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許欽文的《鼻涕阿二》蘊含了作家豐富的生命意識。首先,通過關注生命的外在形式,作家發現了鄉土世界殘留的生機以及生命之間互相隔絕的狀態。其次,借由菊花鼻涕阿二的感情經歷,作家否定了抑制生命活力的鄉土兩性觀念。最后,作家以女性生命中的女兒天性為視點,追問鄉土文化下女性生命的本體意義。
[關鍵詞] 許欽文? 鼻涕阿二? 五四鄉土文學? 生命意識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五四鄉土小說《鼻涕阿二》是許欽文書寫鄉土社會生活和反思鄉土文化觀念的重要作品。小說整體上延續了五四鄉土小說“畫出國民沉默的靈魂”以實現文化批判的基本創作思路,塑造了菊花鼻涕阿二這一鄉土典型人物形象。但書寫菊花鼻涕阿二這一鄉土形象,作家的目的并非僅僅對鄉土文化進行批判,在鄉土文化表層之下的是更為隱蔽的生命意識。本文將圍繞菊花鼻涕阿二這一鄉土女性人物形象,從生命的物質載體、生命本能以及生命本體意義三個層面切入,進一步闡釋小說文本中作家的生命意識。
一、作為生命載體的身體敘事
作為生命的物質載體,身體成了許欽文切入鄉土生命個體的一個重要角度。從身體敘事的角度出發,《鼻涕阿二》中對于菊花鼻涕阿二身體形態屬性的書寫,建構起探及隱含作者內在生命意識的通路,通過對身體的社會性定位以及身體的審美性書寫,隱含作者一方面觀察到殘留在鄉土中的獨特生機,另一方面則審視著鄉土中強加給“沉重的肉身”的內外傷害,由此表達出對虐待身體行為的否定并流露出對生命全方位的關懷。
首先,小說文本在對菊花鼻涕阿二的身體展開描繪時,著重突出了菊花鼻涕阿二身體特征中所展現出的生機,當隱含作者在觀察菊花鼻涕阿二身體養成過程時,又將欣賞的目光投向鄉土文明,菊花鼻涕阿二的身體則被隱含作者賦予了隱喻意味。作為五四鄉土小說農村人物群像之一,菊花鼻涕阿二不再似魯迅筆下的阿Q和王魯彥筆下的阿長等帶有身體瘡疤和身體殘缺的人物形象,許欽文筆下的鼻涕阿二的身體形態在貧瘠的鄉土社會中煥發出勃勃的生命力。即使菊花鼻涕阿二在出生后沒有得到家人的細心照料,只能穿舊衣服和不合腳的鞋,并時時受著家人的打罵,但她的臂膊和小腿都粗大而結實,“兩面腮上的紅肉塊顯露著她體內血液的旺盛”[1]。到了十五歲,菊花鼻涕阿二的身體愈發茁壯舒展,呈現出豐滿的肉感。隱含作者以“一朵滿著露水,初在晨間開放的花”[1]的可視化表達來比擬菊花鼻涕阿二的身體形態,既展現了隱含作者對鄉土生命中所顯現出的旺盛生命力的驚訝和欣喜,同時也蘊含了其內心對于鄉土女性理想生命形態的合理想象。為了使敘述主體呈現出更明顯的鄉土性特征,敘事者在小說文本中描摹菊花鼻涕阿二的身體形態時將鄉土風光納入身體敘事的敘述范圍之內,以鄉土的自然風景來映襯菊花鼻涕阿二可愛靈動的少女身姿,又用少女活潑的動作與心理變化點綴鄉間風景。在蔚藍的夜空下,少女為空靈的月光照射出玲瓏的影子所驚喜,當龔阿龍試圖親吻阿二時,月光的照耀下,菊花鼻涕阿二的臉龐更加鮮麗,通過身體與鄉土自然屬性的聯結,隱含作者以鄉土女性的身體來隱喻閉塞古老的鄉土中國殘留的自然之美和未滅的生命力,流露出對鄉土世界中充滿生機的美好事物的喜愛。
其次,在小說文本中,隱含作者通過觀察菊花鼻涕阿二的身體養成過程,進一步思考生命之間相互隔絕的狀態。在菊花鼻涕阿二的身體養成過程中,生命的隔絕狀態最先表現為菊花鼻涕阿二的身體以特殊化命名的方式被松村的集體意志隔除。“在松村,鼻涕阿二實像是個普通名詞,不過在菊花的家中是她的特有名詞——她既生在松村,又生做第二個女兒,命運早已規定她,比她命運更壞的,那是差不多只有不會生蛋的母雞和賊來不會吠的癩皮狗以下的畜類了。”[1]菊花鼻涕阿二出生后起先得名阿毛,后又因阿二的祖母效仿松村的闊氣人家又給阿二取名菊花,后又根據菊花的身體特征將菊花阿二命名為菊花鼻涕阿二,而這一姓名帶有明顯的蔑視和嘲弄的意味。作為一個具體的生命載體的社會代碼,菊花鼻涕阿二波折的命名過程展現了松村社會權力意志賦予孩童身體的社會屬性,通過身份命名的方式,松村社會將一個幼小女童的命運和無用的畜類等同,菊花鼻涕阿二的生命并沒有被松村其他生命個體視作與自我生命等價的存在,個體生命價值也因此被其他生命個體隔絕在外。
另一方面,菊花鼻涕阿二的身體隔絕狀態還表現為生命個體自身主動將自我與他人生命個體隔絕,這既成因于菊花鼻涕阿二的童年創傷經驗,又與松村集體生存環境密切相關。童年時期的菊花鼻涕阿二不僅時常遭遇家人的打罵,還被家人視作隨意驅使的丫頭,菊花鼻涕阿二的身體不斷遭受來自家人的肉體攻擊,使得菊花鼻涕阿二形成了強烈的仇恨心理,并導致菊花鼻涕阿二在面對其他生命個體時呈現出冷漠暴力的姿態,采取攻擊更弱者的方式宣泄心中的不滿和仇恨,在對其他生命肉體施暴的過程中轉移自我身體的痛苦,更拒絕搭建生命個體之間互相聯結的紐帶。因此,菊花鼻涕阿二既被他人所隔絕,又拒絕主動與其他個體生命之間進行和善的溝通。隱含作者既同情菊花鼻涕阿二被集體意志隔絕的苦難,又否定菊花鼻涕阿二將自我精神鎖閉在肉體之內的自閉行為,主張生命個體之間應互相理解與體納,并呼喚對個體生命的關愛。
許欽文在提及故鄉時曾言:“我的所愛在故鄉,我的所恨也在故鄉。”[1]從身體書寫文化意味的生成層面上來看,菊花鼻涕阿二的身體雖然充滿生機,然而卻又是承載著鄉土傷痛經驗的“沉重的肉身”,展現的是生命個體之間互相隔絕所導致的精神瘡疤,作家愛著傳統鄉土的活力,但同時也遺憾著鄉土世界對生命由表及里的摧殘,在書寫鄉土肉身的過程中抒發內心的生命意識。
二、鄉土社會中的兩性觀念審視
在文本中,菊花鼻涕阿二在與不同男性建構情愛關系時,展現了截然不同的生命狀態。隱含作者借由男女之間的情愛關系書寫,展現其生命意識中對于鄉土世界生命個體本能的重視。在審視鄉土兩性觀念與生命本能內里關系時,隱含作者既批判鄉土兩性觀念中因循守舊、壓抑生命活力的因素,又否定了鄉土兩性觀念中以生育為目的,剝奪女性生命感受的性愛觀。
首先,面對菊花鼻涕阿二和龔阿龍之間拒絕親吻的悲劇,隱含作者并非采取與松村人同樣的態度來否定鄉土社會少男少女之間生命本能情欲的自然流露,而是以尊重生命本能的情感立場同情鄉土社會之中被壓抑的兩性之間正常的情愛萌芽,以此來審視鄉土社會觀念中的兩性生存法則,進而觀照鄉土社會中的個體生命處境。在傳統兩性婚姻觀念中,男女兩性皆需遵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戀規約締結兩性關系,男女兩性之間以自由意愿為基礎生成的情愛因素則不被容納。龔阿龍對阿二產生好感是由于其被阿二所煥發的生機所吸引,而當他看到月光下阿二純潔的笑貌,在“并沒有人主使他”的情況下,情不自禁地想要親吻阿二,憑借身體的本能向著阿二張開雙臂表示自己對她的好感。同時,在阿二的眼中,龔阿龍“實在是個完美男人”[1],對他“只有好感,并沒有惡感”,但由于少女的羞怯,卻也在本能的反應下拒絕了龔阿龍的親吻。在菊花鼻涕阿二看來,“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這么做,這舉動不曾加以考慮,也不經過由理智加以什么前提判斷”[1],這種反應阿二將其類比為“灰塵到了眼瞼就不期然而然合攏了似的”本能反應,也就意味著,在拒絕親吻的悲劇中,無論是阿二或是阿龍,兩者的反應,都是遵從了身體的本能。然而,“鄉土社會是男女有別的社會,也是個安穩的社會。”[2]菊花鼻涕阿二與龔阿龍之間朦朧的好感實際上也被松村的既有觀念認定為是自由戀愛的表現而加以束縛,因為在松村現有的認知中,自由戀愛所指向的則是鄉土之外的維新話語,即使維新話語的力量已經開始滲入閉塞守舊的松村環境中,但松村人仍舊生存于松村世代相習的法則下,按照“松村的老例”固守以男女有別為基礎的男女兩性交往底線,絕不容許撼動既有老例的行為破壞現有的穩定,這就注定代表著兩性個體自由意識的情愛萌芽被扼殺。隱含作者以男女兩性之間的情愛交往為起點,進一步看到的是因襲守舊的鄉土文化觀念,以鄉土少男少女之間的情愛萌芽不能自由舒展的敘述情節來否定既有的松村生存規范,批判鄉土文化中壓抑兩性生命自由的成分。
其次,隱含作者對于鄉土世界情愛意識的關注還涉及男女情愛關系中的性欲本能問題,通過關注兩性生命本能,隱含作者揭示了鄉土社會重視女性貞潔的性愛觀及其對女性的壓抑。“在封建文化的長期浸潤下,鄉土社會形成了單純壓抑、限制、束縛女性的性愛觀,主要表現為片面要求女性‘貞、‘節、‘烈。”“一旦女人‘不貞,就會遭到輿論的乃至人身的傷害,甚至毀滅。”[3]在小說文本中,因為“松村人重視童貞”[3],所以在拒絕龔阿龍親吻的事跡傳開后,菊花鼻涕阿二被松村認定為“不貞”,而“不貞”的菊花鼻涕阿二,不僅在松村集體中不能再代表松村去做“搖會”的代搖,而且在家庭中被家人喚作“濫了人的賤小娘”,遭受蔑視和唾棄。“不貞”的菊花鼻涕阿二在松村人眼中,只配嫁給最下流的換料客人,而她自己知覺到自己的命運以后,“不由地悲哀起來,幾乎放聲大哭了”[1],甚至萌生了毆打姊姊和祖母以及尋死的想法。隱含作者內心充滿著對“不貞”的菊花鼻涕阿二的同情和憐憫,針砭松村社會抑損女性生命價值的童貞心理。
如果說,菊花鼻涕阿二與龔阿龍之間的親密接觸使得隱含作者看到了鄉土世界少男少女生命之中原始朦朧的性悸動,那么,隱含作者通過菊花鼻涕阿二與阿三、錢少英之間的性接觸感受到的則是以男性為主導的性愛規則對女性主體意識的傷害。菊花鼻涕阿二嫁給阿三之后,阿三聽聞傳言,不斷追問鼻涕阿二是否與龔阿龍發生過性關系。這種質問實際上展現的仍舊是傳統男性意識在性愛層面上為女性設立的貞潔道德規范,將女性的身體視為丈夫的私有所屬。阿三死后,菊花鼻涕阿二在婆婆的安排下嫁給錢少英做妾,而錢少英買菊花鼻涕阿二做妾是需要菊花鼻涕阿二為他生育兒子,兩性之間的情愛關系在這里成了單純的生育關系,進一步將女性生命工具化,從而剝奪了兩性之間愛的情趣和女性主體性。菊花鼻涕阿二“被像運貨物地運到了錢少英家里”,意味著在男性意識的藩籬中,菊花鼻涕阿二的生命價值與身體價值勢必被男性意識所物化,這種物化關系在性愛層面則表現為女性肉體淪為男性泄欲的對象。錢少英覺得菊花鼻涕阿二的身體好玩,并“常用他的板刷般的臉孔到她的臉上去親吻”[1]的方式表達他對菊花鼻涕阿二的喜愛,但菊花鼻涕阿二卻覺得錢少英很可怕,卻又因無處可去,只好忍耐著自己身體上的痛苦接受錢少英對她的親吻。這種兩性之間的性愛關系忽視了女性精神感受,帶給菊花鼻涕阿二具有折磨屈辱意味的性愛感受,背離了尊重生命個體感受,維護兩性和諧、平等的人道主義思想。
另外,小說文本將菊花鼻涕阿二作為主要書寫對象,隱含作者雖無限同情鄉土女性正常生命情感被壓抑,但并不意味著隱含作者對男性主體棄之不顧。在菊花鼻涕阿二拒絕親吻的悲劇中,隱含作者并沒有對龔阿龍索吻的行為流露出任何的批判意味,更沒有將龔阿龍的行為過度處理成對阿二的身體侵犯,而是將其處理為龔阿龍基于對阿二的好感基礎之上的情不自禁,是男性生命本能的自然流露。當龔阿龍想要親吻阿二的事情在松村傳播開來之后,他不僅需要按照松村的舊俗向宗祠請罪,更在松村遭受了松村人集體的冷眼與排斥。對此,隱含作者一方面冷靜地審視著鄉土社會宗法氣息濃厚的鄉風民俗,另一方面則是站在尊重生命本能的立場上,展現了對鄉土男性主體的生命關懷,理解了龔阿龍正常的性別悸動和身體情欲,這一感情維度的拓展側面體現了隱含作者人道主義關懷的寬度。不過,當隱含作者看到龔阿龍就索吻一事自愿向宗祠認罪時,又對其表現出來的軟弱與妥協感到無奈。同樣,對于阿三和錢少英兩個男性人物形象中所展現的男性意識,隱含作者既無奈其被傳統兩性觀念馴化、缺失完整生命意識的蒙昧狀態,又以此來反思、批判鄉土兩性性愛觀念中漠視兩性生命主體的非人道主義因素。
三、女性生命本體意義追問
作為女性生命中的天性,女兒性既包含在家庭層面上表現出來對父母的依賴性和叛逆性的性格特征,又指向女性個體在青春少女時期所展現出的肆意舒展、天真爛漫的生命特性,同母性力量一起構成女性生命的本體價值。菊花鼻涕阿二從生至死,始終是鄉土的女兒,通過書寫菊花鼻涕阿二一生的生命經歷,作家將視線落到了女性生命中女兒性的本體命題上,進一步觀照的是鄉土社會中女性生命的本體意義,在女性生命本體意義的追問中叩問松村文化本質,進一步探求松村女性群體的生存真相。
在小說文本中,敘述者以欣喜的姿態敘寫了菊花鼻涕阿二這一人物形象顯現的女兒性特征,以旁觀者的視角觀照著一個在家中受盡親人冷眼和打罵的女兒身上所涌動的鮮活的女兒特性。其中,菊花鼻涕阿二生命中的女兒性是由內而外涌動出的不自覺的生命情緒。在松村壓抑的文化氛圍下,菊花鼻涕阿二的成長過程中偶爾閃現出女兒天性中的爛漫和天真,即使面對家人的打罵,菊花鼻涕阿二卻可以專注下來,自己動手編制花草,“同時嘴里還不絕地唱著細聲的自由調”[1],擁有豐富的想象力和極強的創造力。敘述者欣喜直言“她的天真的生命力在她的身上活動起來”,那些編制出來的花草物件是“寄托她的小生命于無意中形成的作品”[1]。同時,菊花鼻涕阿二也在與他人交往時懷著一顆真誠的心,不僅親近于同樣天真單純的同性女兒,也對異性萌發了少女朦朧的好感。因而,菊花鼻涕阿二的成長過程中,雖然布滿苦難,但卻依然保有孩童的懵懂與少女的生趣,對外部世界充滿美好的想象,這份靈動的女兒性是菊花鼻涕阿二生命中唯一的一抹亮色,也是鄉土社會賦予女兒身上的最后一絲生機。然而,隱含作者也清醒地認識到菊花鼻涕阿二身上的女兒性只不過是鄉土社會微弱的光亮,勢必在松村的環境下無法長久存活,脆弱的女兒性注定會被無聲地泯滅。
盡管在小說文本中,敘述者并沒有直接采取激烈的敘述話語來批判松村固有文化對于菊花鼻涕阿二女兒性的扼殺,但隱含作者卻時時觀察著菊花鼻涕阿二女兒性的消減,也就是說,松村的集體意志對菊花鼻涕阿二女兒性的虐殺是極其隱蔽的。按照松村的老例,兒子是要送去上學的,但女兒菊花鼻涕阿二被父親送去學塾并非與家中的兄弟享有同樣的地位,而是不懂維新的父親用送女兒上學塾的方式來標榜維新的舉措,女兒成了父權個人意志的附屬。當拒絕親吻的悲劇發生后,菊花鼻涕阿二的父親毆打龔阿龍的行為并非出于對女兒的維護,而是執行父權在家中和女兒心目中的權威,其本質仍是彰顯父權的威嚴,忽略了女兒的主體意志。同屬女性群體陣營的祖母和母親也并未給予女兒母性的關愛,繼續辱罵看輕女兒,祖母和母親以夫權的馴化者的身份出現執行父權的意志,無聲地虐殺女兒生命中脆弱的女兒性,女兒不得不面對來自父母的雙重壓抑。
菊花鼻涕阿二嫁給阿三后,身份的轉變使得隱含作者進一步關注到女性生命中女兒性和妻性之間的沖突。在與阿三成婚后,菊花鼻涕阿二進入妻子的角色中。然而當阿三不斷質問阿二是否與龔阿龍發生過性關系后,菊花鼻涕阿二察覺到阿三神情的改變,便產生了一種有意的媚夫心理,“運用她的聰明運用她的能力”“現出種種神氣,做出種種態度,想使男人受她迷惑”[1]。女兒的自我意識逐步讓位于妻性,使得扮演妻子身份的自我得到丈夫的認可。但此時,菊花鼻涕阿二仍然在思考拒絕龔阿龍親吻時自我的內心活動和行為動因,在反思自我行為中保留最后清醒的女兒意識。當菊花鼻涕阿二在阿三死后嫁給錢少英做妾室,她不再為自我做出任何思考,自我意識完全消失,她做出的行為只是為了得到錢少英的注意。妾室的身份意味著菊花鼻涕阿二必須通過取悅錢少英來使自己在家中受利,她不得不在生活中的各個方面服從于男性意志,曾經天真的女兒被迫成為潑辣的婦人。錢少英死后,菊花鼻涕阿二想盡一切辦法籌錢為錢少英處理后事時重遇龔阿龍,她心中不再有任何女兒的情愫,只是注意龔阿龍手里的銀圓。菊花鼻涕阿二的兩段婚姻所展現的是妻性最終驅逐了天真脆弱的女兒性的過程。在女兒時期,菊花鼻涕阿二與龔阿龍的交往違背了松村社會傳統的女性道德規范,造成了日后菊花鼻涕阿二在夫權面前的弱勢地位。而阿三死后,為阿三守節的遺孀鼻涕阿二理所應當地以夫家所有物的身份被婆婆送到錢家做小妾換得銀圓。菊花鼻涕阿二在妻子身份建構中所體現出來的妻性,是女性以犧牲自我女兒性為代價迎合夫權意志的結果。隱含作者無限同情、憐憫菊花鼻涕阿二女兒性的喪失,同時又透過菊花鼻涕阿二妻性的生成否定松村既有的女性道德規范對女兒性的扼殺,試圖提出并重塑鄉土社會平等的、關愛女兒天性的家庭觀念和婚姻觀念,從而達到維護女性生命本體價值的理想狀態。
此外,雖然小說文本沒有著重塑造菊花鼻涕阿二生命中的母性,但卻以鏡像的方式,建構了菊花鼻涕阿二生命中可預見的母性。菊花鼻涕阿二的祖母和母親輕視厭惡菊花鼻涕阿二的存在,以粗暴的言行對待家中的女兒,身為女兒的菊花鼻涕阿二在祖母和母親身上并沒有得到應有的母性關愛,而是在打罵聲中滋生了對母親和祖母的恨意和強烈的報復心理。母性關愛的缺失導致了菊花鼻涕阿二的生命天性中母性力量的扭曲。以女兒的名義收養海棠后,菊花鼻涕阿二一方面以祖母、母親虐待自己的方式虐待海棠來宣泄心中的怨恨,由受害者轉變為施暴者,另一方面又以女兒的名義提防海棠和錢少英暗通款曲。隱含作者預見了鄉土女性命運的輪回,隱含作者借菊花鼻涕阿二的轉變思索松村女性群體的生存真相。菊花鼻涕阿二的悲劇暗示著,如若不重塑壓抑女性生命力量、扼殺女性天性的鄉土文化觀念,鄉土女性群體將始終陷入菊花鼻涕阿二命運的輪回。
四、結語
作為許欽文書寫鄉土生存景觀的代表作,《鼻涕阿二》展現了作家面對鄉土生命個體時的復雜心理。其中,既包括對于鄉土生命個體肉身的關懷,又囊括對鄉土社會中傳統兩性觀念和生命本能之間關系的審視,同時通過對一個鄉土女性一生命運的書寫來追問鄉土社會中女性生命的本體意義,進一步表達內心對于女性生命的看法與理解。因此,《鼻涕阿二》中的生命意識既構成了許欽文文學書寫的獨特內涵,也體現了五四鄉土小說創作中隱于鄉土表層之下的涌動著的生命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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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夏波)
作者簡介:楊心悅,北京語言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現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