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占勝 丁立卿
(北華大學 吉林 吉林 132013)
盡管黑格爾敏銳地意識到市民社會的內在矛盾、動態性和危機生成潛能,但他無法將市民社會現象建立在社會生產和再生產的體系中,他缺乏一個統一的資本概念來解釋交換和生產的統一。鑒于黑格爾思想中資本概念的缺失,馬克思關于“資本”的邏輯,可以說是將馬克思市民社會與黑格爾市民社會區別開來的重要標志。
正如阿爾都塞所宣稱的那樣,除非在馬克思主義科學和黑格爾科學之間有明確的區分,否則將錯過自伽利略和牛頓以來第三次科學革命的輸入。到目前為止,理解馬克思《資本論》的邏輯與理解黑格爾的邏輯、方法論之間的確切關系仍然是我們的任務。之所以未能完整正確地理解二者之間的關系,主要原因如下:
首先,我們前期的研究忽視了黑格爾對政治經濟學的研究。近期關于黑格爾早期著述的重視,以及對黑格爾思想發展的逐漸豐滿的勾勒,正在迫使我們重新審視黑格爾方法與內容、體系與邏輯的關系。隨著黑格爾思想全貌的逐漸呈現,政治經濟學研究對其整體思想的影響越來越難以忽視。我們認為,正是因為黑格爾開展了政治經濟學的研究,他的思想才發生了系統性和方法論原則的根本轉變。
其次,黑格爾自身邏輯的局限性。每一個真正的黑格爾主義者,都堅持制度與方法、內容與形式密不可分的黑格爾哲學,馬克思當然是其中之一。我們反對黑格爾體系,因為它假定了“精神”和“絕對”等虛假的思辨原則,我們拒絕自然是邏輯的放射性物質,并且我們懷疑面對社會和歷史的運動,思想能否從物質利益的偶然性中解脫出來,實現其自主性。如果說黑格爾的方法需要在后來更豐富、更復雜的形式中遞進地解決早期的矛盾,那么其最終階段的目的論本身包含并揚棄的所有矛盾就能全部解決嗎?黑格爾辯證法沿著從直接對立到“差異”對立的內化,最后在“同一性與差異性的同一性”中得到解決的邏輯前進,并不涉及思想中真正的對立、差異和矛盾的克服。
最后,我們未能找到黑格爾方法論的重要問題。如果我們不認為形式與內容、方法與制度的關系在黑格爾哲學中是偶然的,用馬克思的話來說就是:辯證法是站在他自己的頭上的,如果你要在神秘的外殼中發現理性的內核,就需要仔細推敲。這句話中馬克思使用的一個隱喻我們要仔細揣摩?!暗怪谩辈⒉桓淖儽坏怪玫男再|,無論黑格爾的方法論是站在他的頭上還是站在他的腳上,這都不意味著方法本身由此發生了轉化。進一步說,一個“倒置”不可能既是“反轉”同時又是“剝離”。能否實現從神秘的外殼到理性的內核,從外部到內部的運動,這是黑格爾方法論要解決的重要問題。
黑格爾對市民社會的結構和動力的完整系統論述,在《法哲學原理》中得以呈現。在政治經濟學視域下,黑格爾更多關注的是市民社會中契約和所有權的問題。
《法哲學原理》對合同關系(契約)的描述是,合同是由雙方當事人按照形式上正確的程序自由主動地轉移其所有權,雙方當事人各自被確認為法人。合同關系由三個特征構成:締約雙方的自由能動性、彼此的同意和約定以及權利交換或轉讓所要交易的外部對象。
所有權包括占有、使用和所有權的轉讓。黑格爾拒斥任何具有前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特征的占有與財產的分離,認為所有權是自由而完整的。事實上,如果沒有這一規定,所有權的轉讓就不可能成為一項權利,因為它意味著完整的所有權可以由主張其合法所有權的人轉讓給另一個人。
黑格爾對契約和所有權的論述為交換關系提供了法律和規范上的證成。需要強調的是,只有在資產階級社會中,隨著交換關系的充分發展,契約才能被解釋為完全的所有權讓渡,因為這種交易意味著財產成為個人的、私有的、可讓渡的權利。在前資本主義社會,個人對外部客體特別是對土地的財產權從來都是不完整的,個人可能擁有對土地的使用權,但他很少有權隨意地將土地轉讓給他人,對土地擁有支配權的只有君王。
不僅如此,黑格爾還為勞動與勞動權力的區分提供了法理依據。工資—勞動合同恰恰意味著勞動者在有限的時間內將自己的勞動異化為另一方使用的勞動權力。如果勞動者將自己的勞動力異化為勞動,那么他就不再是一個自由的法人,而是一個奴隸或農奴,因為這種情況下一個人的一般勞動能力不能與這個人相區別。事實上,工資—勞動合同預設了勞動者自由、無約束地處置其勞動權力的法律權利。
黑格爾明確了現代經濟組織之間作為財產所有者的交換關系的制度,以及財產和契約的法律規范之間的關系,包括那些除了出賣自己的勞動權利之外一無所有的人。如果說交換被定義為“由付出到獲取的方式和過程”[1],那么資產階級社會的特征就是交換在這里受到契約的規范。商品的獨占性流動是作為自由財產持有者之間的契約交易發生的。換言之,合同是法律層面的交換。在交換關系中,雙方當事人仍然是財產所有人,盡管客體發生了變化。這在黑格爾看來是可能的,因為通過一個普遍認可的第三者——貨幣——的等價支付,財產從一個人轉移到另一個人,以換取財產的“價值”。當交換關系被正式規定時,任何對象性的、可對象化的活動都可以被交換。貨幣是萬能的等價物,它在那些本質上不同的對象和能力之間起中介作用,而這些對象和能力實際上正是由于它們之間的差異而被各自的財產所有者所渴望。在市民社會中,取得財產的手段是通過買賣的形式進行的。貨幣憑借被公認的交換媒介作用而成為普遍的獲取手段。
毫無疑問,黑格爾對法律契約關系與貨幣化調節的交易之間相互依存關系的剖析(在市民社會中)顯示了一種敏銳的政治經濟學意識。也許更令人驚訝的是,黑格爾這一分析已經在1802年至1805年耶拿時期的著作中出現,盡管不太系統,但他對政治經濟學的研究極大地影響了馬克思。
黑格爾分析了財產的法律結構與契約關系之間的聯系,并對交換進行了貨幣化的規定,他將市民社會定性為“需要的體系”。需要體系是具體的社會經濟關系網絡。在現代世界中,經濟被組織為交換關系的網絡,通常被稱為“市場”。黑格爾說:“市民社會才是驚人的權力,它把人扯到它自身一邊來,要求他替它工作,要求他的一切都通過它,并依賴它而活動?!盵2]275這種“驚人的權力”產生了一個社會相互依賴并不斷增強的體系。由于每個個體都被當作具有自我意識的需要和利益的人來對待,因此社會相互依賴只是偶然地在公民社會中表現出來?!翱床灰姷氖帧钡倪壿嬍枪裆鐣袀€體相互依賴關系得以顯現的唯一方式。
黑格爾從這種個體性與社會性的矛盾辯證法出發,分析了作為“需要體系”的經濟的現代組織。在分析當中,黑格爾發現,社會相互依賴的增加表現為個體化和原子化的增加。在《法哲學原理》中是這樣表述的:“需要和手段,作為實在的定在,就成為一種為他人的存在,而他人的需要和勞動就是大家彼此滿足的條件。當需要和手段的性質變成一種抽象時,抽象也就成為個人之間相互關系的規定。這種普遍性,作為被承認的東西,就是一個環節,它使孤立的和抽象的需要以及滿足的手段與方法都成為具體的,即社會的?!盵2]235黑格爾分析市民社會的要旨就蘊含在這最后一句話中,即需要的“抽象的”性質以及滿足它們的方式和方法,揭示了它們的“社會性”。通過對需要及其滿足手段的“抽象性”的研究,黑格爾理解了人的需要不存在自然的預先定在的清單,人類的需求可以無限增殖。特別是在市民社會中,市民社會當中人的需求的倍增表現為奢侈和精致的蔓延。需求的增殖和擴散涉及將其細分為更特殊、更抽象的組成部分。沒有一個對象能夠滿足特定的需要,需要本身可能進一步細分為更具體的需要。在這個過程中,需要的對象本身就成為黑格爾所說的“近乎目的”。自相矛盾的是,需要的對象越具體、越分化,需要本身就越抽象。例如,某人對音樂感興趣,只有莫扎特弦樂四重奏才能滿足他對音樂的需求,他將這種需求本身轉化為一種抽象的想聽的聲音,不是任何聲音,而是一種特定的組織、調性和聲音的組成。
在市民社會中,需求的抽象性表現為需求的多重性、擴散性和細分性,意味著個體對社會交換關系系統的依賴性增強。需要滿足的每一個方面現在都取決于作為他人活動和工作成果的對象的可取性。需求的具體特征和滿足這些需求的手段也決定了公民社會中工作的質量。需求的細分導致生產的細分,需求的增殖意味著分工細化。每個個體執行一項不太復雜和不太完整的活動,其最終結果依賴于他人的合作和工作。黑格爾甚至提出:“技能和手段的這種抽象化使人們之間在滿足其他需要上的依賴性和相互關系得以完成,并使之成為一種完全必然性。此外,生產的抽象化使勞動越來越機械化,到了最后人就可以走開,而讓機器來代替他?!盵2]239
市民社會的限度在黑格爾的討論中變得清晰可見。在市民社會中,人們觀察到財富集中的現象現實發生,財富的集中是通過交換和商品生產體系的擴大而發生的。這種趨勢的反面是社會兩極分化、特定工作的限制以及對部分人口的剝奪。在黑格爾看來,貧窮與財富的增長是成比例的,“當廣大群眾的生活降到一定水平——作為社會成員所必需的自然而然得到調整的水平——之下,從而喪失了自食其力的這種正義、正直和自尊的感情時,就會產生賤民”[2]278。一方面,如果政府當局尋求通過為窮人提供福利救濟來緩解貧困,這就侵犯了人作為能夠通過其在市民社會中的工作獲得生計的人的尊嚴;另一方面,如果給予“賤民”工作的機會,那么生產的數量就會增加,這將導致工業生產過剩,因為資本家無法找到具有足夠購買力的消費者。“伴隨著大量賤民的產生,市民社會顯露出自我瓦解的趨勢。”[3]黑格爾總結道,“盡管財富過剩,市民社會總是不夠富足的”,“市民社會的這種辯證法,把它——首先是這個特定的社會——推出于自身之外,而向外方的其他民族去尋求消費者,從而尋求必需的生活資料,這些民族或者缺乏它所生產過多的物質,或者在工藝等方面落后于它”。[2]279
考慮到《法哲學原理》發表于1821年,我們不能不驚訝黑格爾對市民社會的矛盾動態和趨勢的分析是多么精明。黑格爾認為,帝國主義擴張是市民社會內在矛盾的必然結果,甚至可以作為緩解本國社會階層緊張的一種方式。這種說法具有真正的前瞻性。然而問題是,黑格爾盡管對市民社會的表面現象進行了精彩的描述,但為什么需要的無限增殖、奢侈的增長、財富的集中形成了市民社會的內在動力?或者說,財富的集中與貧困化、人口的大規失業之間有什么必然聯系?這些問題是黑格爾在討論市民社會問題時避而不談的。
黑格爾認為,市民社會中廣大人民群眾的生活水平被“自然而然地”確定。黑格爾通過論述將有限時間內勞動活動的可讓性與人的勞動能力的完全異化區分開來,為工資、勞動和契約提供了法理基礎,即從自由人格權的立場出發,黑格爾區分了作為具體的人類活動的勞動和作為勞動能力的勞動權利。很顯然,勞動與勞動權利的這種規范性區分在黑格爾對市民社會的分析中并沒有起到系統性的作用。對于勞動和勞動權利的區分,再加上勞動權利作為所有商品的價值是由其生產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決定的前提,在確定工資水平和生活水平方面的“自然而然”就是可以理解的。
因此,黑格爾不僅沒有分析價值大小的決定,而且沒有超越古典經濟學家對價值的理解。價值是物的對等性憑借其可公度性的表現,以使用價值為基礎。黑格爾對價值的分析不能超越需要滿足、效用和享受的范疇,在形成和塑造對象的過程中為交換對象的可通約性提供依據。誠然,黑格爾把使用的對象看作人的勞動活動所生產的對象,但在他看來,勞動在這個對象中所體現的價值,與它對另一個人的有用性是簡單等同的。
青年馬克思為批判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而寫作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忽略了黑格爾對契約、財產、勞動權利、價值、需要滿足等問題的討論,而主要集中于對國家的分析?!榜R克思在展開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實為國家法哲學批判)的過程中,即致力于揭示市民社會的經濟性質,并為后續相關路向奠定了基礎?!盵4]直到馬克思在《資本論》中論述財產、契約和交換關系時,才將讀者引向黑格爾《法哲學原理》的開篇之處,才填補了對這些問題的分析。
“列寧是作為自覺的馬克思主義者來閱讀黑格爾的《邏輯學》,因此‘總是竭力用唯物主義觀點來讀黑格爾的著作’,總是以‘參看《資本論》’為出發點來思考《邏輯學》”[5],而我們的目的不是教條地假定馬克思價值理論的有效性,也不是批評黑格爾沒有寫《資本論》,相反,我們的目標是揭示黑格爾政治經濟學中的市民社會邏輯,并討論這一邏輯與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市民社會問題邏輯的關系。
在黑格爾的分析中,市民社會沒有超越個體與社會、特殊與普遍的辯證法的邏輯。自私自利的個性的出現由一個“辯證的前進”變成了一個社會相互依賴的系統,因為“每個人在為自己取得、生產和享受的同時,也正為了其他一切人的享受而生產和取得”[2]239。在邏輯上,黑格爾將市民社會描述為“特殊性”通往“普遍性”中介的領域,盡管這種中介是無意中發生的,是通過“看不見的手”創造了一種社會相互依賴的體系。隨后對市民社會中的各種社會形態,如司法、警察和同業公會的討論,意在表明每個人的自利活動的調解失去了其偶然的、無意的性質,而成為個人活動的一個越來越明確的目標。對個人在其行動和行為中必須具有普遍性的充分承認,形成了向現代國家過渡的邏輯,從而促進了普遍和有效的利益。黑格爾對市民社會邏輯的分析并沒有深入到對那些產生和維系市民社會矛盾的社會關系的考察。他解決矛盾的方法是通過它們在更大的整體中的牽制而發生的。黑格爾未能將市民社會的動力奠基在那個不在其上但卻在其中的領域,在那個不在普遍性之所在地的領域,而是特殊性的生成的領域。
我們認為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的邏輯與黑格爾市民社會中的邏輯是相似的,但何以區分二者呢?這是我們要探討的重要問題。
“馬克思認為政治經濟學被人們當作現代經濟活動的理性規律進行把握,進而被人們當作現代社會的科學”[6],在《資本論》第二版的后記中,馬克思區分了考察的方法(Forschungsweise)和說明的方法(Darstellungsweise)。知識通常通過說明的邏輯呈現而獲得理論和科學的地位,論述方法將調查方法的成果轉化為理論。理論的有效性主張必須根據現實的實踐來判斷。黑格爾和馬克思的共同前提是,論述方法賦予考察結果理論地位。黑格爾把他的哲學定位為“關于真理的科學”[7],只有在論述方法被證明是論述某一主題的唯一恰當方式之后,才能獲得科學地位。論述的方法從抽象的范疇走向更為具體的范疇,也是馬克思和黑格爾共有的一個預設。馬克思之所以選擇商品結構作為分析的起點,是因為在資產階級社會中,勞動產品的商品形式——或者說商品的價值形式——是經濟的細胞形式。
這種從抽象到具體的運動也是思想向現實的運動,因為無論是對于黑格爾還是對于馬克思,范疇都不僅僅是精神的抽象。用黑格爾的話來說,范疇是概念及其現實化;用馬克思的話來說,范疇是物質存在的形式及這種具體實在的個別方面。諸如“商品”“交換價值”“勞動權利”等范疇,并不僅僅是抽象的術語,它們指定了社會歷史關系的特定語境和物質生活的社會組織的特定形式。
《資本論》從商品形式出發,分析這種形式所體現的使用和交換價值。貨幣則呈現為總價值公式或價值尺度公式的特殊實例。簡單商品流通公式是“商品—貨幣—商品”(W—G—W)。但是,由于這個公式不能用商品交換的結構和規則來解釋,必須從交換轉向生產,轉向勞動力作為商品的買賣,轉向剩余價值的生產。這種從商品到貨幣再到資本的遞進,是一種從抽象的、一般的形式到具體的、有區別的形式的運動。資本是比商品更具體的范疇,因為它包含了更廣泛的一組社會關系。范疇的具體性隨著它所包含的真實過程的延伸而增加。由于資本不是單純的商品積累,而是作為商品購買勞動力的貨幣,因此資本是比商品更有區分度的范疇,最一般、最抽象的范疇讓位于更具體、更有區別的形式。而由于資本范疇所包含的社會現實范疇比商品更大,從抽象到具體的運動也是思想向現實的運動。
我們認為,作為區分二者的一般性解釋原則的邏輯來自馬克思。雖然黑格爾和馬克思共同的方法論前提是論述方法從抽象上升到具體,但馬克思保持了思想秩序與實在秩序的根本區分,而黑格爾將實在還原為思想則是蒼白無力的。關于馬克思市民社會與黑格爾市民社會的邏輯之間真正的分歧點的闡述必須從這一點開始。
在《資本論》中,范疇的論述順序與這些范疇作為社會整體的方面而獲得的實際關系的順序相區別。這些范疇在理論上的先后,可能與它們在構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社會歷史總體性中的關系順序相對應,也可能不相對應。例如,馬克思在《資本論》提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社會財富,表現為“龐大的商品堆積”,單個的商品表現為這財富的元素形式。因此,我們的研究就從分析商品開始。馬克思的范疇分析是從商品到貨幣再到資本的過程,但在現實的秩序中不一定要把商品看作第一位的。當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被把握為一個自我再生產的總體時,商品和貨幣就被理解為資本在其實現過程中所假定的形式。當商品被看作在資本主義制度內生產的產品時,它是可變資本、不變資本的一定部分價值和剩余價值的凝結形式。因此,在理論的秩序中首先出現的東西,并不是在現實的秩序中首先出現的東西。而且,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商品形式只有在相對于勞動力本身的買賣中才能在其特殊性中被把握,商品是價值的體現,是馬克思所說的“抽象的人類勞動”的社會物質。但是,抽象的人類勞動范疇是很難理解的,除非在有限的時間內,勞動的使用價值本身被異化為另一種價值。在這個意義上,商品的廣義價值形式預設了勞動力在市場中的買賣。不過,按照《資本論》的論述順序,勞動力的商品形式繼承了商品的一般形式。
嚴格地說,馬克思的現實順序中沒有“第一”。真實的運動是循環的和自我繁殖的。擁有使用價值的商品在對象化活動中被生產出來的同時,作為商品的原材料、機器、工人的生活資料和勞動權利本身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勞動過程的前提。商品形式既是資本主義生產制度的前提,也是資本主義生產制度的產物。
黑格爾的論述邏輯是通過單個概念原則的展開來定義的。當實在的所有決定被假定為其中一個原則時,內容才能被把握。例如,法哲學根據單一概念——自由意志——的決定來理解現代國家的現實。法律性、道德性和倫理實體性是“自由意志”的具體化。在合法性中,自由通過所有權和契約被賦予抽象存在的形式。抽象權利是概念的直接性。在道德中,個體作為尋求實現善的道德自我的存在被認為是自由的范式。道德以中介的形式描述自由意志的概念。在以市民社會為組成部分的倫理生活中,抽象存在的統一性與自我的中介關系,社會制度的客觀性與自我的反思性、評判性活動相結合。黑格爾總體性的統一性由通過它而產生的一個原則構成。法律、道德和倫理生活必須被視為“自由意志”概念所假定的各種形式。同一原則照耀著整體的每個方面,而這些方面反過來又構成了該原則內部的一個差異時刻。從概念的一個時刻到另一個時刻的過渡之所以發生,是因為概念在現實中未能找到充分的體現。概念的結構與實在的結構之間總是存在著矛盾,而正是由于這種現實的失敗,使黑格爾的論述得以向前推進的思想得到了完整而充分的表達。對馬克思來說,知識是一個深入到活生生的、具體的總體性的邏輯中的過程。而在黑格爾那里,總體性是作為一個可理解的、邏輯有序的透明整體而展開的概念所決定的完整體系。由此,市民社會的“邏輯”因自由意志的普遍性與特殊性之間的矛盾而變得可理解。這種矛盾只有個體在自己的活動中有意識地根據普遍性去尋求和選擇的一種生活形式中才能得到解決。
黑格爾的任務是把現象的隱含理性和可理解性顯性化,而馬克思的目標是揭示產生現象的基礎——社會生產和再生產系統。馬克思從定在出發,揭示生成定在的規律和結構,從而把定在把握為在這個動態過程中重新構造的定在。對于黑格爾來說,定在被理解為一個展開的差異時刻,并最終被理解為自我同一的原則。因此,馬克思《資本論》的邏輯與黑格爾的邏輯的區別就在于,闡述具體的、有區別的總體性的方法不同于闡述統一的、精神的總體性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