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堿淖及遙想陜北

武洲

朋友，你見過沙漠中的湖泊嗎，大多數朋友一定會回答：你說的是敦煌鳴沙山的月牙泉嗎？見過呀！不，我說的不是漠中泉，也不是沙漠里的那些小水塘，我說的是真正的湖泊，她叫紅堿淖，是陜西省北部毛烏素沙地一內流湖，坐落在毛烏素沙地的南緣與鄂爾多斯盆地之間蒙陜交匯地帶。

“神木美、神木美，美就美在紅堿淖的水。”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紅堿淖獨特的地理風貌，淖上水光粼粼，煙波浩渺；淖東是一望無際、芳草連天、碧綠如洗的爾林兔草原；而湖泊周邊是連綿起伏的沙丘，金黃與赭紅的細沙，像用篩子篩過一般極其純凈，沒有絲毫的雜質；周邊零星點綴著高大的喬木林和低矮的灌木叢，有子母柳、檉柳、沙柳、胡楊、白楊、青楊、松柏等樹種。她融草原風光、江南澤國與大漠景色于一體。讓人體會到一種異于他鄉的奇美和秀麗風光。

紅堿淖盛產多種淡水魚類，有紅堿淖大銀魚、紅堿淖鯉魚、鰱魚、草魚、鯽魚等16種魚。紅堿淖風景名勝區的自然生態環境為許多候鳥提供了理想的棲息地，共有30余種野生禽類在這里繁衍生息，主要有國家一類保護動物遺鷗、二類保護動物白天鵝以及鸕鶿、海鷗、魚鷹、野鴨、鴛鴦等。每逢春秋兩季，成千上萬只鳥類聚集于此，上下翻飛，翩翩起舞，和樂齊鳴，場面非常壯觀。

說到遺鷗，這種鳥曾一度在全球消失，直到20世紀20年代才又被人發現認知。20世紀90年代初期，鄂爾多斯高原西部的泊江海子發現了最大種群的遺鷗，而且由最初的1000余巢穩步上升到1998年的3594巢，7000多只，只可惜后來海子干涸，遺鷗種群迅速轉移到紅堿淖濕地，從2000年發現200只，迅猛增加到2005年的11000多只。藍天白云下，成群的遺鷗在湖面上上下翻飛，翩翩起舞，繞水面碧波鳴奏，隨周邊樹影閃爍，場面十分壯觀，給紅堿淖增添了無限生機。

2023年9月15日至17日，應朋友之邀，本人參加了全國著名作家走進紅堿淖、爾林兔草原釆風暨2023西部散文學會年會的活動。有幸再次領略陜北大地的蒼涼和雄壯。

隨行的導游不厭其煩地一遍遍講述著來自當地一個并不久遠但十分美麗的傳說：紅堿淖又被稱作“昭君淚”，據說王昭君當年遠嫁匈奴，走到爾林兔草原，即將告別中原，下馬回望，想到從此鄉關萬里，恐怕一輩子也難以回還，頓時千般感慨、萬般惆悵洶涌心間，這一駐足，便流了七天七夜的眼淚，于是就形成了這一汪六七十平方公里的紅堿淖。王母娘娘為此感動，便派七仙女下凡，仙女們各持一條彩帶，從七個不同的方向向其走去，于是現在就有了七條季節河同時流入紅堿淖。

我的家鄉在毗鄰陜北的蒙地，對于陜北有由來已久的情結，內心最初的感動緣于讀史中每每觸及到的、發生在這片土地上震撼人心的一幕幕悲喜大劇。另一半緣于到“上草地”謀生的那些來自陜北的親人們，我的一個本家嫂嫂竟就來自這紅堿淖的葫蘆素村。對，那時還有一種說法叫“走西口”，在那并不十分遙遠的歷史年月里，陜北土地貧瘠，自然災害頻發，特別是旱災，有十年九旱一大旱之說，光緒三至五年北方晉陜直（隸）山東河南大旱三年，發生了被史書稱為“丁戊奇荒”的近現代最嚴重的旱災，三年內，部分地區寸雨未下，當年的可怕景象在史書中已經被一遍遍地復述，這里僅有一個數字就能證明當時的旱災有多駭人，災情過后，當時有著百萬人口的諾大太原府僅剩5萬人。

故土、祖先，是億萬中國人的血脈密碼，更是每個人內心中揮之不去一種情結，同行的作家朋友們，中間多有回到故鄉的，他們議論著、感慨著故鄉翻天覆地的巨變，驚嘆于故土是如何從一個窮鄉僻壤，一躍成為西部最富有的縣市，酒桌上有人喝著，也有人笑著、哭著……是啊，“幾回回夢里回故鄉，千里遙望二郞山。”回故土是一種夙愿，一種追求，更是一種心靈感應，“故鄉的爹呵/故鄉的娘/故鄉的父親的老繭手啊/故鄉的母親的針線筐。”

作家高建群在他的作品《扶路遙上山》說：“陜北，這塊焦土，北斗七星照耀下的這塊蒼涼的北方原野。我始終堅定不移地認為，各種因素，使這里成為產生英雄和史詩（傳說和吟唱的地方）。”

是的，陜北出英雄，華夏民族，的確沒有哪一個地區出現過如此眾多的英雄，其中第一個，就是華夏民族的人文初祖公孫軒轅氏，被后人稱為黃帝的人，他的出現，標志著統一國家的形成和五千年文明的出現，有人信誓旦旦地考證說，神木的石峁，就是黃帝的都城，不管怎樣說黃帝生于陜北一帶，葬于橋山，仍是目前最可信的釋讀。

黃帝所處的時代，是一個發明家輩出的時代——“諸圣勃興”，農業、畜牧業、歷數、天文、陰陽五行、十二生肖、甲子紀年、文字、圖畫、宮室、衣服、舟車、弓矢、算數、著書、音律、樂器、醫藥、祭祀、婚喪、棺槨、墳墓、祭鼎、祭壇、祠廟、占卜等等“始并作焉”，以前洪荒時代沒有的東西，這時都出現了。

黃帝之后一千年，便是禹了。“禹治水，壺口始。”《水經注》當為信史。帝堯住沒住過神木，已無從可考，但他委派大禹治水，鑿通孟門是確有其事的。

禹死后又過了二千年，一代名將、“中華第一勇士”蒙恬閃亮登場，《史記·蒙恬列傳》記載：“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塹山堙谷，千八百里。”蒙恬監修萬里長城和九州直道，克服了國內交通閉塞的困境，大大促進了北方各族人民經濟、文化的交流和融合，應該說是功不可沒，而且他修的直道，其中東線一段，就在這碧波蕩漾的紅堿淖湖水下邊。但英雄未必有好結局，秦始皇于沙丘去世后，公子胡亥暗中謀劃政變，假造遺詔，導致蒙恬、公子扶蘇吞藥自殺。

此后各路英雄你方唱罷我登場。公元5世紀初，匈奴單于赫連勃勃從內蒙古草原揮兵南下，于公元418年一舉攻克長安，并且在陜北靖邊興建起都城“統萬”，國號大夏。

唐代僅神木就有大破突厥、三筑受降城的張仁愿，有被當時郡人呼為“御史雨”的大書法家顏真卿，有名震邊疆的大將張說。

公元1038年，銀州米脂出生的黨項族首領李元昊再一次崛起，建立起大夏國（史稱西夏）。

金戈鐵馬，烽火連天的宋代，陜北更是英雄輩出，神木出了楊家將，綏德出了韓世忠，清澗出了萬人敵李顯忠，保安出了劉延慶、劉廣世。

災荒遍地的明代，陜北大地喊聲震地，義旗連天，府谷出了王嘉胤，清澗出了王左掛、趙勝，安塞出了高迎祥，延安出了張獻忠，而米脂的李自成則舞起闖王旗，一舉攻入紫禁城，推翻了大明王朝的統治。

到了如火如荼的革命時期，人民英雄依然層出不窮。保安出了劉志丹，安定出了謝子長、閻紅彥，佳縣出了張達志。陜北的子長是有名的將軍縣，一下子涌現出了9位將軍。而神木市，僅省委書記就出了汪銘、張友清、張秀山、賈拓夫、李登瀛、李正亭、李子奇等七位。

武將濟濟，文豪亦然。榆林出了張季鸞，吳堡出了柳青，清澗出了路遙。陜北的延川是有名的作家縣，先后培養出了路遙、陶正、谷溪、海波等十多名作家。

不久前，我在整理中共西北局黨史資料時，聽到有關神木亦或紅堿淖的幾個故事。第一個是1936年3月，劉志丹將軍率領紅28軍北上神府東渡黃河實施中央東征戰略，支援神府軍民粉碎了國民黨軍對神府蘇區的圍剿，鞏固了神府蘇區。4月1日，劉志丹率28軍從賀家川出發到名剎天臺山設立指揮部，發起攻占河東羅峪口鎮的戰斗。王兆相率紅三團協助28軍戰斗。7月，神府特委決定在紅三團和紅四團的基礎上成立中國抗日人民紅軍獨立第一師。8月，獨立師在花石崖正式成立，師長王兆相，政委張秀山。這個故事與紅堿淖有關的是，由于當時反動勢力十分強大，敵人數十倍于我軍，因此無論神府的部隊（游擊隊），還是曹動之領導的伊盟蒙漢支隊，實際上都居無定所，一直都在烏素加汗、張家畔、大小石砭、巴圖灣和紅堿淖這幾個地方打游擊，神府、三邊這邊圍剿力度大了，我游擊隊就到伊盟那邊，而伊盟那邊反動勢力加大圍剿力度，我游擊隊就又跑到陜西這邊來，而國民黨的地方部隊，都是各管一地，從不越界的。那時的紅堿淖，就是北方的沙家浜，而淖區姐妹就是我們的阿慶嫂。

第二個故事是，1948年3月，伊盟支隊開辟東線戰場，為解放全伊盟而戰斗。3月21日，王悅豐帶領的伊東支隊一、二大隊共約260余騎兵，從靖邊縣出發，途經橫山、米脂、佳縣，行程兩千里趕到喬則灘，與張達志、李智舟率領的綏德前方司令部會師，經議定：綏德四團、六團五百余眾沿鎮羌、廟溝門開往沙梁，伊盟支隊開往沙梁，于4月9日一起開到哈拉寨和五字灣，準備攻克準旗的軍政統治中心--神山。這支部隊途經紅堿淖和新街，并在紅堿淖進行短暫的休整和補充給養，由此揭開大反攻和解放伊盟全境的序幕。

散文家塞北先生指出：“陜北，（是一個）英雄的部落。自軒轅黃帝之后，強壯而剽悍的英雄像一株株軒轅柏般生生不息，他們的體內流淌著高傲不屈的血液，這與陜北的人種有關。”

是的，陜北這塊土地，從來就是中原農業民族與北方游牧民族長期爭戰、雜居、融合之地。先后有薰鬻（熏育、獫狁）、鬼方、犬戎、義渠、白狄、赤狄、山戎、孤竹、鮮虞、林胡、樓煩、羌、氐、鮮卑、女真、蒙古、高麗、龜茲、粟特、匈奴、突厥、黨項等20多個少數民族在這里奔突、廝殺，而后形成了中華民族這個大家庭。

有兩個故事可以佐證神木人強悍不屈的性格。一個是三妯娌舍身跳崖救群眾的故事。1935年4月20日，敵鄔青云騎兵營到賀川鎮賈家溝村及周圍的村莊“圍剿”，共產黨員黃云愛（23歲）和兩個弟媳劉金珍（21歲）、賀博芳（19歲）一起，同一些群眾跑到村子后面的山里隱蔽起來。當一股匪徒尾追搜捕到三妯娌和群眾隱蔽的山跟前時，眼看群眾要遭殃，三妯娌立即離開人群向山頭跑去。敵人發現有3個年輕女人在前邊跑，便狂叫著朝她們追去。三妯娌把敵人引上一座三面臨淵，一面是數十丈高的叫做“鬼子崖”的山頭，早已把個人生死置之度外的三妯娌，回頭看了下一步步逼近的兇惡敵人，從容地跑到崖畔，黃云愛首先縱身跳下懸崖，接著劉金珍、賀博芳也跳下去。就在這段時間，原地隱蔽的群眾乘機安全轉移，其精神精神堪比狼牙山五壯士。

另一個故事堪比少年英雄劉胡蘭。1934年8月8日，我紅軍支隊在神木縣菜園溝殲滅了國民黨兩個排的兵力，國民黨連長魯仰尼惱羞成怒，于8月14日帶領兩個排包圍了菜園溝。敵人將村里的幾百名群眾集中起來，逼他們說出紅軍干部、黨員和家屬的姓名，群眾默默站著，一聲不吭。敵人搬來幾把鍘刀，厲聲嘶叫，依然無人開口。敵人就從人群中拉出一個人來，“不說就鍘了你！”敵人威脅道。“不知道！”那人說。魯仰尼大喝一聲，將他殘忍地鍘殺了，接著又拉出一個……一連鍘殺了16條無辜生命，依然沒有半點結果。第17名是一位20歲的婦女，她面對遍地的鮮血、人頭和尸體，還是一句“不知道！”第18名是一位年僅15歲的少年，他同樣沒有被劊子手們嚇倒。一連殺害了18人，沒有得到一句話，一具具尸體，一灘灘鮮血，終于使劊子手們發了抖，他們心驚膽戰，灰溜溜地溜回到了據點……

太陽西垂的向晚時分，我們走進爾林兔草原，導游介紹說，爾林兔草原有一條全長390米的音樂公路，當車輛經過時會響起悠揚的旋律《美麗的草原我的家》，但不知為什么，我們始終沒有聽到歌聲，倒是撲面而來的，是草原上的千畝花海。面對許許多多叫不上名的各種花品，我只能借助網絡，查得彭顏紅的一篇美文才知道這里的花卉有噴雪花、金葉榆球、火焰南天竹、紫丁香、迎春、超級鳳仙、繡球、百日草、松果菊、金雞菊、大花濱菊、繡線菊、荷花、睡蓮、大花海棠、彩葉杞柳等近20個品種。

除了漫山遍野的向日葵，我最熟悉莫過秋英了，秋英在我的花臺上種過好多年，因花瓣是八瓣，因此當地人又叫它八瓣梅或波斯菊，從它的名字你就可以猜得出，秋英其實是個外來物種，它在外觀上像極了格桑花，朋友們常常把二者弄混。時令已是秋天，草原上的菊花盛開，有五顏六色的百日菊，也有黃燦燦的萬壽菊。最令人稱奇的是地膚草了，印象中我是第一次見到，它的株形呈卵圓形，一排排地亭亭玉立，讓人想起我們的國寶——可愛的大熊貓。

在射箭場，一群剛剛學射的文友弄出不少笑話，天知道是什么神操作，有的文友竟把箭射向自己，引起大家陣陣哄笑。但也有射得好的，一位女文友箭箭中靶，堪稱團隊里的神箭手。

夕陽西下，草原上燃起一堆堆篝火，文友們三三五五自愿組合完成配對，很快，燒烤的肉香就彌漫了整個爾林兔野營營地，個別老同志有點不知所措，也不知坐哪里好，一位老師調侃道：“唉，還是年輕人看見年輕人好，我們這些灰老漢過時了。”我見狀趕緊把上了年紀的幾位老師招到麾下，自己當起了5號營地的營長，幾位老師不怎么愛動，都靜靜坐著聽葛連光老師講述紅堿淖當地的奇聞軼事，其中五連寨子的故事最具傳奇色彩。沒有多久，其它營地的年輕人和晚輩們便一撥一撥地前來敬酒。

人群中，來自浙江的詩人魚成鴻老師吟唱起自己寫的詩：“走進神木/走進塞北遼闊的紅土/千傾碧浪，風起云舞/嵌鑲著綠盈盈紅堿淖湖/哦，沙漠中的大海/哦，草原上的明珠/滋養著漠南民俗的醇厚/哺育了繁衍不息的鷗鷺……”文友們連聲叫好，引得來自四川的釋圣靜老師也詩興大發，當眾作詩云：“慈悲的紅堿淖乃悲憐眾生的蓮花/用心撫摸歲月的脊梁/自由自在爾林兔草原/慈悲喜舍化/菩薩心腸/一滴甘露水/遍布十方界/一方水土一方人/陜西的人啊/和佛菩薩一樣善良……”

時近午夜，大家意猶未盡，營地的歌聲此起彼伏，月光下，影影綽綽看到有人坐在草皮灘上，一個人在輕輕吟唱：“爾林兔是個勾魂灘，親親你來圪容易走圪難……”借助月光，分明看見她的臉上掛著兩行清淚。是的，“人生若只如初見”，初遇時渴望和激情同樣是美好的……

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所有過往，終會煙消云散，而每天都又會有新的動人故事接踵而至，而這所有的經歷，包括在不經意間發生的一切，都會成為你人生中最美好的回憶。

哦，我的紅堿淖；哦，我的爾林兔；哦，我的親人們。

——選自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