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國畫的筆墨系統,不只是作為畫面呈現的表征,也是其背后承載的畫家人文傳統和人格理想的表現。潑墨畫的筆墨呈現,是傳統中國畫中非常特殊的一類,不同于傳統的畫法、畫理,潑墨畫以一種突破常理、汪洋恣肆的筆墨進行表達,而梳理畫史中對潑墨畫家的記載來看,他們大都特立獨行、敢于突破常規。狂放的筆墨正象征著狂放的人格,這正代表著中國文化中“狂士”的人文內核,其特點是不拘禮教、率性自然,而這也成為與儒家文明陰陽互補的另一種文化脈絡。
關鍵詞:潑墨;筆墨;中國畫;山水畫
筆墨一直是中國傳統繪畫中最重要,也是最根本的問題。藝術作品是以形式語言為本體的,筆墨首先是中國繪畫的可視的形式語言。雖然在物質形式上,筆墨作為一個繪畫過程中的畫面組成單位,更加接近于西方油畫中的筆觸,但是中國的筆墨單元非常獨特,不但有其呈現在客觀的畫面上的物質存在,還有表征于主觀意識里的精神象征。筆墨與人文審美相互關聯:“文化人、儒士們對于歷史、文脈、人生的沉重與滄桑的理解、感悟,以及對時勢世事的感懷,等等,統統滲透融入到這樣一種正在形成中的審美趣味中去。”[1]
在中國傳統思想中,孔子說:“不知言,無以知人也。”其無論是“知言知人”還是“視其筆跡,可見其人”,都強調內在的人格精神與外在的呈現之間、作品與人品之間,有著一脈相承、表里相應的關系,于是形成了“文如其人”“書如其人”“畫如其人”等說法。具體到傳統中國畫領域,一位畫家的心性、才情、學養、閱歷會通過外在的筆墨傳達出來,而筆墨也承載了畫家內在的人格涵養。這種看得見的筆墨,和其背后看不見的精神人格,構成了一種表征系統,即外在語言和內在精神的對應與聯動。這種“表征-被表征”的關系可以被描述為“筆墨典范是人格境界的表征系統”。
在此需要注意,與西方現代主義用個性化的形式語言來表達畫家個人性情不同,在中國文化的語境中,筆墨典范與人格境界都并非指向個人,而是指代在一個文化傳統中許多個體的集合。也就是說,筆墨典范并非某一畫家個人的筆墨習慣,而是歷代畫家積累演進形成的程式化形式,而人格境界也并非個人的情緒個性,而是中國文化脈絡中,文人群體對理想人格的共同追求。表征與被表征的二者,都緊緊依附于整個龐大的傳統人文脈絡,而并非獨立的個體呈現。
對于主要畫家與流派的筆墨特征與人文內核之間的關系,歷來研究者多有論述[2-3],但對于從屬于中國畫筆墨系統,作為支流的潑墨畫的筆墨問題,還缺乏專門的討論。本文試圖通過對潑墨、潑彩畫,尤其是山水畫的筆墨典范的探討,試圖發掘潑墨、潑彩畫筆墨所表征的傳統人文內核。
一、潑墨畫的歷史淵源
“潑”的本意是指倒水并使其散開,潑墨則是一種大筆觸的寫意畫法,用這個“潑”字,其實是一種夸張性的說法,主要是為了形容筆觸大、水分多,墨或者色彩被隨性地畫在畫面上,和傳統的程式化的水墨有較大的區別。
在畫史上,唐代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論畫山水樹石》中,記載當時的大畫家張璪“能用紫毫禿鋒,以掌摸色,中遺巧飾,外若混成”。其在卷十《唐朝下》中記載師法項容的王墨“風顛酒狂,畫松石山水,雖乏高奇,流俗亦好,醉后以頭髻取墨抵于絹畫”。這種不同于主流的畫法,已經有了潑墨隨性的端倪。
早期的潑墨為畫壇主流所排斥,張彥遠稱之為不堪效仿:“有好手畫人,自言能畫云氣。余謂曰:古人畫云,未為臻妙,若能沾濕綃素,點綴輕粉,縱口吹之,謂之吹云。此得天理,雖曰妙解,不見筆蹤,故不謂之畫。如山水家有潑墨,亦不謂之畫,不堪仿效。”
朱景玄的《唐朝名畫錄》則記載畫家王墨“性多疏野,好酒,凡欲畫圖幛,先飲,醺酣之后,即以墨潑,或笑或吟,腳蹙手抹。或揮或掃,或淡或濃,隨其形狀,為山為石,為云為水。應手隨意,倏若造化。圖出云霞,染成風雨,宛若神巧,俯觀不見其墨污之跡,皆謂奇異也”。王墨酒后作畫時“即以墨潑”“腳蹙手抹”,這種狂放不羈的作畫方式,朱景玄將其與李靈省、張志和同列為逸品。
在唐代封演的《封氏聞見記》中,也記載了當時一顧姓的畫家潑墨創作:“大歷中,吳士姓顧,以畫山水歷托諸侯之門。每畫先帖絹數十幅于地,乃研墨汁及調諸彩色,各貯一器,使數十人吹角擊鼓,百人齊聲啖叫,顧子著錦襖錦纏頭,飲酒半酣,繞絹帖走十余匝,取墨汁攤寫于絹上,次寫諸色,乃以長巾——傾覆于所寫之處,使人坐壓,己執巾角而曳之,回環既遍,然后以筆墨隨勢開決,為峰巒島嶼之狀。”
雖然多有文獻記載,但在藝術繁榮的唐代,這些狂放不羈的創作方式并不太為主流畫壇所看重。例如,張彥遠在評述繪畫時便尤其強調骨法用筆,還在該卷的《論畫體工用拓寫》中,認為潑墨并不入流:“古人畫云,未為臻妙,若能沾濕綃素,點綴輕粉,縱口吹之,謂之吹云。此得天理,雖曰妙解,不見筆蹤,故不謂之畫。如山水家有潑墨,亦不謂之畫,不堪仿效。”
雖然潑墨長期作為旁脈支流載于史籍,但是歷代均有畫家進行創作。比如,北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二記載:“張圖,河內雒陽人,嘗事梁祖,掌行軍糧籍,故人呼為張將軍。善潑墨山水,兼長大像。雒中廣愛寺有畫壁。又嘗見寇忠愍家有《釋迦像》一鋪,鋒铓豪縱,勢類草書。實奇怪也。”
除此之外,也有學者認為一些主流畫家的創新之舉,也包含潑墨的元素,如宋代米芾、米友仁父子開創的“米氏云山”所使用的率意墨點法,就一定意義而言,也可以理解為是一種潑墨山水,而南宋馬遠、夏圭也擅長水墨刷染。
到了明清時代,徐渭、朱耷用潑墨花鳥來表達內心的境遇,使得潑墨的筆墨體系得到完善,逐漸與主流文人畫融合。
到了近代,更是從潑墨畫中延伸出來了“潑彩”一法,以張大千、劉海粟等畫家為代表。在中國古代畫論中并無“潑彩”這一說法,而是稱為“潑色”,較早見于清代沈宗騫《芥舟學畫編》卷四:“墨曰潑墨,山色曰潑翠,草色曰潑綠,潑之為用,最能發畫中之氣韻。”
潑墨畫肇始于唐代,流變到近代依然有著強大的生命力,并且筆墨形式還在不斷創新中。其中原因除了其自由的筆墨表征系統有著較大的創造空間外,其突破束縛、肆意瀟灑的人文內核,也起了相當大的作用。
二、潑墨的筆墨系統與人文內核
從潑墨畫出現在畫史上開始,它的筆墨特定表現形式,就和畫家特定性情人格有著密切的關系。而現存最早的潑墨寫意人物畫是南宋梁楷的作品《潑墨仙人圖》,畫中水、墨的相互交融,呈現出大膽潑辣、水色淋漓的氣韻。
《潑墨仙人圖》以寫意的方式展現一位袒胸露懷、醉意朦朧的仙人形象。畫面氣勢磅礴,充斥著大塊的水墨變化,形成了水墨汪洋淋漓的視覺效果。仙人的面部只用寥寥幾筆勾出五官,仙人細眼扁鼻,憨態可掬,詼諧滑稽。《潑墨仙人圖》是現存最早的一幅潑墨大寫意人物畫,在梁楷之前,沒有哪位圖像作者敢于如此豪放不羈、恣意奔放地作畫。這樣的圖像語言與形式是宋代特殊文化釀造的產物,與南宋社會禪宗思想密不可分。此圖不但體現了禪宗思想敢于沖破傳統觀念束縛的特點,而且體現了梁楷對中國傳統人物畫“離經叛道”式的革新精神。
梁楷是南宋寧宗時期的畫院待詔,他喜愛飲酒,不拘禮法。宋寧宗曾特別賜給他金帶,但梁楷卻將金帶掛在院中,飄然而去,因而人稱“梁瘋子”。也正是憑著這股“瘋勁”,他創造了水墨“減筆”畫,這種大膽潑墨的視覺樣式,對后世潑墨的人文內核影響甚大。
潑墨的筆墨系統和人文內核一個顯著的同構關系就是“狂”。不同于現代觀念所認為的“瘋狂”,“狂”在傳統中國文化的語境中,也是一種理想人格。孔子說:“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何晏《論語集解》引包咸曰:“狂者,進取于善道。”朱熹《論語集注》謂:“狂者,志極高而行不掩。”用現在的話來形容狂士,可以說是“志向高遠,不拘一格”。自古以來,中庸都是儒家士人的最高人格理想,而中庸之下,稍次一點而同樣為孔子所稱贊的人格則是狂、狷之士。
行為狂放大膽、不拘一格的特點,對與潑墨有關的畫家而言,似乎是一個共同特點。王墨的潑墨“應手隨意,倏若造化”,個人性格也是“瘋癲酒狂,性多疏野”。上面說到的梁楷,其潑墨別具一格,而為人也是狂放不羈。
古人說“書畫同源”,郭若虛敏銳地察覺到,潑墨狂放筆墨形式,類似于草書,所以他在評價張圖的一幅作品時說:“鋒铓豪縱,勢類草書。”將潑墨的筆墨形式,與草書聯系起來。而在傳統書法中,草書正是狂放不羈、突破局限的代表。杜甫曾寫“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之詩,來形容草書的狂放與書法創作者的豪邁性格。而潑墨,也有著相似的結構,所以潑墨畫也被稱為“破墨”。《聽天閣畫談隨筆》解釋為:“破墨須在模糊中求清醒,清醒中求模糊。積墨須在雜亂中求清楚,清楚中求雜亂。潑墨須在平中求不平,不平中求大平。然尚需注意潑墨、破墨、積墨三者能聯合應用,神而明之,則變化萬端,駢臻百彩矣。”[4]
潑墨畫蘊含在狂放之中,更深一層的筆墨意涵,則是對世俗、對成規的突破。唐朝時的潑墨,尚不被主流畫師接受,南宋在梁楷之前,從留下的繪畫中,也沒有哪位圖像作者敢于如此豪放不羈、恣意奔放地作畫。大量使用水,使得筆墨接近難以控制的邊緣,墨色大塊,布局難以預料,這些都是對傳統繪畫模式的一種突破。而這種對世俗、成規的突破,在朱耷、徐渭那里,得到很好印證。
徐渭也是明朝著名的狂士,性情激越,多次自殺未遂,還曾身陷囹圄,窮困潦倒。他的書法和繪畫作品都有潑墨淋漓酣暢、無所顧忌的氣勢,他對于畫法極為率性。八大山人在明亡后,為躲避迫害而削發為僧,將自己對時代的幽憤之情、隱逸之心傾注于藝術創作。他畫中的筆墨雖然像是隨意涂抹、信手揮毫,但都精巧獨特,別具巧思。
潘天壽將這樣的畫作與人格稱為“奇”:“畫事以奇取勝易,以平取勝難。然以奇取勝,須先有奇異之秉賦,奇異之懷抱,奇異之學養,奇異之環境,然后能啟發其奇異而成其奇異。如張璪、王墨、牧溪僧、青藤道士、八大山人是也,世豈易得哉?”
潑墨畫也不僅僅是恣意放肆、毫無顧忌。張大千的潑墨畫也曾經被評論為:“潑墨畫的原則就是‘大膽落墨,細心收拾。”[5]
三、潑墨畫中的筆墨表征系統
縱覽自唐宋以來的潑墨畫史,潑墨畫從畫家中的“奇聞異端”,逐漸成為中國文人畫的重要組成部分,其所代表的自由、灑脫的文化精神,也日益彰顯:“一路走下來,其基本趨勢是筆墨的精神文化含量愈益增加,筆墨擺脫描繪對象束縛的自主性增加,筆墨形態更為放大,更為自由,更為酣暢淋漓。”[6]
不同于主流水墨畫,不落俗套、突破陳規的筆墨表達[7-9],這是潑墨畫在筆墨表征上的一個重大特點,而潑墨畫在人文傳統中逐漸形成的特點,是作畫的突破陳規、大膽創新,恣意隨性如同草書[10-12],這樣的筆墨形式所對應的人文內核,就是魏晉名士那種不拘禮教、率性超然的“狂士”人格。
中國畫的筆墨說到底是一種語言,語言是要表達精神內容的。潑墨畫的筆墨語言所表達的主體的精神內容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我們從張璪、王墨、梁楷、徐渭、八大山人等代表人物來看,其實際上是表達了中國文化中的一種人格風范:狂放不羈、率性自然。這既是一種藝術作品的審美,也是一種精神內核與人格理想。
這就涉及了傳統價值標準的一個更深層的東西:潑墨畫中,筆墨所承載與表達的狂放不羈、率性自然的氣度與內在精神,為什么被人推崇?這就來源于中華文化所塑造的人文理想:在入世操勞、克己復禮之外,也別有一條不拘禮教、放任天性之路,這條路所推崇的筆墨特點與人格內涵,與儒家傳統中正平和、盡忠盡孝的價值觀,正好形成了文化上的陰陽兩面,而嚴謹、精巧、溫和、遵循傳統畫理的筆墨系統,與奔放恣肆、水墨縱橫的潑墨畫筆墨系統,恰也形成了筆墨上的陰陽。這正是潑墨畫與狂士人格對以儒家為代表的傳統人文精神的補充,而這也是潑墨畫筆墨所蘊含和傳達的人文精神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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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蔡昭宇,復旦大學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藝術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