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險中性”理念下我國外貿企業的匯率風險與管理

李心宇

(大連財經學院 遼寧大連 116622)

匯率風險，或稱外匯風險，對于外貿企業而言，是指將外幣債權或債務折算成本幣時，匯率變動導致該債權或債務的價值發生增益或貶損的情況。簡言之，就是企業在持有和運用外匯的經濟活動中，因匯率波動而蒙受損失的可能性。

1 當前我國外貿企業面臨的匯率環境

2015年匯改以來，人民幣匯率中間價形成機制更加反映市場供求和做市商意愿。與之對應，CFETS人民幣匯率指數呈現出階段性單邊、區間波動與震蕩漲跌并存的局面(見圖1)；離岸市場上，人民幣對美元匯率則為周期性寬幅震蕩走勢(見圖2)。

圖1 CFETS人民幣匯率指數

圖2 美元兌人民幣(香港)即期匯率

梳理央行、國家外匯管理局近年來的政策聲明，增強人民幣匯率彈性，允許匯率在合理區間內雙向波動，避免出現偏離經濟基本面的超調，充分發揮其調節內外部經濟平衡的功能，正成為匯率政策的主基調，這與我國以市場供求為基礎的有管理的浮動匯率制度相一致，也是人民幣國際化的一項基礎保證。

當今時代，國際地緣政治、安全局勢動蕩，發達經濟體均存在不同程度的滯脹，其貨幣政策帶有很強的短期導向和外溢性。美國操縱脫鉤、斷鏈和技術封鎖，對華貿易摩擦、金融摩擦的硝煙時隱時現，我國對外貿易環境趨向惡化。加之國內經濟恢復正經歷波折，在種種內外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人民幣匯率短期波動加劇，外貿企業更有可能面臨匯率風險，對企業的穩健經營和效益提出了更大的挑戰。

在此背景下，央行提出匯率“風險中性”原則，并協同國家外匯管理局等有關部門面向全國金融機構和外貿企業進行傳達和推行。該原則包含了既立足當前實際又著眼于未來發展的，理性、務實和市場化的，兼具預防性與應對性的管理理念和思路，也是國際上普遍認可的經濟風險管理思想。

2 我國外貿企業匯率風險的成因

在當前階段探析我國外貿企業的匯率風險問題，可以發現成因頗為復雜、多樣。站在企業角度來看，既有短期擾動，又有長期積弊；既有外部環境挑戰，又有自身問題和隱患。

2.1 外部環境原因

2.1.1 國際金融市場動蕩引發匯率超預期波動

2020年6月以來，美元、歐元、日元均對人民幣貶值。調查發現，許多以上述國家為主要市場的出口企業，結匯時均遭受匯兌損失，有的企業2021年匯兌損失甚至占到營收的10%。俄烏沖突爆發后，歐元急跌，許多企業根本來不及提價，出口利潤受到很大影響。據測算，用歐元結算的出口企業2022年第一季度末結匯時的匯兌損失在4%左右。

2022年3月開始，美聯儲接連數次加息，美元與人民幣名義利差不斷拉大，短期內部分外資回流美國。而國內新冠疫情反復，對投資、消費產生了較大抑制，在經濟復蘇前景不明朗的情況下，內部估空人民幣之聲又起，一些國內資本或因追求套息收益或出于避險需求而流出境外。還有不少企業主跟風押注人民幣持續走貶，手持大量美元觀望、猶豫，不愿結匯。于是，年內人民幣對美元貶值了約15%。

大約兩年半的時間，人民幣匯率先升后降，表現出的特點是：幅度大、速度快、短期趨勢明顯；主要受外部政治、經濟、安全因素影響，且有著高度的不可預測性，給我國外貿企業帶來了很大困擾。

2.1.2 政策導向的轉變使匯率更具挑戰性

在2022年第一季度金融統計數據新聞發布會上，央行貨幣政策司司長孫國峰表示，下一步將增強人民幣匯率彈性，發揮匯率調節宏觀經濟和國際收支自動穩定器的功能，保持人民幣匯率在合理均衡水平上的基本穩定。各界普遍認為管理層將采取更為靈活的匯率政策，退出外匯市場常態干預即非必要不干預，讓匯率有漲有跌、雙向波動，避免市場形成單邊預期或走勢。

從外貿行業角度來看，未來人民幣匯率將更加反映市場意志，政策不干預或維持匯率的具體水平，不再追求靠壓低匯率來刺激出口，轉而更重視產業升級與結構優化，推動對外貿易的高質量發展。企業將無法再像以往那樣輕松享受匯率“呵護”、搭乘匯率單邊漲跌的順風車了；相反，必須面對挑戰，并設法規避風險。

2.1.3 可供企業用于匯率避險的工具少、難度大、成本高

境內企業用于匯率避險的工具主要有國際結算類和外匯衍生品工具兩大類。前者包括人民幣跨境結算及各種貿易融資工具；后者主要為外匯遠期、掉期和期權，以遠期結售匯為主。一般而言，如果在簽約、結算時使用了國際結算類工具，就會使貨幣結構與匯兌窗口期變得有利，最大限度地自然對沖匯率風險。但由于人民幣結算的占比不高，以及企業談判地位和業務習慣等方面的原因，大量風險敞口無法自然對沖，需要利用外匯衍生品工具來避險。

據調查，2021年，企業利用外匯衍生品進行匯率風險管理的規模同比增加59%，推動企業套保率同比上升4.6個百分點至21.7%。然而，具有最強價格發現功能、信息反映最迅速、參與門檻低且交易簡便、靈活的交易所人民幣外匯期貨一直未在境內推出。外貿企業在做套保時，很大程度上要聽從銀行的遠期匯率指導，缺乏自主性與靈活性。加之長期以來，人民幣遠期匯率的定價主要受海外市場影響，外部因素往往集中反映在對遠期匯率的預期上，容易導致實際匯率與套保的遠期匯率出現偏離，使企業產生疑慮。

目前，國內提供外匯衍生品服務的銀行超過100家，與傳統業務相比，外匯衍生品的專業性更強，人員培訓耗時長、資金投入大，收益相對不顯著，造成一些銀行服務專業化程度不夠、質量不高。

對企業而言，匯率避險本身具有一定的復雜性。以套期保值為例，想要有效套保來對沖風險，就得有一套制度性安排及決策程序，主要包括識別風險、量化風險、確定套保時間、金額及工具等內容，才能保證匯率風險管理的有據可循與順利實施。同時，企業在服務的獲取上仍然面臨一定的障礙。不少銀行仍將匯率風險管理服務與授信業務綁定，并收取保證金，未獲授信的中小微企業難以獲得服務。特別是主營B2C跨境電商零售的中小微企業，其銷售額、出貨期和結算期極為分散，很難鎖匯。有些長期靠第三方跨境支付平臺收付匯，銀行系統查不到，更無法獲取相關服務。此外，很多中小貿易商在辦理遠期結售匯時，會自然而然地把保證金、手續費等作為成本一并折算進遠期匯率，核算后覺得匯率不理想，很可能放棄利用此類工具避險。

2.2 企業自身原因

2.2.1 習慣于押注人民幣匯率單邊走勢

歷史上，人民幣匯率長期處于單邊走勢，波幅也被有意控制在很窄的范圍內，對匯率趨勢的預測比較容易，客觀上助長了企業單邊押注的傾向。2015年匯改后，匯率多邊雙向波動幅度有所增大，持續單邊走勢特征明顯減弱，“持幣觀望、逢高結匯”之類的老策略往往趕不上市場變化。尤其是出口毛利較低的小企業和貿易商，一旦押錯方向，就將被匯兌損失抹掉部分甚至全部利潤。

2.2.2 對匯率波動缺乏風險中性意識

“風險中性”是相對風險偏好與厭惡而言的，要求企業把匯率波動納入日常管理，聚焦主業，盡可能降低其對主營業務及財務狀況的負面影響。

我國許多外貿企業特別是中小企業，長期嚴重缺乏匯率風險中性意識，有些觀念、做法甚至與之嚴重偏離。通俗地講，風險中性理念下的匯率風險管理如同買保險，會有成本，但意義是通過認可并付出較小的成本，換取較高的確定性和管控較大的風險，不少企業卻是以利潤導向來操作的，以盈虧來評判套期保值的成效，背離了其沖抵風險的初衷。

有的企業在匯率走勢有利時，為追求增值主動放大風險敞口，不套保或對沖比例不足，想搭匯率單邊下跌的“順風車”；與之相反，還有企業在管理匯率風險時過于主動、過度套保，這或是源于其風險厭惡心態或認識上的偏差，從成本-收益的角度來看顯然不合理，過于主動、頻繁地調整策略容易導致誤判，甚至放大損失。

2.2.3 對匯率風險認識不足，欠缺管理制度與技能

國家外匯管理局最近一次問卷調查表明，業內普遍存在匯率風險管理意識薄弱的問題，主要表現為風險敞口對沖比例較低，部分企業無任何避險措施，甚至持有上億美元風險敞口。此外，有機構調查顯示，2020年人民幣匯率出現較大波動，僅A股上市公司中就有超過2000家遭受了匯兌損失。

筆者對幾家中小外貿企業進行了調查和訪談，發現由于談判地位、業務習慣和對管理工具不甚了解等，這些企業長期“裸奔”于匯率波動的風險之下。同時有進、出口業務的企業，對匯率的影響尚有一定認識，考慮到原料、中間品進口成本與成品出口價格競爭力，在進口和付匯時會爭取有利的幣種和購匯期限，但對出口收匯風險不夠重視。專營出口的企業情況更糟，多數未建立明確的匯率風險管理制度，財務人員也不具備足夠的知識和技能，在巨大的競爭壓力下，根本無力與客戶談判幣種或分攤匯率風險，只求穩住海外訂單。某出口企業的業務員表示，一直都不太關心匯率的事，“年初賠的年底賺回來”而已，足見其對匯率風險聽之任之的被動態度。

2.2.4 抱有投機心態，容易誤判匯率走勢

這類問題多發生在中小貿易商中，自營出口企業為保障經營穩定、可持續，往往主動辦理貼現或遠期結匯，而貿易商則有意愿在累積一些外匯收入后持幣觀望，國內外一有風吹草動就起了投機的心思，想要吃貶值的“肉”。調查發現，2022年第三季度人民幣對美元快速貶值期間，有不少中小貿易商在缺乏中長期理性研判、未采取任何鎖匯措施的情況下，跟風唱空言論，賭人民幣“還得跌”，遲遲不結匯，等到行情逆轉才反應過來，已經錯過了最有利的窗口期。

綜上可見，由于當前匯率政策和管理措施市場化程度的提高、國際金融市場紛繁復雜的擾動、匯率避險服務的獲取、質量與成本問題，加之長期在認知上的漏誤及技能的欠缺等內外因素交織、共同作用，增大了我國外貿企業規避匯率風險的難度，限制了其管理匯率風險的意愿和成效。

3 對提高我國外貿企業匯率風險管理能力的建議

作為全球第一大貿易國，我國對外貿易結算中本幣占比顯然不夠，匯率問題將會長期影響我國的對外貿易及參與企業，來自外部的干擾、沖擊頻繁發生且難以預測，加之企業應對匯率風險能力的差異很大，因此提高我國外貿企業匯率風險管理能力的工作應是制度性的、體系化的、市場化的和普惠性的。

3.1 推動普及匯率風險中性管理理念

前不久的國新辦新聞發布會上，國家外匯管理局發言人表示，“將持續引導銀行建立匯率風險管理服務長效機制，加強對中小微企業匯率風險管理服務”。

具體到推進、落實上，一方面，應從制度上進一步暢通和拓展政、銀、企三方合作渠道，優化企業匯率風險管理成本的分擔機制。比如，商業銀行對面向中小微企業的匯率避險服務減費讓利，提高授信便利程度；有關管理機構降低中小微企業使用外匯衍生工具的門檻和費用；調整銀行間外匯市場的交易費用等；另一方面，銀行等金融機構應深入調研，設計并提供豐富、便捷的匯率避險產品，以滿足企業真實、個性化的需求；加大力度向企業宣傳、講解“風險中性”理念，介紹、推廣相關產品，指導合理選用。

3.2 盡早推出人民幣外匯期貨

相較遠期、掉期等場外交易品種，外匯期貨所具有的成本低廉、交易簡便和監管嚴密等優勢早已為多國實踐所證實，并得到了廣泛應用。調查顯示，在美、英、新加坡等外匯市場較為發達和成熟的國家，企業利用外匯期貨進行匯率風險管理的比例一般不低于30%。

一方面，由于門檻較低，外匯期貨的參與群體更廣，有需求的各類金融機構、規模不等的企業均可參與；另一方面，外匯期貨在價格發現、信息傳遞及流動性等方面具有無可比擬的優勢。正常情況下，參與者均能根據自身目標和行情變化，及時、靈活地調整其持倉數量與期限；無需實物交割時也能隨時平倉，了結掉所持的合約，對沖其匯率風險敞口。此外，規模適度、運行有序的外匯期貨市場也是全球性貿易大國的重要標志，不僅有助于緩沖外部經濟風險，還便于監管，更是人民幣國際化戰略的應有之義。

由此可見，推出人民幣外匯期貨可以彌補現有工具的不足，分擔銀行業務負擔，更重要的是能為各類參與者，特別是中小微企業提供更加便捷、低成本的匯率風險管理工具。

3.3 加強人才培養、管理制度及隊伍建設

目前，境內匯率風險管理服務仍被銀行等金融機構普遍視作傳統業務的附屬或分支，因其前期投入較大而收益不確定，很少單獨設置業務崗位或管理隊伍；各高校、職業教培機構也鮮有針對性的專業或課程；中小外貿企業更是面臨著既缺人又缺才的狀況。

著眼未來，金融機構應以更加長遠的眼光看待風險中性理念下的匯率風險管理，在匯率雙向波動新常態的大背景下規劃投入與產出，加強人員培訓和隊伍建設，深挖市場潛力，做精做細產品與服務。同樣，高校和教培機構也應正視匯率問題對企業經營和效益的影響，充分理解國家匯率政策導向與管理措施，前瞻性地評估、制定人才培養方案，設置相關專業或課程。可以考慮聘請金融機構或企業具有實際經驗的人員進校授課、培訓或指導實操，同時派教師赴業務一線實地觀摩、掛職學習，從教育培訓途徑發力，補齊人才短板。此外，還可以考慮創設第三方商業機構，專營匯率避險服務，但不可忽視監管，以免其走入匯率投機服務的誤區，與風險中性理念背道而馳。

3.4 認清形勢、響應號召，提高業務能力

對企業而言，匯率是無法掌控的外部因素。在當前人民幣匯率雙向波動的新常態下，各類外貿企業必須認清形勢，盡早轉變既有思維，理性看待正常的匯率波動，正視其對經營與效益的影響，不應再抱有靠強干預刺激出口的幻想；不應再對匯率風險敞口被動地聽之任之；更不應再以投機心態押注順周期或單邊走勢。為了維持經營穩定及風險可控，最好的方法就是響應號召、牢固樹立匯率風險中性理念，并嚴格執行避險策略。

有條件的外貿企業要爭取自然對沖匯率風險，充分利用支持性政策，擴大使用人民幣跨境結算；兼營進出口的企業盡量選擇一致的結算貨幣、并合理匹配債權、債務的幣種結構與期限。在貿易策略上，通過協商爭取與有利幣種簽約、結算，或在訂立合同時加入匯率風險補償條款。對于無法自然對沖的風險，主動制定避險方案，以保持財務穩健與可持續為導向，遵循實需、適用原則，選用簡便、有效的外匯衍生工具進行套保。此外，還需要企業上下都能正確看待匯率避險的成本與收益，將支出納入經營成本管理；明確核心目標是保值而非增值，切不可簡單地以盈虧來評判套保成效，隨意更改策略，甚至放棄套保。更重要的是，廣大外貿企業要自上而下地提高匯率風險管理意識、知識與技能，盡早建立、完善管理制度，加強業務培訓與人才選聘。

4 結語

當前，外部環境的不確定性、匯率政策導向的轉變及人民幣國際化的推進都要求我國外貿企業樹立風險中性理念，有能力利用各類工具，以最小的成本規避匯率風險，以實現理想的經濟效益。本質上，這應該是自下而上、以市場化的方式來實現的，鑒于我國當前的實際情況，需要管理部門完善制度并引領、推動，銀行等金融機構正確引導，同時提供高質量服務，外貿企業積極響應并提高業務能力。各層級、各主體目標一致、協同運作，才是更現實且有效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