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良
(西南科技大學文學與藝術學院,四川 綿陽 621010)
2017 年10 月,中共十九大報告提出鄉村振興戰略,為中國鄉村建設的全面發展奠定了政策基調。2018 年3 月,國務院辦公廳發布了《關于促進全域旅游發展的指導意見》,提出全域旅游要推進融合發展,引發了旅游產業與鄉村發展的進一步融合效應[1]。2023 年1 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了《關于做好2023 年全面推進鄉村振興重點工作的意見》,提出要推動鄉村產業高質量發展、持續加強鄉村基礎設施建設,實現文化產業賦能鄉村振興的策略[2]。鄉村建設不斷繁榮的熱度與不斷完善的機制構成了其發展的多維走向,為鄉村旅游產業的走深、走實鋪設了有效基石。
作為鄉村旅游產業的重要組成部分,鄉村景觀被視作承載鄉土情節、文化基因以及風貌特色的有效樞紐,其形式表現與空間意向凝結了鄉村獨有的地域特質,為鄉村品牌的營建賦予了更多機能。基于鄉村旅游景觀設計的發展困境,本研究從非線性哲學的角度討論了活化鄉村旅游景觀的建議與策略,為營造自然、流動、平滑的旅游空間場所和詩意鄉土情境提供了有效的參考路徑,也為人地情感的聯結和故土依戀的回歸賦予了更多支撐動能。
鄉村振興戰略與“美麗鄉村”的快速發酵促生“旅游型”鄉村的快節奏演化,人們懷揣“鄉土情結”與“詩意棲居”的歸隱情緒試圖逃離鬧市的塵囂與現代文化的浸染,鄉村旅游成為實現鄉村振興建設的重要動力。這一境態下,鄉村景觀的“特色”營建與村落改造的“求異”邏輯成為地方政府與管理部門對鄉村旅游風貌設想的重要訴求點。特異文本的生成、創造性價值理念的闡述、景觀空間的差異化追求充斥成鄉村旅游的名片制造方式。從文本表述到現實問題的解決過程是復雜的,其中涉及哪些是真正意義上為解決問題而進行的重建,哪些是源自實踐主體的想象[3]。顯而易見,現實情境青睞于后者。在快節奏的鄉村旅游景觀生演環境中,空間實踐走向“圖像泛濫”與“同質化”,千村一面的模式拷貝結果與企圖在均質的環境中找尋特質的假性創造行為,構建了參與者生活經驗下視知覺疲勞的現實困境。這種困境來源于審美心理機制的匱乏,即鄉村旅游景觀均質化的特異性與流水線般的生產模式透支了大眾旅游的消費意趣。結構主題的雷同、造型手法的相似、文本表達的孿生使資源在有限的箱體中進行震蕩與再造,喪失了復雜的神秘感與無序的混沌意向,而一旦復雜性與無秩序性全部消失,大腦將會產生乏味感[4]。景觀圖式則變身成為大腦中預置的刻板印象,難以在大眾審美的意識中喚起消費者行為動能的產生。
“非線性”一詞來源于非線性科學,即復雜科學,其完全不同于發源于牛頓原理的現代經典線性科學,可以對動態、不規則、自組織、遠離平衡狀態等現象進行合理地闡述,是人類對自然及社會的一種全新的認識理論[5]。該理論對抗固化的階級與規則的條紋,逃離閉塞框架的約束,在空間生產上表現出平滑與游牧的開放特性,具有強大的包容性與異質元素連續運動的重復特征。因此,非線性空間在序列的展開上如草原上游牧民族的生產活動。其不再是一個獨立的區隔場域,也不屬于某個固定對象,而是隨時變化,依賴于永久互動的、邊界模糊的空間[6]。打破以歐幾里得、現代主義為代表的線性理性空間,從無中心、不確定、多元表現的動態哲學觀出發,與德勒茲“游牧”思想接軌,通過差異、變化、動態的造型語言表現復雜多變的形式空間。所以“游牧”哲學啟發著建筑師的創造性思維,為當代建筑設計走向復雜多變、靈活多維的道路提供了有力的思想依據[7]。這一空間游牧的特征打開了審美機制的多元傾向,將大眾審美從標準化的法則中解救出來,背離了均衡對稱的傳統空間美學,滿足了現代人對精神世界與物質向往的更高追求。于是夸張、異形、動態和折疊的連續性空間博得了審美趣向的新潮流,在新銳青年與先鋒話語的崇拜下走向審美與風格的認知轉移,給予觀察世界、欣賞世界新的角度。
德勒茲的哲學思想為空間生產帶來意識形態的革命與創新,數字技術則成為歐式空間走向游牧場所的實現機器。在德勒茲創造的哲學概念下,不斷彎曲、折疊、展開的“褶子思想”創生了新世界的生成觀,滲入到空間藝術中,形成“力”與“場”的解釋源,以致于空間的非線性表達成為一種“場域”概念的輸出[8]。進入空間中的任何物體都彼此聯動,對空間形成磁性的干擾,如雁過留痕、水蕩漣漪[9]。褶子處處折疊、蜿蜒曲折的復雜關系造就了單元與整體動態存在的和諧樣貌,構成了不斷展開和折疊的褶子“場域”。褶子中涌現的單子創生了光滑、連續且多元的造境狀態,存在于游牧空間中,體現游牧世界的特性。當折疊的程序置換進計算機程序,強大的數據處理優勢能夠輕而易舉地消化不斷打褶、展開的褶子過程。這就意味著數字工具與方法提供的手段能夠保障空間實現的連續性[10]。因此,游牧的表達在數字技術的支配下找到了新的生產動機,即數字化的游牧。建立游牧過程能夠匹配的數字化公式,在信息、節點與場域關系的相互映射下達成階段性結果的表達協議。面對復雜的空間環境場,或許其存在理想化的弊病,但不可否認的是,數字化游牧有不可忽略的未來優勢,也開啟了游牧表達的新方向。
個人環境的構成由慣常環境與非慣常環境共同組建,一般意義上,慣常環境指一個人熟悉的環境[11],而旅游者“以旅為居”的行為通常逃脫了這一概念,面向的是全新的關系、短暫的生活和陌生的環境,體驗的是非慣常的居住方式。因此,有學者指出這種方式是旅游活動的本質,表現的是普適的人文現象[12]。作為容納這一本質與現象的容器,目的地形象地建立構成了人們感知“非慣常環境”的空間載體。其面對的是旅游者普適的動機與社會化的需求,即非慣常空間的向往源于個人對慣常環境的熟知與厭倦,是神經與視覺對狹隘空間的抗拒表現,也是個體心理對環境作出的反射行為。面對這種常規生活的逃逸欲望,“非慣常環境”身心在場的沉浸狀態為旅游者轉化出開辟自由仙境的“異象空間”,提供精神家園的心靈居所,使消費世界迎來了身心補救的生活片場。所以,“非慣常環境”釋放的是人與空間相互交融的神韻與氣場,具有意念的一致性,是主客之間彼此結緣的詩意時空,其表現出混沌的場所引力,是懷舊的詩意、冒險的動力、逃避的愜意以及滿足旅游者各種獵奇心理的復雜場域。在場域中,精神、審美、文化和旨趣相互滲變,滿足了旅游者自由棲居的精神欲望。所以,“非慣常環境”在人的精神意志的配演下不僅構成了回歸自我的意義世界,還體現著人性自由的詩意存在。在游覽山水、觀照自然的過程中,非慣常環境與慣常環境狹隘的工作空間形成強烈反差,成為人們向往的空間,構建了詩意化的自由意志[13]。
作為社會關系、精神意義、空間地點的集合概念,久居的家園蘊藏著人們“身”與“心”的回歸終點,在日居月諸的慣常環境中表現著機械化與流程化的歸家語序。面對慣常的“家”,人們的精神居所與物質港灣被安全構建,但同樣也充斥著日常的繁瑣、焦慮的意識與“出家”的情緒。于是“家”的概念開始分化,逐漸在“歸家”的途中產生“尋家”的情緒,并出現“離家”的流動性活動。這種活動打破了慣常環境下“歸家”的固有程序,使“家”的概念被賦予更多意義,演變成空間關系與社會網絡相互疊加的動態環境,不再是地理位置的唯一指定。
從“家”到“路”的過程,實際上構成了人們從生活的慣常環境到非慣常環境的過程[14]。該過程豐富了人們對“家”的理解,讓家園棲居的意義開始在流浪的旅途中產生交疊的相貌。“家”成了多居所記憶的聯合體,化身為解構與重構的循環活動,承載著旅居者的復雜情感,并在一輪又一輪的非慣常環境下構筑著人地依戀的棲居意愿。所以旅游者的認知中天然帶有“家”的印記,這份在“家”情境中塑造的認知會遷移到“途”情境中,進而影響其旅游地感知[15]。疊加的旅居認知同時也構成了個體“追家”的詩性回憶。這種回憶源自對他地的想象,體現著他地真實地理空間的話語體系[16]。回憶的內容也由于信息的不完整性、文化的片面理解、經驗的單薄涌現,為后來真實與虛假的想象編織提供了意識行動的原始素材。于是真實的“景觀感知”與虛幻的“地理想象”相互對照、呼應與印證,加深了旅游者對不同情境的差異感知,也敦促旅居者修正對“家”的感知,并反饋目的地與個體本身[17]。旅游的流行性與家空間的生產成為相互左右的行動機制,旅居者在流動中檢視家的空間,在空間中檢視家的生產,在生產中檢視家的展演,在展演中宣示家的存在[18]。不斷前行的“詩與遠方”與想象的“家園意向”構筑了旅居者重游意境下的精神面貌,在差異化的空間關系、社會關系中攝取旅游地棲居的多元情感動力。
“游牧”作為德勒茲差異與重復的哲學概念,在空間生成上響應出動態開放、平滑連續、時刻流動的非結構現象。在自由的游牧空間中,塊莖、褶子、解轄域、無器官身體等概念與其相互關聯,共同構成了獨特的生成性哲學思想[19]。作為異質的平滑空間,游牧空間中各元素之間強調多元的差異性,在差異中相互生成、彼此成就、不斷延展[20]。所以,游牧的非凡世界表現著非理性的認知思維,其為人類搭建起個性生長的橋梁,為異質世界的構建提供了活躍的創新能量與多元共生的自由空間,也為精神逃逸的實踐提供了想象的路線。
當游牧概念從哲學世界走向物質實體,對應的是生存空間與人類意志彼此聯結的場域狀態。人作為空間游牧的動態化因子,干擾空間中“形”的生成與生長。因此,旅游地在此刻面向的不僅是環境內部之間各元素建立起的共存關系,還將旅游個體對目的地向往的迷戀情緒也折射進目的地景觀的生成想象中。如在外顯的鄉村田園旅游環境中,怡然自得的舒適場景勾勒著理想生活的棲居意向,旅游者放松的意識引發自由思想的蔓延,產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式的想象意境。這種想象的動能打破了空間的均質狀態,使“幻”與“實”之間產生情境交融的空間詩意。由此可見,游牧的景觀空間與詩化的消隱情緒存在相互轉化的動力機制,即二者在“形”與“境”之間擁有共通的混沌意向。因此,空間的游牧不僅是哲學思想上的游牧與空間實體上的游牧,在一定程度上還反映著外顯的生命情感,它們相互關聯,產生共通的“混沌體”,共同成就動態化的旅游傾向。
游牧空間是張揚的自我放逐,其對紋理世界的反叛和規范體系的抗衡為常規生活帶來自由且多元的非常規實現。面對都市憂慮,游牧的“褶子幻想”為旅游環境中的人們提供催眠的意境與逃逸的話語。所以游牧的界面是情境化的顯像空間,在視覺語言中表現出的流動、無意識、非常態、叛逆心理與人們在瑣碎事件中嘗試捕獲自由的心態一拍即合,從而達到一種放松的愜意與詩意的回響,激蕩起從游牧哲學到空間生產再到詩意關聯的動態行為鏈。這種境態是兩種游牧的相遇,即虛幻游牧與實體生存的游牧,也是意識游牧與肉體感知的游牧。兩種游牧集結回應了人立于天地之間謀求“歸屬感”的心理需求,并深度關照了這一精神形態,使地景空間激發詩意的情境呈現,在地境激活中找到了主體存在的環境意義。所以景觀空間的游牧現象是引人入境的柔性力量,場所中的造型、界面、材料與裝飾都在游牧屬性的干擾下形成了帶有非線性場域特征的空間單元,具有獨立的個性語言和場域共生的模糊邊界。這些游牧性質的實體存在與人的視知覺旅游感受產生相互關聯的動態效應,釋放由“景”到“情”的物質意向,將實在之物轉化為游離之境,為意識的詩意生產與窘迫生活的快速逃離釀造了多元的異質世界。
鄉村景觀在游牧思想的加持下表現出更多情感棲居的動能。從鄉村散發的本體屬性來看,頻繁的鄉土活動營造了濃烈的鄉村氣息,對于向往“世外桃源”般的旅游群體而言,良田與美池便已構成其“歸隱于村”的行動初衷。游牧的景觀又自帶非線性的表象與特征,復雜且異變的造型界面與曲線消隱的空間視覺語言為鄉村景觀中詩意的“天人合一”營造了自我沉迷的意境。
旅游群體在景之中、觸景生情,將人與自然、物與我、情與境的東方哲思無邊界消融,搭建起物質與精神雙向棲居的自由之境[21]。所以鄉村中的鄉土向往與詩意追尋是一種相互疊加、互相追尋的編織態勢,二者首先表現在外顯的空間環境氛圍,也就是鄉村景觀中鄉土地域特征與非線性新景曲盡其妙的疊加之態。熟悉的鄉土元素與流動的、差異的、秩序的形式美學共同解構指向單一的原始空間又搭建新的形態語言,使鄉村景觀既保留了鄉野追憶的歷史經驗又彰顯了現代特征的審美意趣,是新與舊的活態編織。它集結了旅游者不同時空下的視知覺體驗,喚醒了游客從環境感知到符碼翻譯再到情感反饋的初始動能,為旅游者編織“他鄉”到“故鄉”的復雜情感培育了歸屬的欲望。因此,二者在此基礎上又會進入凸顯精神向度的編織世界,編織的過程是從陌生的新鮮感進化到“模糊的家”,進而再在縱橫交織、多元交錯的游憩交往中強化“心靈歸宿”,產生形神兼具的眷戀之情,彌散詩意歸家的心智愿望。景觀空間中非線性的藝術感、多義的張望狀態為旅游者帶來微醺的意境,旅游體驗在主體想象中被編織成物質實體與心靈思維相互交錯的烏托邦實踐,再而進入了虛構創新的經驗意向中,拓寬了旅游者實現自我的生命邊界。在烏托邦式的編織理想中,旅游環境下的種種意象(山、水、樹林、島嶼等)與詩意的想象構成了旅游者對現實世界的回望,彌散著潛在的超越自我和改造世界的能力[22]。所以,旅游主體的本體想象與詩意編碼源發于旅游景觀的空間刺激,又回饋出現實旅游中實在的社會意義,構建了不斷迂回、相互生成、互相交換、彼此編織的詩意的、混沌的能量場。
旅游景觀的建設已經逃脫形式語言的顯性規則,在社會人情不斷的關懷、心靈歸屬沖動的訴求、產業行為持續的交融以及文脈回望多元的發酵情態下,表現出虛實之間、內外之間的復雜流動狀態。其在鄉村振興戰略的助推下,借助鄉愁的記憶與哲思的空間辦法營建著“山水間的家”“棲居下的詩意”“虛實間的自洽”,將“生活的家”推向“旅游的家”,使游憩成為回歸本我、重塑心境的重要調節方式。
“旅游家”“詩意家”表現的是現代語境下旅游景觀折射出的復雜面相,相互擁簇、互相編織的鄉村旅游生產態度為旅游者幻造“成家”的意識情境,喚醒了人們在旅游體驗中對“真實家”的回歸欲望。其游牧形態鞭策著“家”空間多元手段的不斷進化,為鄉村旅游景觀非線性的呈現意義以及鄉村旅游體驗詩意田園的精神構想產生豐富的編織元素。流動性、跨地性的“在家”狀態將在社會各方能量的滲透下變得更加復雜,研究的輻射面也將不斷地解構、重構、再解構,并在博弈的空間生產中重建旅游者的愛恨交織,而這也將成為下個議題中更深層內容的探索區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