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 河
南塔,本市中央商務區的最高寫字樓,足足118層。每逢霧天,它的頂部被云霧遮蔽,可以想象身處高層的人們在云朵包圍中工作,幸福感自不必多言。夜晚整棟樓燈火通明,堪當巨大路燈,為深夜下班的人指路。上南塔天臺休憩是熱度極高的免費游玩項目,試想象,占據制高點俯瞰中央商務區,眺望本市,指間夾支香煙作道具,成功人士的風范就得以塑造。南塔員工是種身份象征,其他寫字樓的人想領略南塔天臺風光,唯有向他們的南塔朋友借門禁卡。
本人正是南塔上班族的一員,在48樓的小公司,為賣貨直播寫腳本,和其他三個寫手蝸居在一個小隔間。隔壁是直播間,主播們嘰里呱啦讀我們拼湊的稀碎講稿。每天的上班生活高度重復,像復制粘貼,但上個月有不同尋常的消息,工作群里傳言,我們樓上一家美妝公司有位品牌經理,午休時間跟同事上天臺,好端端地突然說,他們在樓下叫我。說罷攀爬圍欄,一副欲往下跳的架勢。同事們七手八腳將他拉回,那人猶在喃喃重復道,他見到南塔一樓地上堆疊上班族的尸體,全是跳樓身亡,肉塊迸裂血跡噴濺,肢體與面容都扭曲。據說那人精神失常后再沒回南塔上班。
其實從今年開始,大家已經流傳,上南塔天臺的許多人,時常向下望,神情呆呆。問他們有何不妥,他們會答“沒什么,只是暫時放空”。品牌經理的軼事令南塔從此背負“鬼樓”綽號,但登上南塔天臺的人熱情不減,我們同事將鬼樓傳說當成好玩事情,在公司門口掛上八卦。有人拓寬思路,工位擋板上吊串大蒜。同事們各自施展神通,張貼鐘馗像、掛十字架、掛奧特曼海報,像古今中外不同門派斗法。同一層樓其他公司,也并未因謠言磨滅朝氣。每日早晨,我們辦公室四個寫手,急匆匆打過卡,縮在工位吃早餐,左邊房地產公司開始早操時間。
領頭人喊:親愛的同事們早上好!
一片聲音回應:好!很好!非常好!鼓掌聲有節奏響起,嗒——嗒嗒——嗒嗒嗒。
右邊的醫美公司不甘落后,放音響,銷售們穿正裝化全妝,列隊齊跳《抓錢舞》。這支舞蹈動作簡單,伸出兩臂,假裝天上有鈔票掉落,手掌忙亂做抓錢狀。領舞號召銷售軍團,來,跟隨歌詞,我們大家舞起來。我鄰桌寫手早就耳濡目染,跟隨音樂唱起《抓錢舞》:錢來錢來錢來,我愛錢錢愛我,錢從四面八方來,時時刻刻來,鋪天蓋地來,我加油我努力,沒有愛我可以,但是不能沒有錢。
且看,績效考核升職競聘,哪一樣不比南塔鬼樓流言可怕。無聊話說過便算,切莫當真,世間摸爬講究個腳踏實地,生活總是向前的——假如我有機會上鏡做賣貨主播,就做這番發言。其實心里清楚是不會有的,我們相貌平平才會淪為幕后寫手,把熬夜趕出的文字稿交到人靚聲甜女主播手上,任由她們用紅筆在紙上圈畫批注。偶爾她們對腳本不滿意,會面露不悅,像語文老師批到水平低劣的作文。隨后將腳本發給總監,總監勒令我們修改,返工三次以上每次扣工資五十元,上不封頂。
南塔的鬼樓之名傳播漸廣,工作內容單調煩瑣,但我還不想離開公司。每當同學問我最近好嗎,我就答,還行,在南塔上班。對方會說,高級白領,厲害呀。
這就是堅持的全部意義。事情轉變發生在一個加完班的晚上,準確來講已經不算晚上,是凌晨兩點。交完手頭上的急活兒腳本,文件名后綴標注交稿日,今天5月1日,盡管我是從4月30日晚上開始動工。總監說過,把細節做到極致是贏得客戶的關鍵。頭昏腦漲走到樓下花壇,一個聲音傳出:晚上好呀,李麗云。
我回頭四望,不見人影。
那聲音在持續,李麗云,我在這里,在虎皮蘭里面。
我扒拉一叢高大虎皮蘭,肥厚葉子深深處,駐扎一只小福壽螺。它說,我每天都挨餓,再不吃蔬菜就活不長,我知道你公司在南塔,你把我帶進去住,每天給我帶有露水的蔬菜。還有,不許往外透露我的行蹤,不然我就曝光你簡歷造假,你根本不是本科畢業,明明拿的是函授本科文憑。
我嚇得當即跪下,眼淚止不住狂流,哭求道,我照辦就是,我不能失去這份工作,求求你。
我伸出手背,彎腰恭請小福壽螺。它冷哼一聲,淡定爬上,被我帶回公司角落的倉庫。那小房間擺放的是可循環利用的圣誕節道具,每年舉辦圣誕活動就搬出一次,平時幾乎沒人進入。
每每深夜,公司都只剩我們幾個寫手加班,這時我就借口上廁所,把菜葉帶進倉庫。我的腳本出品速度快,造成的后果是被總監分派更多工作,往往成為最后一個下班的人。對不公的任務安排不作反抗,出于將功補過心理,萬一將來某天我被發現偽造簡歷,或許總監見我平日工作也算勤懇,業績不比本科生差,興許就網開一面。
公司唯獨剩下我,探訪小福壽螺就方便。小福壽螺問,李麗云,為什么你不怕我?
我說,更大更多的福壽螺我都見過,我上小學那會兒,家里收購福壽螺。
很多新同事得知我是本市人,瞳孔馬上冒出羨慕,我不會主動澄清自己并不是本地百萬拆遷戶。我們家在本市邊緣的村子,靠近農田,拆遷輪不到,一大家子守在一層高的老破屋直到現在。為上班方便,每月從六千底薪抽出八百租中央商務區附近的城中村小單間。人前假裝家底豐厚,背帆布袋出門人家贊你低調樸素。試試說自己只是窮人,帆布袋立馬降級為邋遢的罪證。
小福壽螺大為震驚,你家人收購我家螺做什么?
我說,吃呀。
小福壽螺的腹足縮回殼里,顫抖聲音傳出:我們福壽螺是外來入侵生物,是害蟲,身上帶寄生蟲,有孕婦吃過,結果流產,還幾乎丟掉性命。你們吃來做什么?
我說,我們不吃,賣給別人吃。那時候很多人不知道福壽螺體內有幾千只寄生蟲,只是覺得口感不如田螺,吃進肚子就當倒霉吧。村民在農田撿福壽螺,拎到我們家,收購價格是三元一斤,我們轉手賣給大排檔或者加工廠,五元一斤。賣給大排檔,做成炒螺,菜單上名字當然不叫炒福壽螺,是炒田螺。賣給加工廠,做成螺肉罐頭。你相信我,世上絕大多數人分不清田螺和福壽螺。
我自顧自憶往昔,不曾顧及小福壽螺不應聲,叫它幾聲,它終于回應,說李麗云快回你月租八百的出租房吧,我要在中央商務區最高樓里睡下了。
第二天小福壽螺說想游覽本市底層工薪族的居住環境,言下之意是參觀我的出租房。我當然不樂意,有什么可看?結果又是拗不過。它看著陰暗潮濕一小單間,欣慰告訴我,李麗云,我們選擇住處的品位非常接近,我果然沒看錯人。它爬過桌上一排書,逐一念出書名,零零碎碎,有營銷知識、電商運營、會計考證,也夾雜英語翻譯、文學理論、電影基礎。凡小福壽螺爬過處皆留一道濕,這令我難受,頭皮發麻,但唯有忍。小福壽螺為我定性:李麗云你還是很上進的。
我說,生而為人,心自然要向上,這是我們人類本能,總要相信日子變好,就算眼下不好。
有時我把小福壽螺藏在工位上的抽紙后,以此小小惡作劇,讓它體會我的上班生活是如何艱辛,好喚醒它的同情心,別曝光我學歷真相。幾天過去它宣布,已經學成一門新技術。
我沒好氣地問:請問你是學會寫腳本,還是Photoshop?如果是前者,拜托幫我想一段過渡詞,現在是凌晨兩點,我實在太想趕緊收工。它說:都猜錯。是你們人類的祈福歌,聽好——錢來錢來錢來,我愛錢錢愛我,錢從四面八方來。
偶爾周末我會回村,盡管內心抵觸。想到小福壽螺周末無人作陪會無聊,我主動邀約,它應承前往。它趴在我肩膀像小小掛飾,我倆顛簸二十幾個站公交車抵達,意料之中廚房冷鍋冷灶,因為爸媽還在小飯館忙活,其他人也各有活動。擇菜心預備清炒,特地留出三條外觀漂亮的供奉給小福壽螺,它大口咀嚼之余說,給我說說你家收購福壽螺的事情吧,就是在這間房子嗎?
我說對。你猜不到這些福壽螺給我家帶來多大的恐怖。村里人帶到我家的福壽螺自然都是活的,死的我爸媽不收。在等待大排檔和加工廠上門收購的那幾天,福壽螺在我們家天井玩大逃亡,它們爬上水缸,密密包裹一層,洗衣臺背面也都是它們的藏身之地。我和姐姐弟弟他們,每天就把這些個逃兵挨個拔下來,扔進大桶。有時福壽螺爬上廚房天花板,就要用小竹竿戳,戳幾下,福壽螺露在殼外面的腹足就縮回去。啪唧,它們掉到我們提前鋪好的紙板上,可不能掉在地板,殼砸破的福壽螺死得快,賣不出。福壽螺爬過的地方留下一道濕痕,光是一道,人可能覺察不到,要是千千萬萬道,就漚一股爛泥塘味兒。全家都沉進一個大泥塘,村里沒有人拉我們出去,他們還使勁往里扔更多福壽螺,加速我們家下沉。
我走到自己房間拿打火機,除了我的床、衣柜、桌子,其他空間早堆滿雜物,塑料桶鏟子大剌剌橫在門口。手指向床腳,我告訴小福壽螺:十多年前,我以為把房間門堵死,至少能隔絕福壽螺進房間,錯,錯得離譜。當我看到第一只福壽螺爬上床腳,忍無可忍,我對爸媽說,你們能不能停止收福壽螺?我媽說,好啊,如果咱們家像隔壁村某某一樣被政府征地,拿幾百萬上市中心買商品房,再收福壽螺我就是賊賤種。
說到此處我媽回到家,咚咚走進房間問:你說誰是賊賤種?
我說,沒有,沒有說誰。
我媽說,我告訴你吧,賊賤種是你姐,嫁去外地農村,好像農村自建房住不厭一樣。李麗云你要爭氣,要找本市市區有房的,哪怕他老到頭發掉光呢。
帶小福壽螺去田埂散步的路上,我告訴它我媽志存高遠,她的拆遷夢和盼我高嫁的夢,雙線并行。說著說著來到成片密刺苦草生長處,草莖包圍一圈密密匝匝粉紅珠子。小福壽螺很高興,說那些是福壽螺卵,我的家屬。
我當然知道。福壽螺的卵,鮮艷明亮,每一顆都生出一個新的福壽螺,占領我們家角落。討人厭的東西自己活著招人煩,還要生一大堆。但它們是我很長一段時間的玩具。天井爬滿福壽螺,沒有小孩再敢上門找我們玩。我跟姐姐弟弟各選一只福壽螺寶寶,舉辦福壽螺寶寶爬行賽。我們拍掌鼓勁,加油!給我沖!福壽螺寶寶聽不懂人話,自顧自挪動。這比賽純粹是斗運氣,就看誰人的選手爭氣,不甘螺后。
小福壽螺體積一天天變大,我對它的感情有些許復雜,像媽媽對待生長期的嬰孩,恨不得每日手持卷尺跟在它屁股后面量身長。意想不到的,是它后來生長完全超出估計,尺寸已經快占滿整個倉庫,圣誕樹被擠到邊角,假槲寄生枝條彎折,大概自出廠后從未經歷此等委屈。眼前的龐然大物每日消耗的蔬菜、產出的排泄物,成為我工作外一大負擔,但為保住中央商務區最高樓的工作,只好鼓勵自己無論如何要堅持。小福壽螺的自尊與身形一齊膨脹,居然要求我稱它為福壽螺大人。我又屈服,底線就是這樣一步步降低。
相比同事們,福壽螺大人并不算難相處,至少從未有同事邀請我上南塔天臺看星空。
那晚凌晨三點,公司又剩我一人。福壽螺大人說,我夜觀星象,發現今晚極度適宜觀星——聽聽它講的廢話,看來已經深得直播腳本的語言重復精髓。它問,你有興趣跟我一同上天臺嗎?對福壽螺大人我向來是有求必應,生怕它一個不高興就跑到總監跟前揭發我文憑的驚天秘密。
我倆躺在天臺的地板,與滿天星星面面相覷。寫“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前人如果光臨南塔天臺,不知做出何等驚人語。百尺不過三十米,南塔足足四百六十米。就算我深度近視也產生莫名恐懼,生怕大顆大顆的星星墜落砸在身上。忘了有多久沒抬頭看天,每日光是看地面已經耗盡精力。福壽螺大人問,李麗云,聽說南塔的外號叫鬼樓,聽說有人看見一樓地板堆滿跳樓死的尸體,你們南塔有這樣可怕?
我覺得滑稽,但還是認真作答:根本不存在的事情,能進南塔上班的人是精英,心理素質也都極好,擅長自我排解工作壓力。再說,人來到世上一趟不容易,打擊都是一時的,多想想積極的事情,何至于跳樓?福壽螺大人眼神閃爍,與它多日相處我知道,那是白眼。它說,向你介紹一部短片,Regifted,看你英文不太好,只好告訴你中文名,《沒人要》。故事主角是貨架上一個彩蛋玩具,外形普通,賣不出去。終于被人買下,作為禮物送給別人。彩蛋自然很高興,但等待它的是一次又一次轉送,最終被賣到二手店。有天深夜,傷心的蛋從高處一躍而下,地面的撞擊力打開它身體機關,原來它真身是一只八音盒。彩蛋體內舞曲響起,旋轉木馬轉圈,只可惜沒有人打開過它的內心。李麗云,你看,它勇敢跳下,才發現自己不是平凡彩蛋,可見跳樓不見得全是壞事。福壽螺大人傾情推薦的這短片,后來我一邊吃外賣一邊看完,可能過分惦記當天要交的腳本,匆匆看完,沒有過深感觸。
福壽螺大人又發問:李麗云,你跳過樓沒?
我答,倒是跳過,只是高度不值得夸耀。那時第一只福壽螺入侵我房間,我找爸媽告狀,他們不理。我之前提過,我們家房子只有一層。我跑上天臺,一層樓高度。我對爸媽喊話,你們再把這玩意兒往家里帶,我就跳。我爸罵句臟話,我媽伸出食指,指尖朝向我的眼,鼓勵道,好膽色,請跳吧。他們跟我相處快十年,竟然還不清楚我這人會被激勵沖昏頭腦。當時沒做好死或者殘的心理準備,我采取迂回戰術,先降落到樹上,再從濃厚樹葉滾到地板。沒有摔死,右手手肘骨折,養了很久。
福壽螺大人哀嘆,我家螺讓你難受成這樣,我也不忍心。好在相對于人類,我們不會活很久,螺均壽命只有兩到五年。我們被取名為福壽螺,其實不福也不壽。
聽得它懺悔,我受寵若驚,回應道,我也一樣,我叫李麗云,不美麗也不像云。
福壽螺大人說,地上的水逃到天上就變成云,李麗云你要加油,不應該把自己困在一個地方太久。我出生在亞馬孫流域,和食人鯧來往很愉快,它們是單純的小動物,心思都用來鉆研吃人。后來我決定在有生之年多游歷,長見識。就向一位食人鯧摯友謙虛地學習游泳技術,從亞馬孫一路來到這里。
我唯有肅然起敬,但心里清楚我是自愿被囚禁在南塔,這座高級寫字樓為我不堪入目的人生履歷背書。從118層樓往下看,中央商務區熱鬧不減白天,附近許多棟寫字樓還亮燈,每盞燈后會有大于等于一個人正在加班。金黃色路燈下一排人,等待他們的網約車前來。網約車與出租車穿梭在分岔多多的大馬路。凌晨三點確實還早,有許多次,凌晨五點在那路燈下,我一個人等網約車。有次眼睛發花,看不清車牌,湊近過去確認。師傅打開車門說,靚女別瞅了,就是這臺車,我都在好幾次凌晨五點時候接過你,你沒認出我來嗎?
與福壽螺大人組隊看星的夜晚后,我倆感情增進許多。當它提出,希望我為它擦干凈殼,我痛快答應。福壽螺大人的需求是:幫我把殼擦得锃亮锃亮的,黑色不能黑得太死,要黑得有細節,體現科技感,棕色部分最好有漸變;整體質感以瑪瑙紋呈現。沒頭緒的話,你可以先去找找reference(參考樣本)喲。
它用詞之專業,令我敬畏心大起,并問:要不要先選一小塊殼擦洗,作為demo(試驗樣本),給你過目好呢?咱們確認了再繼續推進。福壽螺大人同意。
就這樣,我以十塊毛巾、五瓶去油污清潔劑、一把水果刀作為物料,執行殼項目。福壽螺大人的螺層和縫合線之間留有陳年污泥,被我用水果刀小心剔出,一顆不剩。螺殼被用力擦洗,露出本色,像從未清洗過的油煙機得到狠狠沖刷。一頭干凈清白的巨型福壽螺呈現眼前,眉眼帶笑。從此我深夜想小睡就爬上它的大殼最外緣,它平緩呼吸像祥和老虎。起起落落,我如睡嬰兒搖床之上。
福壽螺大人最初的洶洶氣勢已熄火不少,有時趕地鐵三號線被人群擠壓,痛苦屏息,我傷感想到,它是我在中央商務區唯一的朋友。因而等到大意外發生,我居然不忍生出責怪。
沒人知道福壽螺大人悄悄從倉庫跑出來。當時是晚上八點,公司有一場零食直播。腳本出自我手,按公司規定我還要臨時兼任場控助理,做些直播間評論區維護、協助商品上架之類零碎功夫。
主播逐一講解令她“欲罷不能”“驚艷無比”“靈魂出竅”的零食們。她會試吃,每個吞咽動作都有表情設計,并且小心不讓食物沾到牙齒。她打開一個螺肉罐頭——
【開場】
來,歡迎新進直播間的寶寶,今天這個螺肉罐頭真是賠錢給到大家。(什么賠錢,真賠錢發不出工資,你還有力氣坐這大呼小叫嗎?)
【拋出福利】
看到沒有,就我手上這個螺肉罐頭,我們直播間小姐姐每人家里囤一箱。給大家原價16.8元一罐都不叫福利,我們直播間今兒賣13.8元,只賣13.8元!買兩罐再減3元!(“每人家里囤一箱”倒是真話,但她們沒出錢買,是免費從公司搬回家的貨物。價格撒謊,其實平時就賣13.8元,16.8元是直播前兩天故意提高的假價格。)
【產品塑造】
我給大家嘗一口試試,這一口剁椒味螺肉,油而不膩,滿嘴肉香,要不是正上直播,我能吃完一罐。(對于不愛吃螺肉的人,這一口下去就是工傷,我明明看見她一閃而過的皺眉。要不是正上直播,她會把罐頭扔進垃圾桶。)
【互動開價】
點個關注,我再給寶寶們贈送運費險,七天無理由退換貨,來回運費主播承擔,我賠!來,后臺準備好沒有?好了是吧,拼手速拼網速倒計時321上鏈接。(“來回運費主播承擔”這句話的好笑程度約等于明星直播說“今晚打折造成的差價由我掏腰包賠給老板”,但別說,真有傻子會信,所以這句話術還是加進腳本好啦。)
就在主播嚷著“321上鏈接”之時,福壽螺大人幽幽闖進直播間。它的厴左晃晃右晃晃像跳舞,牽扯下面的腹足快速向前挪動,活似被扣上大殼的黑色海豹。倉庫到直播間的地板留有一大道水跡,還帶有水珠,是福壽螺大人的行走軌跡。我發現它駕到,已經來不及阻止。福壽螺大人撞翻背景板,坐到主播旁邊。它身高直抵屋頂,碩大身形無法被鏡頭完全容納,外殼一大半在鏡頭外。貨架上陳列的商品樣本被它殼頂帶到,零落一地。福壽螺大人觸角低垂,淚流不止,注視主播手中螺肉零食,像飽受委屈的小狗。
這絕對是公司史上,也是直播行業有史以來最嚴重事故。我用盡力氣大喊:福壽螺大人,求求你,快離開這兒。福壽螺大人一臉無辜狀,對攝像機后的我喊話:我聽到有人說賣螺肉吃螺肉什么的,好奇想看看,為什么要吃我們肉。你們用剁椒拌福壽螺,寄生蟲也并不會死掉。
我已徹底失控,吼道,那是田螺田螺!人怎么會吃福壽螺!你們家里螺不在這罐子里。我雙手抱頭蹲在地,對眼下和未來即將發生的后果感到絕望。這具龐然大物會嚇得主播連聲慘叫,正觀看直播預備下單的觀眾以為自己眼花,待看清時他們就截圖。福壽螺大人的圖片在幾秒內傳遍社交網絡,全球都知道南塔出現怪物。今晚這場直播徹底淪為災難,我們公司從此接不到業務,被迫破產清算,遷出南塔,從此我再不能出入中央商務區地標118層高樓,只好重新找工作,只好再次簡歷造假。萬一函授本科的真相被發現,連基層白領都做不成,要退掉八百元出租屋,回到家里小飯館打下手,每天的工作是檢查水產店供應的田螺,從中挑出不能吃的福壽螺,一板磚砸死。生意不好的日子里我就是爸媽的出氣筒,村里人看不起我,尤其舊日同學恥笑我,他們喊,高級白領李麗云趕緊上菜。我端一盤炒田螺上桌,芡汁濺上圍裙,他們集體哄笑。完了,我的人生,才活到26歲,已經提前預知到結局畫面,每一幀都色調冷清。什么逆風翻盤,什么改寫命運。
福壽螺大人面對我不恭敬的質問,顯然措手不及,它足部黑色的肉快速收縮又展開,如是幾次。我忍無可忍,沖到鏡頭前試圖用力推走這巨型生物,它紋絲不動。我倆的來回喊話早就激得主播坐立不安,她看著我大踏步走到臺前,說出一句腳本外的口播,干嗎呀這是。主播儀態盡失,也不管直播正在進行,張口大喊:“運營!運營!拉她出去!”
我被運營和其他工作人員合力拖出直播間,回頭看到福壽螺大人還堅定矗立在主播身旁,看她手中的螺肉罐頭。主播說,不好意思各位寶寶,直播間出了一些意外狀況,我們這就立刻上鏈接,準備好你們的手速,來啦。
總監叫我先回家,進入南塔以來,我第一次晚上八點就早早下班。失魂落魄走在每日途經路上,異常不適應,像頭一回進城的外地游客。晚上八點的中央商務區車流人流,旺盛超出想象,從未見過。以往這個時間點,我正在工位吃外賣,額頭鼻頭油光顧不得擦。這一晚徹夜難眠,麻木刷手機,并沒有看到福壽螺大人出現在直播間,只有一個傻傻闖入鏡頭的我。它到底不是一般螺,身形可怖,會跳《抓錢舞》,又創造出從亞馬孫流域游到我們城市的壯舉,它像黑客一樣能清洗自己的鏡頭也屬正常。
第二天走進公司,其他寫手如同往常悶聲寫腳本,我心驚膽戰將腦里雞零狗碎的詞盡量組織成句,臨近下班收到總監的消息:來我辦公室。話越短事越大,我當然清楚。但當她講出,你昨晚嚴重擾亂直播間秩序,總經理很生氣,大概率讓你走,這屬于重大事故,公司不會給賠償——我還是完全不能接受。我跪在地上抹淚,斷斷續續辯解,福壽螺大人,沒看好,跑出來,阻止……
總監本來低頭整理文件,頭抬起,殺氣騰騰:一說到福壽螺我就來氣,好端端的你在后臺喊福壽螺做什么?罐頭里是田螺肉,你寫腳本前都不研究產品賣點的嗎?到底有沒有文案基本素質?你還跑進鏡頭,你知道我們有可能失去這個客戶嗎?我是看在你進入我們公司已經快兩年,才不對你提出賠償。
在我起身準備離開,總監說,知道吧,你函授本科假裝本科,我本來早就能開除你的。
我喃喃自語,你早就知道了。
總監冷笑,你提交轉正那天,人事部門復核個人資料,告訴我你偽造學歷。我看在你試用期那半年里工作還算盡心,就不追究。我很樂意給年輕人機會的呀,可現在你闖下這禍,不炒掉你,沒法向上頭交代。再說,公司技術部門正在測試人工智能寫直播腳本,你們四個寫手吭哧吭哧加班的產出,還比不上人家工作幾分鐘。離開以后你可以考慮切換賽道,形成自己的能力壁壘,底層邏輯一通,延長職業生命周期。大勢所趨,我們要擁抱變化,李麗云你是年輕人,能理解吧?今天你先下班,不出意外的話明天回來做交接。
能理解。辦公室其他三位寫手見我臉色發青回辦公室,收拾東西提前下班,都繼續沉默工作,一句關心話都不說,李麗云也能理解,被開除員工李麗云的工作量即將除以三,分派到她們頭上。下午六點準時下班后我在附近便利店流連,不加班就無所適從,手腳無處安放,手指哆哆嗦嗦在便利店桌面敲打,空氣中模擬敲鍵盤。中央商務區每個人都有一份工作,就像每個身體上都有一顆頭顱,我沒有。直到凌晨三點,用偷偷留下的大廈門禁卡偷摸進南塔,又來到天臺。
福壽螺大人的聲音在背后響起,李麗云,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好。
我說,我不怪你,都是我應得。我得到了這些,因為我只配得到這些。
福壽螺大人說,從明天起你不再回來南塔,我為你變個戲法,算是最后一天贈別禮。我們李麗云工作一向努力,發燒感冒小病痛從不請假,難道不值得嘉獎?
一顆顆粉紅色卵從它殼與肉的交界處跑出,像機床傳送帶跑出一連串粉紅色食物,遞到我面前。我截獲一顆,粉紅圓卵還溫熱,足球大小,柔嫩肉感像胎盤。我說,好看,很好看,非常好看。
福壽螺大人被鼓舞,說,好看我就再送你一些。它深呼吸,念一二一,蓄力再排。卵堆滿天臺,像大商場一樓中心的大型海洋球池。以前每次經過大商場,看見本地有錢人家的小孩兒在海洋球池玩耍,我會忍不住停留觀看。身光頸靚的小孩兒們歡笑,叫喚,全身埋進海洋球,片刻過后從另一邊鉆出頭,像活潑地鼠。我在福壽螺卵上躺倒,翻滾,像他們一樣。揣幾只卵進懷中,騰騰熱氣帶來溫暖。南塔天臺變成李麗云的私人游樂場,她全身淹沒在粉紅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模仿小孩兒嘻嘻笑。天上繁星粒粒閃爍,有流星劃過砸向對面寫字樓屋頂,激起亮光灼灼。
卵越來越茂密,有些卵受到擠壓,滾出天臺,黏附在南塔墻壁,有些滾下樓,中央商務區堆積粉色球,圣誕節的街道裝扮都比不上這晚盛大。路上有些車的頂也帶上一團粉紅,像童真司機載氣球,城市里穿行。
我說,福壽螺大人,感謝你為我所做的,粉紅色游樂場我很喜歡,但我還是想往下跳。
福壽螺大人說,我能理解,不過李麗云你做好準備了嗎?
那還是會害怕,雖然我有點經驗,但我家只有1層,這里可是118層,都不是同一個數量級的事情。
李麗云,根據自由落體公式,你跳下后大約有9.6秒時間落地。
那時間還是很寬裕的。福壽螺大人,我腿發抖。
沒事的,凡事都有第一次,勇敢邁出第一步,不嘗試你怎么知道自己不行?想想《沒人要》的八音盒。
福壽螺大人抖動它觸角,像人類揮舞臂膀,為我打氣:加油加油,李麗云,祝你跳樓快樂。
我說好呀謝謝,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像跳遠那樣做預備動作,半蹲熱身后往下跳。確實不難,像一片枯葉被風吹離樹枝。原來失重狀態下對時間的感知能力會變得異常敏感,每過去一秒都清晰可感,懷疑腦子長出秒表。感官全部放慢一百倍。為最后看清世界故意未摘眼鏡,不過眼前一片模糊,一條條豎線像星軌延時攝影。大腦腫脹,耳朵與鼻子被撕裂一樣,正在承受古代那種割耳朵或者割鼻子的酷刑。頭發散開亂飛,一小綹溜進嘴,空氣壓力讓我沒法伸手撥開。張開雙臂,想象自己是蝙蝠,黑暗中跋扈亂竄。但以什么姿勢墜地是不可預估的,就算我在天臺提前演練過。
還有8秒。
四肢皆若空游無所依,開始害怕,極度后悔,嫉妒每一個雙腳平穩著地的人。胸腔像被巨石砸穿,痛到流淚,淚水又被失重逼回眼眶。已經沒有回頭路,地面生出一只大手拖拽我下地。想不到,人生中最后一個痛恨的人是牛頓。
覺得身體不太平衡,頭掉得快,頭重腳輕。轉念想想,頭先著地的話,腦先死亡也不失為干脆利索的死法,遂放棄在半空中調整身體姿勢。
還有6秒。
膀胱一陣腫脹,感到尿急,腦袋聽到撲一聲,擔心是膀胱爆裂。再忍一忍,就快好了。怎么說,還是希望能優雅著地,不想帶上一身尿液墜落。不過等清潔工人發現我,最早也要等到凌晨五點。就算全膀胱尿液都噴濺出體外,那時也該干了,做人還是要樂觀,多想想積極的事情。水向上逃變成云,李麗云向下逃變成一攤血,大家都功德圓滿。
還有3秒。我一生中浪費許多個9.6秒,唯獨這次會記憶最深刻。
喉嚨緊張,舌頭卡在下顎拔不出來,口腔要從頭蓋骨里翻出。試試張嘴發聲——啊——啊——啊,發不出,吃進一嘴涼風,食管和胃發冷。小腿肌肉抽筋,痛感傳遞到天靈蓋。全身骨頭都張開,預備在觸地一刻刺穿皮膚。身體內的圓舞曲預備奏響,旋轉木馬即將躍起。
剩最后1秒,視力變清晰,能看見地磚紋路像旋渦,清潔難度極大的地磚縫隙如同白雪一樣干凈,不愧中央商務區。
即將觸地,總監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李麗云,你怎么會在這兒,不是讓你今天準點下班?我剛跟總經理通完電話,順便把他的意思告訴你,你繼續留在我們公司做寫手。總經理說人工智能畢竟不能完全取代你,它又不能做場控助理。你只要提高腳本的產出效率,再保證別在直播間出岔子就行,明天照常上班。總監手里的煙即將燃盡,火星子熄滅之際,她說一同下樓吧,是時候回家。
我如在夢中,畏畏縮縮跟上。走到樓梯間,看見一小堆殼和肉混合的物體。總監說,加班做月度總結,頭暈又眼花,剛才沒留神踩死一只螺,黏液黏在鞋跟上,晦氣晦氣。你說我們南塔怎會有這東西?
第二天回到工位,我打開電腦又寫直播腳本。福壽螺大人的聲音從各個方向飄至:早上好呀,李麗云,我在這里。搖搖頭我警告自己,其實福壽螺大人從未存在過,過往種種都是幻想。寫手們的鍵盤敲擊聲、主播們的吆喝充斥四周,房地產公司和美妝公司的晨會環節已經開始,南塔又迎來全新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