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蘇童被認為是男性作家中書寫女性的高手,在《妻妾成群》《紅粉》中描寫了帶有頹廢美感的女性形象,她們腐朽而美麗的氣質凸顯了女性命運的飄零和悲涼。本文就蘇童書寫女性悲劇的成因展開論述,一是女性作為弱者受社會環境的操控;二是女性被文化賦予人身依附意識;三是女性在困境中不反省的人生態度;四是女性間的鉤心斗角、互相殘殺使她們走向了痛苦。本文通過研究蘇童書寫女性的作品,從各個切面剖析其作品中女性悲劇的特點、成因。
[關鍵詞] 蘇童? 女性悲劇? 人性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蘇童的女性小說多以悲劇結局,他追蹤悲劇的整條脈絡,剖析造成女性悲劇的成因。蘇童以頹廢的美感書寫女性,“頹廢”成為蘇童小說的起點和終點。蘇童把目光投射在不同時代背景下的女性,然而他要展現的是這些世俗的、處于社會邊緣的女性,她們因為各種因素必然面臨著“失落”的宿命,他對這些女性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和憐憫,這正是蘇童女性小說創作的出彩之處。
蘇童小說描寫的是女性的痛苦和恐懼,這些女性的身影皆從男權社會浮現而出,小說揭露了舊社會景象,也揭示了新社會改造下的女性背后潛藏的巨大人性空間,引領讀者穿透女性的生存表象,探析構成女性悲劇的成因。
一、弱者的悲哀
小說《妻妾成群》描寫了一群女人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生存困境,無論是社會對女性的價值認知還是女性的自我認知,都是混亂的。觀念的桎梏像是一座大山壓垮了女性對生活熾烈的向往,在生活的壓迫下茍延殘喘、艱難度日。女性與男性之間不存在身份平等的對話,女性作為依附品,出嫁前依附家中父親,出嫁后依附丈夫,丈夫去世依附兒子,女人的身邊必須有一位與自己有血緣關系或婚姻關系的男人存在,這時女性的價值才能被社會認可,獲得一方狹窄的生存天地,而女性的地位完全取決于所依附的男性對她的重視程度,女性在小心翼翼謀生存的同時還要時刻擔憂是否會被男性無情拋棄,女性成為男性手中隨意揉捏的玩物。在《紅粉》中,女性的生存環境并沒有因為時代的進步而有所好轉,勞動改造并未徹底清除人們心中根深蒂固的思想,秋儀過去的妓女身份令她在新時代求生時遭受歧視和不公,反觀嫖客老浦,作為一個“施暴者”,他的生活和工作并沒有因為過去的行為而受到批判。女性相對男性是弱者,男性操縱著女性的肉體,把控著女性的心靈,把女性玩弄于股掌之中,男性在此過程中摧殘著女性殘留的希望,女性只能對主宰者(男性)采取一種妥協、遷就、討好的策略,女性的心理已發生極大的扭曲。[1]在頌蓮初入府邸恩寵正濃之時,陳佐千在頌蓮面前訓斥挑釁的梅珊:“女人永遠爬不到男人的頭上來。”他洋洋得意地在權力場上發泄性欲、奴役女性,借助“強者”的地位傾軋女性,蹂躪承載著男性欲望和罪惡的女性身體,燃燒女性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靈。“所有的女性主義理論都有一個基本的前提,那就是女性在全世界范圍內是一個受壓迫、受歧視的等級,即女性主義思想泰斗波伏娃所說的‘第二性。”[2]女性在社會中被定義為男性的附屬品,是一件活著的、值得炫耀的資產,一種可以滿足肉欲的工具,男性把女性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把自己置于道德的制高點上,指責女性的種種不是,用盡一切手段加緊對女性這種“物件”的控制,剝奪女性作為個體應享受的自由權利,抹殺女性作為人的尊嚴,顯露出人性被權力蒙蔽的貪婪、腐化和血腥,為讀者上演了一幕幕人性的悲劇。
二、人身依附意識
中國傳統文化的領域形成了一種男性思想壟斷,單一而強大的男性團體將有利于自身的道德倫理觀念、等級意識納入世俗觀念的范疇,并通過各種手段贏得了公眾的強烈認同,這些都成為操縱控制女性的既定標準。因此女性長期處于弱勢之中,被扼殺發聲的渴望,女性本該擁有的話語權長期被剝奪,喪失了作為人應享有的權利與尊嚴。男性以自己的標準、范式去欣賞、打造女性,女性成為被動者,成為被男性話語所限定的客體,成為男性股掌中的玩物。[3]蘇童小說反映的女性文化無疑是灰色的,女性在長期壓迫的環境中形成了唯一的一種自覺意識,即人身依附意識。女性依附男性實則是依附男性擁有的金錢和權力,男性在社會中是主宰者,女性是這世上無根的浮萍,她們必須要倚靠男性從而獲得安身之所,形成“女人-金錢-男人”三者緊密的關系。
女性的人身依附意識首先來源于她們艱難的生存狀態,《妻妾成群》中的頌蓮、梅珊,《紅粉》中的秋儀、小萼幾乎都處于 “無父”的生存狀態,她們缺少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因此選擇嫁人讓自己不再漂泊。頌蓮突然遭遇父親離世,繼母要她選擇出路時,頌蓮毫不猶豫地選擇嫁到有錢人家,心甘情愿做妾。小萼在接受勞動改造以后與嫖客老浦勾搭起來,好吃懶做的本性讓她選擇嫁給老浦,依附男性以在社會上生存。但真正驅使女性內心自發形成人身依附意識的本質是女性對金錢的依賴,這是導致女性悲劇命運的根本,只要這種依賴長久地存在,女性就永遠不可能得到真正解放,獲得人格獨立。“陳佐千說,是女人都想跟有錢人。頌蓮笑起來,你這話也才對了一半,應該說有錢人有了錢還要女人,要也要不夠。”[4]作者在此處鮮明地道出了女性依附男性的真相,金錢是換取美人的籌碼,是男性受女性追捧的資本,追求金錢也凸顯了女性生命中的世俗性,女性為了生存必須不惜一切代價獲得金錢的來源,討好自己的依附對象是女性追求更富足的物質生活的唯一方式。在陳佐千五十歲生日時,頌蓮在眾目睽睽之下獻上一吻,最后卻換來他的冷眼相待,但頌蓮依然忍住不發脾氣繼續迎合奉承。頌蓮此番舉動犧牲了自己的尊嚴,她想要換回陳佐千的寵愛,想向眾人彰顯自己的地位反而慘遭羞辱,可見頌蓮在陳府昔日的榮寵已成明日黃花。不僅是頌蓮,“紅粉”系列小說中的女性,每一個都是靈動而富有個性的,但她們身上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永遠擺脫不了男人。女性思想中的人身依附意識始終驅使著女性向悲劇的深淵墜落,女性把自己定位于被動,男性擁有的權利、金錢使他們永遠占據著主導的地位,女性對金錢的依賴導致了她們對男性深深的依附性,因此女性深受男性的操控和折磨,在悲哀和絕望中熄滅青春之火。這種與生俱來的自覺意識把自己置于無可選擇的境地,倘若接受過教育的知識青年頌蓮沒有選擇嫁入陳府,而是自己謀生,那么她也許可以憑借自己的學問成為學堂的教書先生;倘若接受了勞動改造的小萼憑借自己的雙手,選擇找一個工廠勞動賺錢來養活自己,那她的結局自然會有所不同。此時她們關上通往外界的窗口,將屬于女性的性別悲劇和命運悲劇含淚吞咽下去,在自我的禁錮和閉塞中一步步走向末路。蘇童的女性書寫和展現給讀者的女性悲劇,窺視了女性真實的生存狀態,女性的悲劇宿命在擺脫了歷史、制度、性別等修飾之后,女性自身若愿意打開通往外界的窗戶,以全新的精神面貌和自覺獨立的人生意識選擇命運,女性的悲劇命運也許將不會再度續寫。
三、不反省的人生態度
蘇童筆下女性的悲劇命運不僅是因為封建迂腐的文化,也有女性自身缺乏自我認同,在困境中不停哀號卻不曾徹底反省的人生態度的原因。女性自我意識中的依附思維根深蒂固,話語權和自我認同感的缺失,更表現為對女性人格的摧毀和自我意識的覆滅。蘇童在《妻妾成群》中這樣描述知識青年頌蓮:“頌蓮是一條新上的梁柱,還散發著新鮮木材的氣息,卻也是最容易斷裂的。”[4]頌蓮作為小說中唯一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她的人生選擇并沒有超越世俗賦予女性的身份認知,仍舊走向命運為她鋪好的那條路。頌蓮在陳府拒絕火燒樹葉,與大太太發生爭執時,小說這樣描寫道:“頌蓮站起來,目光矜持地停留在毓如蠟黃有點浮腫的臉上。說對了,我算個什么東西?頌蓮輕輕地像在自言自語,她微笑著轉過身離開,再回頭時已經淚光盈盈,她說,天知道你們又算個什么東西?”[4]她在陳府陰暗逼仄的生存空間里背負著壓力和內心的不滿,被毓如無情指責,被下人輕視議論,她也許該埋怨這周遭的一切,可是最初把她推入這深淵的是自己,是最初毫不猶豫的選擇。可見在強勢權力的壓迫下,明爭暗斗的痛苦生活里,她對陳府中人性的扭曲有著清醒而深刻的認識,但她卻沒能從自我出發,擺脫任何生理、心理或經濟上對女性命運的定論,真正尋求解脫的方法。因為傳統的慣性思維在女性頭上盤踞至深,造成了女性主體意識的缺失,她們無法站在自己的角度,從一個自由人應擁有的權利和地位出發,反省造成如今局面的原因。《紅粉》中,小萼發出天生就是個賤貨的自我認定,在老浦落魄后,小萼埋怨道:“你嘆什么氣呀?你是我男人,你當然要養我。現在又沒有妓院了,否則我倒可以養你。”[5]由此可見,小萼認為“賤”并沒有什么不好,靠賣身謀生的自輕自賤行為也并非無奈之舉,而是她的一種主動選擇。在謀求生存之時,面臨種種選擇,女性已然放棄掙扎,她們在自我放棄中把自己僅存的真實人性,內心的渴望抹殺殆盡,才能夠從閉塞的生存空間里獲得一絲稀薄的空氣。因此她們將自己的思想麻痹起來,使自己遷就宿命的安排,屈服于人性的弱點。女性反省的缺失使女性的成長與解放始終停留在原地,順從世俗的劣根性讓女性失去了擁有獨立人格、平等話語權的資格,若女性能夠擺脫自身惰性,不親手將自己捆綁進困局,積極探索通往自由的光明之路,不服從于世俗給女性布置好的位置,不個個對號入座后展開廝殺,女性的悲劇命運將得以改寫。
女性長期處于被物化和被奴役的地位,女性放棄掙扎的態度,對自身救贖的絕望和對整個世界的淡然漠視,造成了她們精神的崩潰和艱難的生存境遇,女性人格獨立和精神自由的實現還要經歷坎坷波折的跋涉之路。蘇童對女性的刻畫始終帶有悲嘆且憤慨的意味,即“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他既清楚地意識到女性的艱難困境,同時也深知女性自身存在的多重人性弱點,作家所力圖揭示的是女性“廣泛而深切的痛苦”。[6]在透視女性精神生活和人生狀態的深切關注和焦慮后,女性的主體意識和自我反思能力的重要性令人深思。
四、萁豆相煎,自相戕害
斯艾蒂說:“不能只把男性看作唯一的壓迫者,婦女也可以被看作壓迫者的同盟,并有可能成為最主要的壓迫者。”[7]在被強力壓制的有限生存空間里,女性無法擺脫時代和歷史留給自己的印記,女性對男性頑固的依附性使女性喪失求生的欲望和掙扎的斗志,女性之間為了博得稀薄的生存空間,呈現出互相殘殺的慘狀。蘇童的女性書寫把女性放置于時代和歷史的大背景中,女性的性格塑造和人生價值的取向是被時代和歷史深刻影響的。陳家大院中的妻妾們在壓抑逼仄的生存空間里,“痛苦絕望之中的四個女人,把自身的痛苦與不幸一齊歸咎在一個男人身上,把生的希望交付給男人,四個女人一齊拴在一個男人的脖子上,像四棵枯萎殘敗的紫藤在絕望的天地中相互殘殺,為了爭奪她們的泥土和空氣勢必要讓對方不死不休。”[8]蘇童小說表現的女性悲劇的震撼性在于女性因為受男性壓迫而不得已成為附庸,但女性把對立沖突面向女性,從一個男人對多個女人的對立沖突轉變為女人與女人之間的對立沖突,同性之間以互相斗爭來獲得殘存的生存權利,這是最令人痛心的,也是人們最該深思的地方。在《妻妾成群》中,四女爭寵的勢頭愈演愈烈,女人為了獲得男人的青睞爭寵獻媚,做小伏低,暴露出深宅大院中隱匿的腐朽和惡臭,姨太太們之間的明爭暗斗、互相算計,將種種奸詐陰險的計謀使用到同性身上,將自身的痛苦和不滿歸結于她們的存在阻礙自己的依附地位。為了獲得男人的寵幸和擁有穩固的府中地位,二太太卓云帶著溫柔可親的虛偽面具,暗地里指使丫鬟扎小人詛咒頌蓮,又趁梅珊懷孕時偷偷下墮胎藥使她流產,在得知梅珊與他人私通后當場抓奸,梅珊墜井,卓云此戰以大捷告終。頌蓮目睹著大宅院里人性的喪失和兇險的氣氛,她徹底迷失了,以“發瘋”來宣告自己退出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但是戰爭并不會休止,五姨太文竹這個新鮮血液的注入必將掀起一場無法預測的腥風血雨。《紅粉》中的風塵姐妹秋儀和小萼在妓院時相互照顧,勞動改造時兩人各自分散,小萼貪圖富貴一心想要依附男性而背叛姐妹,把身體出賣給秋儀昔日的相好老浦。她們的友誼在爭奪男人這場暗自較量的戰役中土崩瓦解、煙消云散,從而彼此仇視。由此可見,一旦女性把矛頭指向女性,女性的精神困境和苦難命運將一直續演,女性之間的自相戕害會使女性自食惡果,在殘余的凄苦歲月里細細咀嚼精神的痛苦,忍受內心的煎熬。倘若女性不自救,而是通過相互之間搏斗撕咬,放棄內心在意的一切來爭奪依附男人的優勢地位,換取自以為是的光輝前途,那么她們永遠無法找到通往光明之路的入口。男權文化無情地剝奪女性人生的美好,扼殺女性內心的純真和善良,在自我意識缺失的狀態下固執地滑向罪惡和死亡的深淵,在痛苦中哀鳴,在幽怨中嘆息,在相互殘害中無奈地重復著一個又一個紅顏薄命的故事。
五、結語
研究蘇童小說中的女性悲劇,需要深入到時代背景當中,穿透時光的蔭蔽去感受過去時代女性的悲劇命運,洞察她們艱難的生存狀態以及其產生錯誤自我認知的原因,男性以高高在上的世俗地位指責、操控女性,面對女性的呼救置之不理,把女性當作性欲的宣泄對象而不是一個擁有完整人格的個體,女性日積月累壓抑的痛苦、無奈、悲憤噴涌而出,她們的形象在歷史的畫卷中比比皆是,蘇童將這樣的女性形象描繪出來,用她們可悲可泣的經歷書寫出一個又一個發人深省的悲劇故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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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寧蘭兒,湖州學院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