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堅 蔣攀
摘 要:《火車司機》的核心主題之一是死亡。該劇以黑人女性“紅頭巾”攜子臥軌自殺為線索展開情節(jié),并于劇末通過白人火車司機魯?shù)婪蛎鼏屎谌酥值脑O置,升華了全劇“死亡”的基調(diào)。盡管死者的生活經(jīng)歷、身份地位和生死觀念大相徑庭,但其死亡的背后皆隱約閃現(xiàn)出他們對本真存在回歸的嘗試以及逃離與超越并存的存在主義哲學觀念。劇作家富加德巧妙地將存在主義死亡觀與后殖民敘事策略糅合起來,通過對死亡的直白書寫披露了后種族主義時期南非的種族政治現(xiàn)實,立體展現(xiàn)了黑白種族如何實現(xiàn)自我覺醒、向死而生,追求本我的人生價值,從而超越“渺無希望”的現(xiàn)實社會。
關鍵詞:《火車司機》;死亡書寫;存在主義;向死而生;種族政治
引言
阿索爾·富加德是南非當代最富盛名的劇作家,曾獲奧比獎、托尼獎戲劇終身成就獎、紐約戲劇評論家協(xié)會獎等國際權(quán)威大獎。他涉獵廣泛,同時也是成功的導演、演員和小說家。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這位劇作家筆耕不息,先后創(chuàng)作了三十多部膾炙人口的戲劇佳品,其中多部享有國際盛譽,具有極高的社會現(xiàn)實意義和藝術美學價值。在長達六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里,富加德不顧自己的白人身份和來自種族隔離時期南非政府(1948—1991)的政治迫害,毫不避諱地批判南非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激勵人民去審視和挑戰(zhàn)病態(tài)的種族主義思想、法律和制度。這既是讓他在南非戲劇史乃至世界戲劇史上永立潮頭的重要因素,也是2005年南非政府為他頒發(fā)國家勛章獎——伊卡曼加銀勛章的主要緣由。
富加德雖不屬于存在主義文學流派,但存在主義對其戲劇創(chuàng)作的影響由來已久、舉足輕重。“從布萊希特的‘間離效果、格羅托夫斯基的‘質(zhì)樸戲劇到加繆、薩特的存在主義思想,富加德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受到了諸多人物的影響,而存在主義思想一直貫穿富加德戲劇創(chuàng)作的全程。”[1]P79富加德在其《筆記》中多次談及加繆、薩特等存在主義哲學家對自己思想認知和戲劇創(chuàng)作的深遠影響。他曾言:“見證的行為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因為必須要有人說實話”[2]。富加德一直強調(diào)的“見證”一詞恰恰是他跟隨薩特的“介入文學觀”,對社會政治問題進行公開表態(tài)和干預的有力注腳,表明了其積極承擔起作家的政治責任,從而實現(xiàn)文學社會功能的鮮明立場。知名學者丹尼斯·瓦德認為“就富加德的作品與不斷變化的南非關系而言,它可能不僅具有‘見證的潛力,而且還提供了重新認識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這種重要的新意識”[3]P346,以此證明其戲劇產(chǎn)生社會功能的持續(xù)動力。巧合的是,南非后種族主義時代歷經(jīng)的持久危機完美地符合了存在主義一直強調(diào)的“極端情況”,而富加德筆下的戲劇人物,無論是黑人抑或白人,始終處于復雜多變而又具有荒謬特質(zhì)的南非現(xiàn)實世界中。
描繪后種族隔離時代南非社會現(xiàn)實的《火車司機》無疑是富加德在21世紀創(chuàng)作的最具影響力的作品,堪稱“南非白人對種族隔離的集體罪惡感的寓言式思考”[4]P2。劇中刊登紅頭巾婦女死訊的報紙、日日夜夜折磨魯?shù)婪虻耐纯嗷貞洝⒕蚰谷宋髅傻睦潇o敘述、肆意被野狗刨開的無名之墓,以及與西蒙隔空對話的亡靈,無一不在指向劇中重要的主題——死亡。細品之下,該劇體現(xiàn)的生死觀與存在主義哲學中的某些理念不謀而合。在薩特看來,死亡作為生命的取消,“只是從其否定的一面成為對我的可能性的虛無化”[5]P655。作為種族主義和父權(quán)制度下的雙重他者,《火車司機》中的“紅頭巾”在“生”中只能感受到希望的有限性和存在的毀滅性,卻在“死”的虛無中創(chuàng)造了一定的自由性。這種彌漫的悲觀主義思想從側(cè)面反映出南非種族政治對黑人女性的殘忍加害,而這些女性只能采取加繆式近乎悲觀的哲學主義態(tài)度予以應對,即對現(xiàn)實生活感到幻滅,從而選擇通過死亡逃離荒謬的世界。相比之下,另一劇中人物魯?shù)婪騾s在這種失去希望和幻想的種族主義世界里,以主體的身份選擇了馬丁·海德格爾所推崇的“向死而生”哲學觀。然而,這一偏于樂觀的戲劇角色并未成功實現(xiàn)其“向死而生”中內(nèi)在“生”的欲望。當存在主義潛在的悲觀主義情緒再次席卷而來之時,富加德設置魯?shù)婪蛟跇O端的種族主義尋仇中死于非命。不過,二者的死亡早已超出其表層含義,而是產(chǎn)生了更加豐富的存在價值和社會意義。依上所言,這些緊密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使該劇的跨學科研究范式產(chǎn)生了新的可能性,因此以存在主義哲學和后殖民敘事策略來關照《火車司機》中的死亡書寫,成為了本文分析的基礎和意義所在。
一、他者的絕望自殺——種族政治之痛
“除了沒用的肉體自殺和精神逃避,第三種自殺的態(tài)度是堅持奮斗,對抗人生的荒謬。”在這句為后世熟知的名言中,加繆以簡潔而發(fā)人深省的話語闡明了他對自殺的看法。他將自殺看作是一種抵制荒謬世界的有效策略,從而改變了人們長期以來將這一行為等同懦弱的偏見。劇中的“紅頭巾”抱著自己的小孩決然選擇臥軌自殺時,“那雙大眼睛里毫無希望……就像外面的墳墓一樣絕望。那雙眼睛已經(jīng)準備好迎接進入外面墳墓的宿命了”[6]P19。她的自殺是單純的逃避現(xiàn)實還是可以被歸類于加繆所認為的“第三種自殺”?這種自我決策的自由行為是走向了意識的“虛無性”還是產(chǎn)生了另一種存在意義的可能性?同時,她的死亡在南非社會中的根本緣由是什么?書寫該劇情節(jié)的現(xiàn)實意義又在何處?對這些問題進行思考并加以回答,正是為了以存在主義之思,探討富加德書寫“紅頭巾”死亡背后意欲呈現(xiàn)的種族政治之痛。
“紅頭巾”的自殺行為可以歸因于其“他者”身份下的存在性焦慮。在《存在與虛無》中,薩特將“他者”看作任何被認為是與自己分離的有意識的實體。“他者”的主要特征是具有自己的主觀性、思想性和情感欲望,因而“構(gòu)成為一個具體而不可認識的對象,一個不可達到的表象系統(tǒng)”[5]P273。一方面,“自我”和“他者”之間是矛盾的關系,因為后者代表著對前者的主體性和自我意識的挑戰(zhàn)。另一方面,“他者”是“自我”的先決條件。“自我”永遠不是完全獨立存在的,它總是在與“他者”的矛盾關系中定義自己。只有“他者”意識出現(xiàn)時,“自我”意識才能得以顯現(xiàn)。后殖民話語中的“他者”被牢牢打上了西方殖民者意識形態(tài)的烙印,與“主體”構(gòu)成了形而上的二元對立結(jié)構(gòu)。西方殖民者將“自我”以外的被殖民者劃分為“他者”,以某些固有的種族偏見扭曲“他者”的身份和形象,蠱惑被殖民者臣服于帝國主義強權(quán)話語下的統(tǒng)治。同樣,這個二元對立的關系結(jié)構(gòu)也并非是絕對的,“第一世界對第三世界的他者化從來都不可能是單方面的、同質(zhì)化的直線性的歷史過程,而是一個總是被差異化、遇到反抗的、被延擱的時間狀態(tài)”[7]P19。種族主義和父權(quán)話語的雙重疊加將“紅頭巾”的社會身份牢牢鎖定于“他者中的他者”,并使其長期處在“隱身”和“失聲”的狀態(tài),進而無限放大該人物的存在性焦慮,最終導致她只能走上臥軌自殺的絕路。
事實上,“紅頭巾”之死并非虛構(gòu),而是2000年在南非被新聞報道的真實事件。因此,將其個人經(jīng)歷放置于南非的政治社會現(xiàn)實中去觀察,才能對該人物身上的存在性焦慮進行歷史唯物性的客觀把握。歷經(jīng)漫長持久的西方殖民和種族隔離后,后種族隔離時代的新南非在恢復與重建中仍然面臨著許多懸而未決的社會問題,例如依舊嚴峻的種族矛盾、混亂不堪的社會治安、居高不下的黑人失業(yè)率、持續(xù)拉大的貧富差距及泛濫的艾滋病等。在如此錯綜復雜的社會背景下,作為黑人婦女身份下的雙重“他者”,“紅頭巾”既無法找到工作補貼家用,亦沒有安身之所,只能在貧困和饑餓的絕望中渾噩度日;作為獨自撫養(yǎng)孩子的黑人母親,她無法給予孩子穩(wěn)定安全的生活,甚至無力撫養(yǎng)他,無法回避的生活重壓無疑給這位弱女子帶來了生理和心理上的雙重存在性焦慮。這些如影隨形的焦慮帶給她最本質(zhì)的感受便是“恐懼”,即對生存的恐懼,這促使她在不斷的抉擇過程中選擇了唯一能依照個人自由意志完成的動作——自殺。
自殺是“紅頭巾”在內(nèi)在主觀意識和外界客觀因素綜合作用下的選擇,是一種辯證性的黑人女性防御實踐。從存在主義哲學邏輯框架來看,“紅頭巾”的自殺行為除了逃避現(xiàn)實困局之外還有更深層次的含義。“自殺”是加繆在《西西弗斯的神話》中關注的焦點。他認為自殺正是逃避荒謬甚至解決荒謬的方法之一。加繆的態(tài)度表明,“自殺的人已經(jīng)對生命的重要性或價值做出了陳述性的判斷,經(jīng)歷了一場‘危機,其中存在的價值受到質(zhì)疑,并且在得出結(jié)論認為它不具有價值或意義時,以自殺作為回應”[8]P8。“紅頭巾”雖然被白人殖民者劃分為“他者”角色,但是就本質(zhì)而言,她屬于體驗荒謬世界的實在“主體”。面對極不平等的社會關系,她無力改善周遭環(huán)境,也不能改變自身的生活狀態(tài)。而臥軌自殺的行為是其進行陳述性判斷后的主體選擇,標志著她內(nèi)心深處反抗意識的覺醒與爆發(fā),體現(xiàn)出她對白人殖民者霸權(quán)的一次有力回擊。站在“紅頭巾”的個體角度去思考,這是對其自我存在價值的判斷。抹殺掉體驗荒謬世界的主體,也就等同于摧毀荒謬。這種自殺并非是非理性的,而恰恰是理性的極限,展現(xiàn)出她“具有獨特人性和深刻挑戰(zhàn)性的努力,以理解生活中的掙扎和悲傷”[8]P11,以擺脫極度痛苦的流散和異化狀態(tài)。從外部影響來看,這是該人物對南非社會現(xiàn)實的竭力反擊,最能體現(xiàn)出其反抗意識的證據(jù)便是她選擇的自殺方式。正如魯?shù)婪蚵曀涣咚卦V的:“如果她這么想自殺,為什么不直接帶著孩子跳河呢?”[6]P22“紅頭巾”既沒有選擇在僻靜之處悄然死去,也沒有在白人規(guī)劃的“黑人區(qū)”內(nèi)自尋短見,而是在呼嘯前行的火車前迎接死亡。作為現(xiàn)代工業(yè)化的一個重要標志,火車自然是白人掌管和聚集的地方。選擇讓火車碾壓致死,無疑給在場的白人帶來了極大的視覺和心理沖擊,繼而通過報紙等傳播媒介引發(fā)更多白人的關注和思考。客觀上說,如此選擇不失為一種迂回的勸誡和隱秘的報復,而魯?shù)婪虻膭?chuàng)傷反應和越界之旅絕佳詮釋了“紅頭巾”的死亡意義。“每個血淋淋的夜晚她的那張臉都在我夢里揮之不去”[6]P18的道白鮮活地勾勒出了他的惶恐,從此他的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并促使他踏上了尋找“紅頭巾”尸首的越界之旅。由于臥軌自殺事件觸發(fā)了這一系列情節(jié),可見“紅頭巾”之死雖抹殺了她作為人存在的事實,卻成為她擺脫生存困境的出路,并且還引發(fā)了強烈的社會反響。她以血肉模糊之軀將南非不合理的種族政治問題暴露在劇中白人面前,迫使他們直面自己給南非黑人帶來的種族災難,試圖喚醒他們中部分人的良知,至少讓他們看到類似的新聞報道時不免感到面紅耳赤。
富加德雖不提倡“紅頭巾”的這類自殺行為,但他對此抱以同情和理解的態(tài)度。南非種族隔離制度結(jié)束近十年后,南非黑人本以為南非新政府會帶領他們擺脫過往非人道的悲慘生活,重建幸福美好的黑人家園,然而后種族隔離時代的社會現(xiàn)實讓黑人群體感到幻滅,始終“看不到一絲希望”。富加德筆下游離主體之外的“他者”的自殺是對荒謬世界和痛苦人生的棄絕,是對南非種族政治的有力控訴,亦是存在主義視域下的一曲慷慨悲歌。誠然,劇作家借紅頭巾的死亡書寫將南非的社會現(xiàn)實呈現(xiàn)在戲劇受眾面前,意在引發(fā)他們在身臨其境的場景中思考其死亡背后社會制度的不合理性及種族主義的非正義性。
二、主體的暴力他殺——種族報復之殤
當“紅頭巾”死亡的既定事實成為戲劇發(fā)展的主要線索時,火車司機魯?shù)婪蛟趧∧┯瓉砹怂劳鲞@一場景著實讓人有些出乎意料。薩特認為:“人的實在到處都碰到并不是他創(chuàng)造的抵抗和障礙;但是,這些抵抗和障礙只有在人的實在所是的自由選擇中并通過這種選擇才有意義。”[5]P594客觀來說,魯?shù)婪虻脑浇缰檬腔谄渥杂梢庵镜倪x擇,而死亡卻是荒謬世界賦予他的悲劇結(jié)局。當“紅頭巾”作為“他者”自由選擇了死亡時,魯?shù)婪蜃鳛榘兹恕爸黧w”卻沒能擁有繼續(xù)生存的權(quán)利,反而遭到暴力殺害,從而淪為種族復仇的受害者和種族隔離制度反噬的犧牲品。劇作家通過兩者截然不同的死亡方式,將戲劇的反諷效果發(fā)揮到了極致。這種期待視野和現(xiàn)實敘事之間的強烈反差使戲劇沖突更具張力,在引發(fā)戲劇受眾將兩者死亡聯(lián)系起來的同時,又不由自主地思考造成兩者死亡的不同動因,洞悉相同社會政治因素下不同種族身份給兩者帶來的心理和行為上的顯著影響。無論從死亡成因、死亡過程、構(gòu)成的社會意義抑或是戲劇效果來看,魯?shù)婪蛑劳瑯幽腿藢の丁?/p>
“對死亡的恐懼是普遍存在的,而且這種恐懼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人將生命的大部分能量都消耗在對死亡的否認上。”[9]P44~45人類本就對“必有一死”的宿命感抱有天生的畏懼,而親眼見證的死亡場景會激發(fā)這份潛在恐懼并將其無限放大。魯?shù)婪虻乃劳鼋箲]始終貫穿整部戲劇,在他對“紅頭巾”死亡事件的驚恐、回避與隨之而來的罪惡感和直面中不斷發(fā)生改變。從劇中其他人物的視角或觀眾讀者的全知視角來看,是象征現(xiàn)代性的“火車”讓“紅頭巾”殞命當場。但是魯?shù)婪騾s不這么以為,他始終覺得自己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哪怕他已然盡力制動去阻止這一悲劇的發(fā)生。血淋淋的事實表明,他的努力在高速發(fā)展的資本主義經(jīng)濟和根深蒂固的種族矛盾沖突面前是徒勞無功的。內(nèi)疚和自責極大地威脅和動搖了魯?shù)婪騼?nèi)心的倫理道德秩序,進而引發(fā)其創(chuàng)傷經(jīng)歷后持續(xù)性的死亡焦慮。親眼目睹“紅頭巾”的死亡使魯?shù)婪虿幻猱a(chǎn)生本體論意義上的自我否認,以至于他在這種情緒的籠罩下罔顧工作、家庭和生活的意義,并全面否定自身的生命價值。顯然,刻意回避內(nèi)心死亡焦慮將讓魯?shù)婪蜷L期處于“受到嚴重創(chuàng)傷”和“無助觀望”的精神困境,在恐懼與焦慮中等待毀滅的降臨,直到在自殺或其他形式的死亡中獲得解脫。令人慶幸的是,魯?shù)婪虿⒎抢淠疅o情的白人殖民者,他內(nèi)心充斥著人性的柔軟與善良,使他無法選擇漠視、遺忘或逃避責任。
意識到家人的安慰與專業(yè)的心理治療并無效果后,魯?shù)婪驔]有繼續(xù)等待,而是離開舒適溫馨的白人家庭,前往破敗骯臟的黑人區(qū)去尋找“紅頭巾”的墓地,以求內(nèi)心的安定寧和。這一系列經(jīng)歷加深了他對死亡的體驗和認知,也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他的死亡焦慮。到達黑人墓園不久后,魯?shù)婪蛳蚓蚰谷宋髅杀г梗骸爸挥形液蜕系劭吹搅怂窃鯓影l(fā)生的……上帝愚蠢到在七天里造出這個血腥的世界……上帝在看到那雙毫無希望的眼睛后也會每晚做噩夢嗎?”[6]P19對上帝的質(zhì)疑中蘊含著他對現(xiàn)實世界意義和生命存在價值的懷疑態(tài)度。一如尼采曾經(jīng)宣告“上帝已死”,加繆指出“上帝不在場”,認為“上帝的存在將意味著它是冷漠的、兇惡的、殘暴的”[10]P413那樣,魯?shù)婪驅(qū)⒛戏呛谌丝嚯y的源頭歸咎于造物的上帝。那一刻,他顯然還沒有充分意識到正是白人殖民者的統(tǒng)治、歧視和壓迫造成了這一系列社會慘狀。在與西蒙深入交流與親眼見證黑人現(xiàn)實生活之后,魯?shù)婪蛑饾u對黑人苦難的真正源頭有了新的認知,他對“紅頭巾”臥軌自殺的態(tài)度也由最初的怨恨和恐懼逐漸轉(zhuǎn)向了理解和同情。當魯?shù)婪蛟谫即蟮哪箞鰧ふ摇凹t頭巾”的墓地時,西蒙勸誡他在黃昏之前必須回去,因為“歹徒們就像灌木叢里的野狗,總是在尋找新的獵物,然后挖出來吃掉”[6]P32。對此魯?shù)婪蚝敛辉谝狻K幌胂窦胰税阏J領“紅頭巾”的尸首,再將她好好安葬,以減輕自己的負罪感,實現(xiàn)內(nèi)心救贖。此刻,魯?shù)婪蛞苑e極的行為介入荒謬的現(xiàn)實生活,嘗試克服生命存在的虛無與痛苦,從而有效地緩解了其自身對死亡的焦慮。盡管劇末魯?shù)婪蚴チ松娴臋?quán)利,但是他的生命已然產(chǎn)生了新的意義。在此過程中,該人物通過了解死亡、直面死亡,甚至將自我主體的生命暴露在死亡的可能性面前,來審視和反思白人殖民者給黑人群體帶來的極端痛苦,公正地給作為利益既得者的自身定罪,由此打破了原本等級森嚴的種族壁壘,以白人的身份為黑人發(fā)出了反抗的聲音。
得知黑人墓園即將運來另一位“紅頭巾”婦女的尸首時,魯?shù)婪蜻B夜掘墓,打算第二天親手將她安葬。正當戲劇受眾被其真心所感動,滿心期待他能夠完成內(nèi)心救贖并回歸正常的白人生活時,西蒙卻娓娓道出了他被黑人歹徒團伙殺害的消息。可以說,他的死既是存在主義強調(diào)的荒謬世界中人生的悲劇與厄運,亦是南非黑人民族精神和種族仇恨共同作用下暴力復仇之惡果。后種族主義時期的南非正處于新舊政權(quán)交替之時,按理來說,黑人的種族地位和生存情況應當?shù)玫胶艽蟾纳疲聦嵣希戏呛谌说臋?quán)利話語和真相與和解委員會所擔保的正義公平之間發(fā)生了嚴重的脫節(jié)。“如果說和解是新國家中央計劃的關鍵范疇,那么復仇則是多元化正義概念圍繞其凝聚的主要概念。”[11]P78部分黑人意識到南非政府所提倡的“寬恕與和解”猶如隔靴搔癢,沒有讓白人為其殘忍罪惡的種族迫害行跡遭受應有的懲罰。當這個群體內(nèi)心積壓多年的仇恨與憤懣得不到平息的時候,訴諸暴力似乎是他們唯一的選擇。劇中作為“邊緣人”的黑人歹徒,通過自主選擇和自由行動,走向了另一條不同于“紅頭巾”自殺的激進復仇之路。他們毫不留情地侮辱、搶劫和殺害踏足黑人聚居地的白人,甚至遷怒于與白人產(chǎn)生些許關系的黑人同胞。他們通過這種“以罪惡對抗罪惡”的方式來緩解黑人群體面臨的生存焦慮與死亡恐懼,適應這荒謬而無序的真實世界,從而達到擺脫現(xiàn)實和心靈的雙重困境,實現(xiàn)自我拯救的目的。誠然,真相與和解委員會作為新南非過渡司法中最具特色的機制,在南非的種族和解和社會重建進程中發(fā)揮了良好作用。盡管該機制并不完善,也沒有完全將對種族主義作惡者和施暴者的懲戒落到實處,但客觀上,它為種族隔離制度和種族主義暴行下的受害者提供了一個控訴的平臺,讓曾經(jīng)的施暴者承認自己的罪行并承擔一定的后果,從而在很大程度上撫平了南非人心中的創(chuàng)傷和怨恨,為實現(xiàn)種族和解的“彩虹之邦”發(fā)揮了最為關鍵性的作用。總之,黑人歹徒的暴力復仇行為是其在絕望處境中的自主選擇,是其逃離荒誕并追求自身存在價值的路徑。當然,這種做法存在著歷史局限性和主觀理解上的偏差。倘若他們選擇寬恕與和解,顯然更有助于南非“彩虹之夢”的實現(xiàn)。
三、亡靈的自由異界——向死而生之觀
生存與死亡具有同構(gòu)性。死亡不是生命的結(jié)束,而是另一種存在的可能。富加德在劇中書寫了一個亡靈世界,將痛苦的生存轉(zhuǎn)化為“自由”的靈魂,賦予了“死亡”全新的超越意義,并在其中體現(xiàn)出一種向死而生的存在主義哲學觀念。
無名之墓中埋葬的黑人肉體雖已消亡,但其精神仍在荒誕中長存。當魯?shù)婪蛟儐柧蚰谷宋髅墒欠裣嘈庞泄砘甏嬖诘臅r候,后者以自己多年來在墓地工作的親身經(jīng)歷給出了肯定的答案:“我在晚上能聽到它們。當野狗刨墳的時候我能聽到它們……就像風一樣,魯?shù)婪颉K鼈兊穆曇艉鼙瘋R肮钒阉鼈兂承蚜耍鼈儗Υ撕懿婚_心。”[6]P34在無名墓地這片異界場域之中,生與死的界限緩緩消失,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有了對話的介質(zhì)與途徑,而亡靈世界成為了對現(xiàn)實世界的有效投射。從西蒙的話語中可以想象得到,那些被現(xiàn)實苦難折磨至死且被家人朋友拋棄的黑人們在死后并沒有尋到天堂般的庇護所,他們的亡靈沒有前往極樂之地,反而在原地面臨著新的存在危機。它們深夜在墓地上空盤旋,但是野狗的驚擾使得它們無法自由肆意地活動。如此一來,盡管亡靈們抵達了死亡的異界,逃離了荒謬的現(xiàn)實生活,但是來自現(xiàn)實世界的威脅仍然制約和阻礙著他們的自由存在。可以推測,不斷騷擾它們的“野狗”指涉的便是南非現(xiàn)實社會中某些殘余的白人殖民勢力。面對黑人亡靈夜半時分的悲傷嗚咽,西蒙無法坐視不理,于是以自己熟知的兒時歌謠哄它們?nèi)胨D切┯每扑_語傳唱的傳統(tǒng)非洲歌謠承載著共同的民族記憶,能夠讓亡靈們安穩(wěn)入睡,讓墓地迅速重歸平靜。由活著受難的掘墓人去安撫黑人亡靈,無疑是劇作家對南非荒謬現(xiàn)實最辛辣的諷刺。看似懦弱無能的小人物西蒙,實則是一位大智若愚之人。抱著一種對死亡的適應與恐懼、對生存的渴望與焦慮并存的復雜心理,他深知與其在受白人高度管制的空間中生存,不如天天面對一座座破敗不堪的黑人墳墓。與亡靈進行對話,緩解了他作為“他者”遭到異化與疏離時的孤獨感,同時也使他意識到亡靈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皆如地獄變相一般黑暗殘酷。可見,這一異質(zhì)場的設置深刻地體現(xiàn)了劇作家的悲劇審美意蘊。死亡后的烏托邦幻想不復存在,亡靈的異界不過是荒誕現(xiàn)實世界的另一層體驗空間。
盡管黑人死后的世界仍被黑暗籠罩,但是魯?shù)婪蛩篮竽芊裾业健凹t頭巾”,以及能否將他生前功虧一簣的贖罪愿望繼續(xù)進行到底等問題不禁讓人遐想連篇。不言而喻,魯?shù)婪蛟诼裨岷谌藷o名尸體的墓園里失去性命,是其死后內(nèi)心贖罪的延續(xù),為他消除自身的白人罪惡感提供了新的可能。可以說,海德格爾提倡的“向死而生”觀念恰如其分地解釋了魯?shù)婪蜻@種能動的、持續(xù)的可能性。在海德格爾的死亡本體論中,人是向死的存在,恰恰是對“死”的洞察調(diào)動了人們對“生”的欲望,以此激發(fā)人們的內(nèi)在活力和實現(xiàn)其人生價值的積極性。比起“亡”的結(jié)果,向“死”的過程才是個體“此在”的真正內(nèi)涵所在。這種生命意義上的倒計時法,讓魯?shù)婪蛟谄渖鼘嵺`中“知道確定可知的死亡,但卻并不本真地對自己的死亡是確知的”[12]P235。在逐漸通往死亡的過程中,他得以自由選擇、籌劃和運用自身的可能性,將自身的生命價值最大化。擁有白人身份的魯?shù)婪虮究梢岳^續(xù)享受富足美滿的生活,但是他選擇了不辭辛勞前往黑人聚居區(qū)尋找“紅頭巾”的墓地。然而,他的舉動既得不到包括他妻子小孩在內(nèi)的白人群體的理解,又讓他淪為了黑人歹徒群體欺辱和報復的對象。盡管飽受存在的孤獨和異化之苦,魯?shù)婪虮兄蛩蓝纳烙^,跟隨內(nèi)在良知的呼喚,為自己乃至白人種族的罪惡進行贖罪和補償,最終得以回歸存在的本真。魯?shù)婪虻纳鼘嵺`最終的朝向是他自身的死亡,但是他采取了一種真實的、非逃避性的方式面對這一可能性,將死亡看作存在的必要部分,擺脫存在的不安感和死亡的焦慮感,在與內(nèi)心罪感作斗爭的過程中竭力實現(xiàn)生命的意義。
盡管魯?shù)婪蛟谀慷谩凹t頭巾”的自殺慘劇后對死亡這一概念有了更深刻的認知,但是在海德格爾看來,“我們沒有辦法了解垂死之人所遭受的‘存在的喪失”[13]P282。換言之,魯?shù)婪螂m然通過見證“他者”的死亡逐步減輕了其自身的死亡焦慮,并對死亡的意義有了新的思考,但是對于作為特殊存在的“本體”而言,只有本體自身的死亡才能把握此在的真實性和整體性。由此可見,劇作家在劇末設置魯?shù)婪虻乃劳鰣鼍埃它c明南非黑人的種族仇恨和報復心理之外,還有關乎存在與死亡的另一重深層含義。魯?shù)婪虻乃劳霾皇谴嗽诘慕K結(jié),而是其存在的一種新方式,也就意味著新的開始。海德格爾拒絕將死亡作為目標實現(xiàn)的阻礙物或終止符,但是他也不認同死亡是摘得“成熟果實”的實現(xiàn)特征。他強調(diào):“正如果實在成熟的時候帶著它的‘尚未成熟一樣,此在在它存在的時候也帶著它的‘尚未結(jié)束。”[14]P203這一辯證法觀點所帶來的啟示是,魯?shù)婪虻乃劳霾⒉灰馕吨H罪愿望的失敗,而是再度賦予他實現(xiàn)與“紅頭巾”達成和解的可能性。一方面,既然劇作家描繪了一個亡靈存在的異界,那么魯?shù)婪蛩篮缶蜆O有可能在此找到“紅頭巾”的靈魂,將其在第五幕中的全部獨白親口說給后者聽,求得她的諒解,在亡靈的自由異度中摘得“成熟果實”。另一方面,魯?shù)婪虻乃劳鰺o疑敲響了南非現(xiàn)實社會的警鐘。這是對白人殖民者的一次強有力的警告,勸誡他們應當及時認識到曾經(jīng)犯下的種族主義罪行,竭力爭取黑人受害者的原諒。對黑人而言,魯?shù)婪虻纳婆e無疑會觸動他們的內(nèi)心,激發(fā)他們應該以向死而生的態(tài)度珍視自身生命和實現(xiàn)自我價值,并打動他們逐漸認識和接受白人的反省與贖罪。
海德格爾的向死而生之觀在后世學者的研究和反思中不免呈現(xiàn)出些許疏漏和不足。例如,列維納斯認為海德格爾的死亡本體論盡管彰顯出主體必要的勇氣和擔當,卻在相當程度上忽視了他者對主體的召喚、質(zhì)詢與超越。但客觀而言,海德格爾的死亡觀雖側(cè)重關注主體的死亡和體現(xiàn)主體意識的優(yōu)越,但是并未刻意將他者死亡的能動性和深刻影響排除在外。事實上,其理論中凸顯的主體性對研究魯?shù)婪蜻@類南非白人的存在和死亡而言頗具有建設性的闡釋意義。一向以主體身份矜高倨傲的南非白人,在對本我的關注中最大程度上延展自己的生命,追尋著向死而生的綻放。在他者死亡的裹挾與折磨中,他們迂回或不情愿地打開封閉的自我內(nèi)在,剝離白人主體的控制欲和權(quán)威性,承擔他者死亡帶來的創(chuàng)傷與警示,進而實現(xiàn)一種對他者而非自我的關注。顯然,這對南非寬恕與和解格局的形成起到了強有力的推動作用。
四、結(jié)語
對于歷經(jīng)黑暗種族隔離制度的南非而言,死亡并非禁忌之談,而是見慣不驚的社會現(xiàn)象。在《火車司機》一劇中,富加德糅入了存在主義哲學中現(xiàn)實世界的荒謬與虛無、對死亡的焦慮與恐懼等基本觀念,探討了劇中人物死亡的相關問題,從多個維度展示了后種族主義時期南非人民的生存處境和生死觀念。實際上,劇作家借此書寫了南非政治轉(zhuǎn)型時期的現(xiàn)實困境,揭露了其千瘡百孔的社會現(xiàn)實和層見迭出的種族矛盾。從劇中的死亡書寫來看,劇作家希望南非人民能夠如魯?shù)婪虬阆蛩蓝e極追求和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勇敢地對抗現(xiàn)實世界的荒謬,回歸到存在的本真性。同時,該劇彰顯了富加德對人類生存和死亡問題的終極關懷,促使人們?nèi)ニ伎己吞剿鞒叫缘纳纼r值追求難題。無論從學術價值或現(xiàn)實意義來看,這些都是值得學界持續(xù)關注和深入探討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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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2023年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當代南非戲劇的空間政治書寫研究》的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編號:23BWW028。作者單位:長沙理工大學)
責任編輯 岳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