雪芹.紅樓夢脂評匯校本[M].脂硯齋,評.杭州:浙江出版集團數字傳媒有限公司,2016.
[2] 胡亞敏.敘事學[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3] 翟建波.秦可卿房中飾物寓意解[J].廣西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4).
[4] 王學鈞.兼美理想與美中不足——秦可卿的角色意義[J].南都學壇,2006(3).
(特約編輯 孫麗娜)
作者簡介:鄭德智,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