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友



近年來的生活都是忙碌而瑣碎的,閑下來時,往往已是深夜。常常在這個時候,容易想起在南昌求學和工作期間的故人和往事。
就在今年4月,我接到四德先生的電話。得知他要整理并刊印歷年的作品和文章,以贈給他自己的古稀大壽,囑我寫一篇序言,實在不知所措。一方面,前輩雅命不敢拂逆,我也自知才學淺陋,難以勝任;另一方面,我又擔心繁重而瑣屑的工作會給他的身體帶來一定的負擔。可三個月后,先生就托人發來了全書的定稿,9月又收到了出版社的清樣。讀了又讀,卻遲遲不敢下筆。終于無法推托,只能從實寫點讀后感,以塞責而已。
2009年,我有幸立雪張門,隨鑒瑞夫子攻讀油畫專業研究生。四德先生與業師為同鄉摯友,我才得以與先生親近。毫無保留地獎掖后輩并提供一切可能的幫助,是先生的一種品格。他對我升學、工作及安頓家小等諸多方面的實際支持,是我終生也不敢忘記的。
2010年,“贛風鄱韻:黃四德、張鑒瑞、曹院生書法展”在中國美術館成功舉辦,后又在江西省文聯展廳做過一次巡展。在那次展覽上,我得以全面領略先生的書風。那時,我對書法尚缺乏深入認識,難以理解其中至味,但他的大篆和章草作品的清雋雍容,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種平淡卻不乏運動感、生命力的表現方式,我曾一度模仿而不得。那種氣質是根源于超越形式與具體生活感受的深廣情操。
書中《墨書生情意自閑》一文,四德先生自述了與書法的因緣之始:只因無意間看到中藥鋪的藥材標簽,便對書法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先生在一個不斷轉變的歷程中,塑造了動人的人生傳奇。1982年進入江西省廣播電視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1985年進入中國書畫函授大學書法專業,六年系統的學習中,先生完成了文史知識框架和書法理論基礎的建構。此后,先生轉益多師,視野逐步開闊,在迷霧中踏出了一條通途。
我們這樣的復述,或許流于輕巧。事實上,先生或許也始終徘徊于諸類矛盾之中,甚至時刻面臨“困惑”。在沒有最可靠指引的前提下,不斷回溯自身的感覺和情緒,全身心投入有限的古代經典當中,不受任何滯固意見的影響,反而使他獲得了接近古典意蘊的機遇。四德先生在篆書創作和研究方面的特殊成就,正是“困惑”所給予的碩果。
通讀整部文集,我們不難發現,四德先生少有虛論。如《小篆臨寫技法》一文,強調學書的博覽精研與相互發明,重視對前人書作的身心感悟與文字的淵源脈絡,在長期訓練所形成的潛意識中,使“本我”與傳統聯結,并生成自己的個性,這不正是先生的書學觀念和具體實踐的反映嗎?先生的《墨書生情意自閑》再次說明了他對這樣一種風格形成機制的態度:“書法藝術風格的形成,是以書家先天的悟性與一生的勤奮,以及深厚的文化積蓄,厚積薄發,水到渠成。不可張牙舞爪、裝腔作勢、故弄玄虛。”誠然,一位真正的藝術家及其具有個性的藝術創作,必須經多年的訓練和經驗的積累,將個性、技巧、能力化為無形的元素,借由審美沉思的驅馳,將這些元素轉化為傳統之樹上的新成果。這樣的深識體悟,一定會讓許多同行者產生共鳴。
先生為何自號“散銘”?我們聯系其創作及學術思考,其中內涵已十分明了。他將《散氏盤銘》作為創作取法和學術研究的“歷史預構”,在這里,他的思想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延展。通過幾件杰作,深入傳統書寫的內在視域和規則之中,在看似穩定且無從突破的形式中探索并構建其特殊的審美視域,這是一種決心。這種決心,凝結為書中一系列關于大篆和金文的研究文章—在平淡中顯明真知,非苦心者所能發現。吳子南先生對此早有判斷:“寫《散氏盤銘》者不乏,但能得廟堂端莊又不霸道者不多,先生可謂妙手。”[1]又如他長期從事的詩詞創作那樣,既從傳統的格律中把握表現精神感受的規則,又能超越束縛,借助語言的變化反觀當下生活和自身處境。我們和邱振中先生一樣,從他的孜孜追求中感受并確定了這樣一種決心:以最大的勇氣深入傳統。
這并不意味著他決心要做一位“泥古派”。因為他非常關注生活中所能觸及的藝術家個體,并以其為個案,總結藝術創作的經驗。《陶博吾書法藝術個性的探微》及《詮釋陶博吾大篆藝術風格的獨立性》,以陶博吾及其書法尤其是大篆作品為研究對象,著重敘述了書法的傳承與創新之關系,強調“書法藝術風格個性的創立,就是入古出新實現‘自我的漫長過程,是借鑒與變新的對立統一”。同時,對陶博吾書法藝術的歷史地位做出了全面的判斷和評述。《試讀〈阿鳴涂鴉·張鑫書法選〉》通過對張鑫先生草書藝術的評析,討論了草書的歷史及創作的相關問題。這些文章充分反映了一位生活在當代的藝術家所應該有的胸懷和視野。
《〈蘭亭序〉與〈祭侄文稿〉主題思想和書法藝術特色的比較研究》一文洋洋數萬言,對這兩件書法史上的杰作之創作背景、藝術內涵及書寫風格等問題,從歷史與形式分析等不同角度做了深入的比較和闡釋。我們知道,每件杰作的誕生,都反映了藝術家特殊的生存際遇和豐富的情感體驗。我們常常只關注它們獨有的形式感覺和精神特質,卻很少如此細致地進行學理性的比較分析,這無疑為我們提供了細致觀察傳統的嶄新視角。四德先生不獨視角新穎,關注的問題也非常廣泛。《試述倪云林山水畫疏淡空靈與張岱〈湖心亭看雪〉白描清遠之藝術意境》則將視角轉向文學與繪畫之意義的比較,揭示了畫家的“逸筆草草”與文人“清高簡約”之精神境界的深度契合,由此探討不同時代文人內心情感陳述方式的相關性。《簡述黃庭堅〈七佛偈〉碑刻的藝術風格》雖然篇幅簡短,卻通過一件并不為人熟知的黃庭堅石刻作品,討論了碑刻的特殊審美內涵對書法創作觀念的歷史影響。《書道亦然在妙悟—試論妙悟對書法藝術作品創作的影響》則深入辨析了“妙悟”這一傳統的審美概念及其對藝術創作的深刻影響,形成了“書法藝術創作的最高境界在于妙悟”而“實現妙悟的途徑來源于生活的體驗”這一特殊的創作理念。《試論“庖丁解牛”對書法藝術創作的啟示》是對藝術創作中藝術家內在視域的深入研究,闡述了藝術家應如何提煉具體的生活感受,并將其升華為一種超越利害得失的人生體悟。這些真知灼見,正與其數十年來的創作和思考等多方面具體實踐相契合。
總之,收入本書的這些文章,凝結了四德先生數十年來關于書法相關問題的深度思考。有學者曾經說過,藝術家首先必須具有匠人的特征—以有限的生命從事無盡的探索工作,進而超越常俗。四德先生雖一度身居要職,公務繁忙,但始終保持一種獨立和純粹。日復一日地以匠人的勞作方式,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業余時間,從事了幾十年的思考、閱讀、書寫、繪畫等工作,涵養了平和的心態,也面對了常人無法想象的艱辛和困惑。我深刻地記得,在他工作室的一角,靜靜地安放著一臺頸椎牽引器,它似乎正在無聲地訴說。
很快就要迎來四德先生的七十生朝,先生的事業已然成就且早已為眾人所知,何須借虛文而彰顯?然而,因我與先生性情浹洽,加之十數年追隨,親見并深知先生作藝為文的甘苦,所以不揣淺陋,附驥其后。何其幸哉!
謹此祝愿先生身體健康,藝術長青!
2022年10月25日于大興客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