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那瑜

10 月7 日,哈馬斯的襲擊,引發以色列對加沙的封鎖與瘋狂轟炸,據說造成上千名女人與小孩的死亡。這個在世界遠方正在發生的悲劇,深深地刺痛著我來自克什米爾的好友薇內莎。她每日追蹤新聞,在社交媒體上轉發巴勒斯坦的悲慘畫面,我跟隨著她的帖文,與她一同陷入絕望之中。
她是一位穆斯林,家鄉克什米爾是印度和巴基斯坦邊界的一座極為美麗的山城,亦是世界知名山羊毛披肩的產地。然而,這個地方卻因主權爭議,成了一個充滿紛爭的戰場。在印控克什米爾區,人們隨時面臨著斷水、斷電、斷網,以穆斯林為主要人口的克什米爾人,被印度右翼塑造成“潛在的叛徒與恐怖分子”。高壓的占領與壓迫,使得許多年輕人投身抵抗運動。
在薇內莎的家鄉,軍隊有權射殺與逮捕任何人,每一年都有許多年輕人死去或消失不見。此刻,薇內莎仿佛與巴勒斯坦人同病相憐,感受著他們失去生活與所愛的痛苦。她感到憤怒,也感到害怕。她傳信息給外地的先生,無助的心情卻沒有得到回應。她向朋友們傳達自己的害怕與恐懼,人們大多安慰她:“別擔心,你在德里,你是安全的。”
10 月13 日上午,她切傷了自己的手指,鮮紅的血汩汩地流出。她叫了救護車,到醫院后縫了五針。遠方之痛、家鄉之痛,有一股深藏在她內心的痛苦,被真實地碰觸到了。那是一種或許來自孩童時期的創傷,是那種內心深處“你是不是聾了”“誰聽得見我的哭泣”的痛苦。
面對親愛之人的聽而不聞,她陷入一種絕境:要不選擇閉嘴,當自己死了,將自己變成一座無言之墳,以死相逼,或讓自己瘋狂大哭,用瘋狂來沖破無人聞問的高墻。這樣的絕境里,何處是出口?
我想起一年多前,薇內莎跟我分享過一種隱微難明的經驗。她說她曾經受過政治迫害,被噤聲好長一段時間,然而奇怪的是,在那段時間里,她竟一度感到意外的滿足、平靜甚至感恩,仿佛被迫噤聲不是壓迫而是稀有的“禮物”。這樣的經驗是難以向外人道的,因為政治要求人們抵抗、發聲,要求掌權者回應,政治的字典里沒有“沉默”二字。那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在一個很私密的環境里,她跟我分享了這個“秘密”。
而就在此刻,薇內莎陷入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境之中。我跟她說:“記不記得……你曾經跟我提過沉默作為‘禮物這件事?”
她安靜了下來說:“是啊,我想,或許,此時,我該選擇沉默。”
然而,我們明白,這個沉默不是向不義臣服,而是渴望被愛、被理解的女人,才能相互分享、彼此明白的絕境里的出口。那是深陷絕望之中的女人才懂得的秘密通道,才有資格接收的“禮物”。向這樣的“沉默”說“是”,不是向政治說“不”,而是在死與活之間,選擇“活”,讓自己與世界之痛共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