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玉林
紙的發明,在中國文明史上占據相當重要的地位。造紙術被公認為中國古代四大發明之一。我們勤勞智慧的先輩們在不斷實踐中發現了許多制紙的原料,比如桑皮、藤、苔、麥莖、稻稈等等,竹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種。富春江畔的富陽,境內“一江十溪”,江南的濕潤氣候,連綿的地丘緩坡,十分適合竹子生長。民國《浙江之紙業》記載:“論紙,必論富陽紙。”富陽是浙江重要的竹產區,自然而然地,此地盛產竹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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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時期,浙江竹紙已經名聞天下,時人說竹紙“惟工書者獨喜之”:一是滑;二是發墨色;三是宜筆鋒;四是卷舒雖久,墨終不渝;五是不蠹。
富陽竹紙被形容為“制作精良、品質精粹、光滑不蠹、潔白瑩潤”,這是宋代流傳甚廣的對富陽竹紙的評價。而今天,當我們走進位于大源鎮大同村的雙溪書畫紙廠紙庫,面對一刀刀不同年份的竹紙,竹的清香若有若無,紙的芳雅沁人心脾,除了潔白瑩潤,更多的是或濃或淡的黃色竹紙。以手撫之,柔軟細膩,雙手輕扯似有張力,對光視之,呈半透明狀。這就是著名的富陽元書紙了。
元書紙是富陽傳統手工竹紙中的著名品種,呈淡米黃色,紙質松軟,紙面略顯毛茸,有明顯簾紋,略帶淡雅竹香。元書紙之名從何而來?流傳較廣的有兩種說法:一說因皇帝元祭(元日廟祭)時用以書寫祭文,故稱元書;另一說,富陽初時的紙張脆軟疏松,紙面毛絨,不堪印書,但可供國子監起草文稿和練習書法之用,故稱其紙為“元書紙”,所以“元書”也有文章、書法草稿之意。后來,經不斷改進,元書紙終于成為質地潔白、簾紋細密、光滑堅韌、手叩有聲、聞有清香的竹紙中的“上上佳品”。
今夏,富陽一家竹紙作坊為一項重點出版工程專供古籍印刷紙張,這是富陽竹紙又一次得到高端市場認可的證明。我問作坊主,富陽竹紙到底勝在哪里?坊主回我,手工紙中,富陽竹紙最適合印書,最大特點是“挺括”。這個特點,我在任何資料中都未曾發現,而其“挺括”的秘密,其實是掌握在一線紙工手里。
“京都狀元富陽紙,十件元書考進士。”“一件”元書紙到底有幾張呢?據從業人員介紹,1928年前90張為一刀,54刀為一件,1956年改100張為一刀,50刀為一件,用竹篾“直四橫二”打捆成件。按“90張為一刀,54刀為一件”計算,一件有4860張元書紙,十件呢?當近5萬張,考進士下的苦功夫可見一斑。
當下,使用竹紙創作的書畫家評價:“竹紙最大的特點是越放越亮,越放越平和。即使有一點點墨,它都能表現出來,水乳交融,有一種墨和紙結合在一起很舒服的感覺。”另有畫家評價,“畫畫,有時就像是和紙張進行對話。只要你靜下心來,這張竹紙就可以和你交流,會給你很多意想不到的靈感,妙不可言!”
竹子易栽、生長快,在富陽可以說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無須擔憂資源枯竭,因此性價比非常高,這也是富陽竹紙的另一大優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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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制作技藝的角度看,造紙起始于漂絮。“紙”字的初意即為“水中擊絮”。《說文》對“紙”的釋義為:“紙,絮一苫也。”“絮,敝綿也。” 也就是說,把植物纖維在水中搗碎、搗爛,然后曬干,就成了紙。
從一根青竹到一張元書紙,需要大大小小72道工序,歷時300多天,因此民諺云:“片紙非容易,措手七十二。”72道工序里包括怎樣的具體步驟呢?遺憾的是,我翻遍手頭資料,沒有能夠說全的,最多也只是列舉了三四十道而已。我反復請教竹紙協會的專家和非遺傳承人,皆語焉不詳,告訴我并無確切說法,是虛數,僅表示其工序繁復而已。
但我堅信,一定有關于72道工序的準確說法。
竹紙的工藝流程復雜而漫長,總體上可分為三個階段:原料處理、制造方法和后續工序。原料處理也叫削竹辦料,分成斫青、斷青、削竹、拷白、斷料、浸料、漿料、煮料、出鑊、翻灘、淋尿、堆蓬、落塘等13個步驟,對砍下的青竹進行處理,從竹子里取出合乎造紙要求的纖維。制造方法包括舂料、抄紙、榨紙、牽紙、曬紙等工序。如此繁多的工序下來,此時竹子已神奇地化身為竹紙,再經磨紙、捆紙、蓋印等后續操作,元書紙便誕生了。
并不是所有的毛竹都適合做紙,只有“豆蔻年華”的竹子才有資格被選中。這就意味著斫青有嚴格的時間要求,必須在每年小滿至夏至期間進行。這時節,剛脫去筍殼的新竹,竹枝已生成但尚未放葉,其竹穰的蛋白質、脂肪、果膠等營養物質最為豐富,纖維細膩。太嫩的新竹,竹竿未長成,竹質輕虛,油潔過火,出漿率低,不僅不經濟,而且不利于造紙。如果晚了,竹性堅硬,糯性減少,纖維質松脆,多筋而泛黃,此時如果制紙,不韌不白。兩頭不堪用,只能爭朝夕。“夏至削竹一蓬毛”,這句古話的意思是進入夏至的竹子纖維老得不能用了。伐竹工要趕在“鰻丫”分散、“蜻蜓葉”生長這段時間,斫下全年所需的原料。因為生產的季節性很強,富陽紙農稱這一時期為“忙工季節”,伐竹工晴天砍遠、雨天砍近,晴天緊砍、雨天寬松,每天要完成數千斤嫩竹的采伐及削竹任務。
我每次看竹紙制作的視頻,總覺得削竹是其中最為瀟灑的環節。削竹是將竹穰和竹皮分離。竹穰是元書紙紙料,竹皮是粗黃紙的原料。先將從山上拖下來的嫩竹運至山腳一平坦地,用斬刀將嫩竹截斷成兩米左右的竹筒,用弓形刀削去青皮。紙農扎好馬步,雙手握刀,刷刷往回拉,技巧融進力量之中,刀的直線與青皮彈起的弧線相結合,竹子青綠色衣服一縷縷剝去,白色皮膚顯現出來。
將白坯在大石墩上甩打,用鐵錘碎節。通常一百斤青竹可得六七十斤白料。然后將白料用水浸泡發酵,以便除去淀粉、糖類和色素,經過六七晝夜以上時間,水色漸由黃污轉為青黑,并有青黑色污濁物附著在紙竹周圍,發出陣陣惡臭,此時需要放入清水洗滌。竹料經過削皮、甩打、發酵、洗滌后,竹肉中的雜細胞大部分被除去,從而提高了竹料的品位,同時也節約蒸煮所用的石灰量。
所有環節中,有兩項富陽專屬的獨門絕藝:一是制漿技藝中的“人尿發酵法”,二是造紙技藝中的“蕩簾打浪法”。
所謂人尿發酵法,是在發酵過程中加入童子尿作為原料。我一度以為這是無稽之談,缺乏科學依據。事實上,這一制作工藝已經流傳了近千年。用這一方法發酵,能脫去竹料上硬性的石灰質,促使竹纖維軟化,讓紙張有更好的防蟲蛀、防滲磨的功效。人尿發酵法做出的紙,墨寫在上面黝黑發亮。有一年,一家富陽竹紙手工作坊的淘寶店銷量不錯,僅一個“雙十一”,就銷售了2000多斤童子尿的紙張。眼看童子尿告急,作坊主在第二年未雨綢繆,提前到附近村落張貼廣告,高價求尿,天天到小學取尿。
我曾好奇地拿起竹紙聞聞,試圖聞出殘留的童子尿味,結果自然只有滿鼻的竹香。
抄紙中的“蕩簾打浪法”,須使暗勁。抄紙工兩手持簾入槽,蕩起漿液入于簾內,竹簾隨手腕而前后左右自如晃動,簾上漿液平衡蕩漾,讓濕紙厚薄均勻。因這種抄紙法與眾不同,被手工紙生產界稱為“富陽法”。
制作竹紙需要專門的設施和工具。富陽紙民常用的工具有斫竹斧、砍青刀、削刀、竹馬、拷白錘、翻灘凳、翻灘勺、皮鑊、腳碓、槽桶、竹簾、煏弄、曬帚、鵝榔頭等,共計30多種工具。相傳,牽濕紙的工具——鵝榔頭,還是晚唐詩人羅隱發明的呢。
烘焙紙張的火墻在富陽被稱為“煏弄”。煏弄是空心結構的,用石塊與磚砌成,表面平整光滑,濕紙張貼在熱烘烘的墻上,刷平后很快變干。如今我去手工紙作坊參觀,見到的火墻都早已采用了更便利的電制熱。火墻就是一面熱烘烘的大炕啊,室內溫度居高不下,尤其夏天,工人滿身大汗,不斷彎腰伸手,貼紙刷紙撕紙,汗水淋漓,如同桑拿汗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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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箋”一詞,最早見于唐代李肇《唐國史補》。而“竹紙”一詞,首次見于南宋趙希鵠《洞天清錄》,內曰:“若二王真跡,多是會稽豎紋竹紙。蓋東晉南渡后,難得北紙,又右軍父子多在會稽,故也。”富陽竹紙生產始于東晉南北朝時期,據《富陽縣志》記載,在唐代,富陽所產的細黃白紙即為紙中精品,不過彼時,浙江所產的主要還是藤紙。在唐代,竹紙仍然只是一種小眾產品,因其纖維很難完全打碎,所以制作出來的紙比較脆,柔韌性不夠,容易破裂,且不易吸墨。
最近,富陽區政協委員李長江在敦煌考察期間,專門發來視頻,透露在敦煌遺書用紙的考證中發現了竹纖維。雖然并未指向富陽竹紙,但足以讓大家興奮。中國科學院科技史專家潘吉星指出,竹紙的出現標志造紙史中一個革命性開端,即以植物莖稈纖維造紙。在唐末以前的九百多年間,造紙主要以莖皮纖維為原料。
從出現竹紙之始,富陽就開始用嫩竹為原料生產土紙。到了宋代,竹紙生產顯著發展。光緒年間《富陽縣志》載:“竹紙出南鄉,以毛竹、石竹二者為之,有元書六千五百壙,昌山、高白、時元、中元、海放、段放、京放、京邊、長邊、鹿鳴、粗高、花箋、裱心等,名不勝舉,為邑中生產第一大宗。總浙江郡各郡邑出紙,以富陽為最良。”當時富陽生產的元書、井紙、赤亭紙被譽為三大名紙,成為朝廷錦夾奏章和科舉考試的上品用紙,為此,歷史上就有了“富陽一張紙,行銷十八省”之說。
以竹化紙之路,并非一帆風順,直到宋代,竹紙才真正制成了好紙,主要原因在于竹子以莖稈纖維造紙,技術難度遠遠高于韌皮纖維。從晉到宋,歷代紙匠們用了幾百年的時間,通過不斷的嘗試和技術革新,才逐漸掌握了精制竹紙的生產技術,做出質量上乘的紙張。
蘇東坡、米芾、黃庭堅等人對竹紙都十分喜愛。“蘇軾帖刻”里,竹紙大抵居十之七八。米芾在《書史》稱竹紙“光透如金版”,黃庭堅在私人信件中提到“有竹紙乞數十,但恐亦竭矣”。梅堯臣在《得王介甫常州書》寫道“斜封一幅竹膜紙,上有文字十七行”,可見竹紙在宋代士人名流那里已經盛行。
竹紙盛行于文人士大夫之間,與王安石的大力推崇密切相關。王安石對小竹紙情有獨鐘。《嘉泰會稽志》記錄:“自王荊公好用小竹紙,比今邵公樣尤短小,士大夫翕然效之。建炎、紹興以前,書簡往來,率多用焉。”王安石喜歡用竹紙寫作,別出心裁地以越州竹紙自制成小幅竹箋,用以寫詩及信件。此種竹箋被稱為荊公箋,曾風靡一時,引得各路人士紛紛效仿,在當時的文人墨客中成為時尚潮流。
北宋年間,富陽人謝景初創制十色彩箋,史稱“謝公箋”,馳名海內。這是以富陽紙為原紙經過處理后制成的多種染色加工紙。明代陳耀文《天中記》一書記載了謝公箋的特色:“謝公有十色箋:深紅、粉紅、杏紅、明黃、深青、淺青、深綠、淺綠、銅綠、淺云,即十色也。”
明代,富陽竹紙在產量、質量、品質上均有了很大的發展,并且成為貢品。明代竹紙分為五大類別,即連史紙類、貢川紙類、毛邊紙類、扣紙類和元書紙類,各類紙品各具特色。富陽產的元書紙一類的本色熟料竹紙,在浙江西部各地區如蕭山、臨安、余杭、孝豐、新登地區流傳使用。
清代,富陽是當時浙江竹紙業生產第一大縣,從業人員眾多,“邑人率造紙為業,老幼勤作,晝夜不休”,竹紙成為富陽第一大特產。
民國初年至1935年,富陽紙業處于鼎盛期,全縣有五分之一的人口從事紙業生產,土紙產量要占全國土紙總產量的四分之一,產值約占全省手工造紙量的一半。其間,禮源山基村的姜芹波(忠記)昌山紙獲民國農商部嘉獎,被確認為最高特貨。1930年,富陽縣的槽戶數、紙槽數、土紙產量、產值,都名列省內各縣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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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地,富陽泗洲村發現了古代造紙作坊遺址。
其實不意外。富陽城區往杭州方向,不遠便是泗洲村,造紙作坊遺址位于富陽區北部天目山余脈鳳凰山北麓,地處鳳凰山至白洋溪之間的臺地上,地勢南高北低,地面平整開闊,屬低山丘陵區。
在經過了2008年的搶救性發掘之后,2013年,遺址成為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被專家譽為五個“最”:中國國內乃至世界范圍內所發現時代最早的造紙遺址;現存考古發掘規模最大的造紙遺址;目前工藝流程最全的造紙遺址;規制等級最高的造紙遺址;活態傳承最悠久的造紙遺址。
風雨連山松竹鳴,早時,泗洲村叫水竹村,周邊苦竹甚多。泗洲背山面水,近山易得嫩竹和柴火,傍水則方便漚料、煮料、翻攤與抄紙用水。有專家用“科技國寶”四字來評價重見天日的泗洲遺址:“從世界角度看,當富陽造紙作坊在生產的時候,當時的歐洲還處于無紙時代。這么大的作坊,世界罕有。”
2023年8月,富陽舉行了泗洲紙文化節,來自國內外的手工紙專家參觀了泗洲造紙作坊遺址,共同研討傳統工藝的保護利用和傳承,引起了世人的廣泛關注。
在富陽,今天仍然有一群“守藝人”繼續書寫著竹紙的歷史。
富陽竹紙制作技藝省級非遺傳承人朱中華從未放棄過做紙,還讓兒子成了屈指可數的繼承竹紙制作技藝的年輕人之一。2016年11月,朱中華的逸古齋元書紙有限公司與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手工紙研究所共建了富陽歷史名紙復原研究中心。2021年,這個研究中心成功恢復了失傳已久的歷史名紙烏金紙的制作工藝。烏金紙主要用于制作金箔時的墊鋪,具有極強的剛性與韌性。這項技藝難度極高,甚至找到合適的工具都是個大難題。為了找到關鍵輔助工具——通體無雜質且橫截面積至少為30厘米×80厘米的紅灰石,他們花了4年時間,終于在新登找到一塊3噸重且符合要求的石頭。這就是命中注定,其他石頭都不可能達到要求。逸古齋在原有工藝的基礎上擴大了烏金紙的尺幅,同時使紙張更加均勻,密度更高,熱穩定性明顯高于其他竹紙,能經受上萬次捶打而不破,可見其韌性出類拔萃。2023年夏天,筆者在富春山館“不紙于此”展覽上目睹烏黑發亮的烏金紙,真是嘆為觀止。其間,朱中華還參與了科技部“十三五”課題——關于復制清代萬字地纏枝西番蓮銀印花紙的制作,用于修復故宮乾隆花園養和精舍室內墻面。
李文德是富陽竹紙制作技藝杭州市級非遺傳承人,他懷著熱忱與匠心,四處收集老物件、影像資料,尋訪老紙農、紙文化研究者,籌建集展陳、文創、研學、科普等功能于一體的富陽元書紙文化展示館,講好千年竹紙故事。“富陽大竹元文房四寶體驗”入選“杭州亞運人文體驗點”。如今,李文德的大竹元竹紙工坊通過“非遺+”拉長產業價值鏈。他相信,這張紙里有春秋,擔得起宋韻文化的傳承。
另一位富陽女子潘筱英,在北京前門創辦了“越竹齋”體驗館,向世界推廣富陽竹紙和中國紙張文化。體驗館不僅能進行展覽展示,還設置了互動體驗用的撈紙、曬紙和雕版印刷環節。在潘筱英心里,真正能活過千年的紙,才算好紙。潘筱英還與著名的榮寶齋建立了良好的合作關系,讓更多的高端客戶認可富陽竹紙。
電子化時代,屏幕不停閃現在我們眼前,大眾對紙張有漸行漸遠之勢。但是,紙不會消失。總有人因為觸摸一張好紙而激動,總有人陶醉于紙上揮灑,生活的各個領域,紙制品無處不在且不可替代。竹紙的生命力,就像滿山的翠竹,堅韌挺立,生機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