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雨

84年前,故鄉的中秋,有月光嗎?
我自然是不知道的,娘也說不記得。只有姥姥常常說,那晚的月亮太大太圓太亮了,藍個盈盈的,晃得人睜不開眼睛,這一輩子也忘不掉。
那個中秋,家里只有三個人:娘,姥姥,還有姥姥的婆母——八十多歲的秀才婆。姥爺當八路打鬼子去了。他離開家的時候,是1939年初夏,娘不滿一歲,新麥剛剛下場,春玉米苗尚未高過胸口。
姥爺走了,離家也并不遠。因為我的故鄉冀中平原就是抗日主戰場。零零星星的槍聲,震耳欲聾的炮火聲,都能讓家人與姥爺聯系在一起。那會兒人人都是腦袋掖在褲腰上過日子,姥爺走了一段時間,姥姥的心里就不再那么吊得慌了。頭一天聽到戰事,第二天、第三天沒有兇信兒,那就說明人還健在,尚平安。
姥姥和村里的其他婦女以及老幼一起,成了留守者。他們,在以另外一種方式跟日本人“打游擊”。
“鬼子快進村了。”姥姥臉上擦了鍋底灰,頭發搓上摻著黃土的柴禾屑,懷里抱著我娘,跟隨鄉親們朝著相反的方向奔逃。
“鬼子撤了。”姥姥抱著孩子回到村里,跟婦救會的人一起,半宿半宿做軍鞋、縫軍襪。
可是,那個中秋,一個口信,卻讓姥姥后悔多半生。
村里的剃頭匠老五跟姥姥說,早晨過隊伍,他見到我姥爺了。隊伍走過泊莊村北的棗林,棗子半紅半青,正脆甜。可巧,那棗林屬于姥姥的娘家。女婿吃老丈人家的棗,無可厚非。于是,姥爺熱情地招呼大家:同志們,盡管摘脆棗兒吃吧,這是咱自個兒家的,吃多少都不犯紀律。
姥爺讓老五捎話,給他做雙鞋,天黑送到鮑墟。
活兒要得太急。親手為姥爺做一雙鞋,根本來不及,姥姥糶了幾升糧食,買了鞋,央求村里腳力好的壯漢給送去。
姥姥沒有跟隨送鞋人去鮑墟,左鄰右舍都罵她傻。姥姥后來也悟出了自己的傻。我懂事以后,姥姥還多次講起:“唉,我那時候怎么就那么傻呢?豁出去把孩子撇給老奶奶看著,趕他一宿夜路,也能走到鮑墟呀!”
每次,姥姥總是這么結束她的講述,嘆一聲,又“哧哧”地笑一下。“咳,誰知道他要到山西打鬼子,回不來了,還以為一直就在十里八村的,去去就回來呢!”
姥爺離開家去山西的時候,是不辭而別。他托村里管事的,也是我們郭家的老族長把300斤米票轉給姥姥。300斤米,是那時村里發給一個抗日青年家屬的補助。那米票,也算是他給家里的一個口信。在隊伍上,姥爺跟家人唯一的一次聯絡,也是一個口信,他想要一雙家里做的鞋。
善良、本分的姥姥,無論如何也不愿意相信,那樣一個簡單的口信,竟是她和姥爺的永訣。那個中秋,沒有月餅,也沒有供奉給月亮娘娘的鮮果,只有灑了一院子的幽藍的月光。一家人的心都不在院子里,正乘著月光追隨著那個為姥爺送鞋的人。
姥爺的隊伍開走了,家里卻來了另一個兵——八路軍游擊隊的小交通員娃子。踏著一地幽藍的月光,娃子走進我家的小院。
娃子也就十三四歲,黑瘦的臉、高挑的個、星星一樣的眼睛,一支戰利品“王八盒子”,藏在左袖筒里。他的左臂掛花了,組織上安排他在我家養傷。
姥姥說,娃子是見過世面的小大人兒,見面就管她叫嫂子,管秀才婆叫奶奶,跟著一塊吃飯,一塊干活,還幫她哄孩子。晚上,家里被子不夠蓋,就與奶奶打對腳。不知底細的,誰也不會懷疑這不是一家人。娃子傷好的時候,人們幾乎忘記了他是一個兵,似乎他原本就是我們家的一員,是我姥爺的親兄弟。
1942年,抗戰到了最艱苦的關頭,娃子他們的游擊隊堅守在冀中。我們的家,娃子常來常往。有一天,娃子把一張照片交給姥姥,那是他穿著軍裝的個人照,軍裝很肥很大,他卻很瘦很小。那是他剛當兵時照的,穿的是首長的衣服。娃子說,他的家幾乎跟我們家一樣,有一個奶奶、一個嫂子和一個小侄子,他和哥哥都是八路。可惜,哥哥剛當兵兩三個月就犧牲了。他托付姥姥,如果他也犧牲了,等將來打敗了鬼子,讓姥姥想辦法把照片捎給他的家人。
托付姥姥照片的那個晚上,娃子干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年僅十五六歲的他只身干掉一個小名叫“瘴”的惡霸漢奸。
“娃子鋤奸,是抱了必死的心的。”姥姥說。
抗戰勝利,我的家鄉解放了,娃子幸運地活著。他從姥姥那里取走他最寶貝的照片,他要下江南了,得先回家去看看。
1947年,姥姥的婆母奶奶去世。無奈之下,老族長說出了姥爺在山西戰場犧牲的消息。這個消息,他遲報了5年。
姥爺的消息,是兇信。姥爺這個人,變成了政府頒發的一紙烈士證明書。
那一年,娃子也沒了下落。他姓甚名誰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沒人知道。他像風一樣刮過我們的院子,風停了,一切如常。
“小鍋(我姥爺的乳名)扔下你們孤兒寡母一去不回頭,這娃子也是個沒良心的。日子好了,早把你待他的好忘到腦瓜瓢后頭去了。”左鄰右舍斷不了跟姥姥提起娃子,提起打鬼子的艱難歲月。
姥姥永遠護著娃子:“人家娃子可是好孩子。在隊伍,得跟著隊伍走唄!打老蔣、抗美援朝,啊,對了,還有剿匪。多少仗等著他打呢!就盼著他命大,結結實實地活著。”
多少年以后,姥姥已經是個八旬老嫗。她老了,嚴重的白內障、青光眼,造成視力高殘。不管有月亮還是沒有月亮的晚上,她都能看到滿院子幽藍的月光。在滿院子的月光里,姥姥反復低語著那句話:“結結實實活著吧,活著就好。”
我不知道,她是在說自己,還是在想念風一樣消失了的娃子,像姥爺的親兄弟一樣的娃子……
(轉載自2023年10月12日《肅寧周報》,有刪節。作者本名郭文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學創作一級)
編輯/吳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