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忠勇
北宋熙寧九年(1076年)清明過后,蘇軾登上密州(今山東諸城)北城的超然臺,寫下了一首《望江南》:
望江南·超然臺作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這是一首小令。“望江南”是原唐教坊曲名,后用為詞牌名,又名“憶江南”“夢江南”等。上闋白描勾畫春景,寥寥幾筆點染,如畫家在超然高臺的散點透視,一幅清新畫卷盡收眼底。春天還沒有過去,微風習習,柳條斜斜。登上超然臺眺望,扶淇河水波光粼粼,城內遠近是繽紛競放的一樹樹春花;更遠處,樓館瓦舍沉浸在霏霏細雨之中。下闋緊承上闋抒情,寒食節過后,酒醒之后因思鄉而不住嗟嘆。舊時清明前一天為寒食節,這天禁火,吃冷食,故稱寒食。寒食是掃墓祭祖的日子,詞人宦海漂泊,身不由己,只得自我安慰:不要在老朋友面前思念故鄉了,姑且點上新火來烹煮一壺新茶,作詩飲酒都要趁年華尚在啊。
“休對故人言故國”,“故國”這里指故鄉、故園。蘇軾所說的“故人”,則包括舊親故交等一個不小的群體。蘇軾離開杭州時,與之相交者眾多,就是來到密州后,身邊幕僚也有同鄉如通判趙成伯等。
同鄉友人楊濟甫,后為蘇軾看管在家鄉的田宅墳墓。蘇軾在與楊濟甫的書信中說:“久不奉書,亦少領來信,思念不去心。不審即日起居佳否?眷愛各無恙?某此安健。官滿本欲還鄉,又為舍弟在京東,不忍連年與之遠別,已乞得密州。風土事體皆佳,又得與齊州相近,可以時得沿牒相見。私愿甚便之。但歸期又須更數年。瞻望墳墓,懷想親舊,不覺潸然。未緣會面,惟冀順時自重。”
蘇軾在書信中除表達對老友的思念外,還提及當時在濟南的子由,不忍弟兄遠別才要求調來密州。“瞻望墳墓,懷想親舊,不覺潸然”,思鄉縈懷,情到深處,更是不能自已。
蘇軾任杭州通判時,周開祖為錢塘令。熙寧七年(1074年)九、十月間,蘇軾赴密州途中,在寫給周開祖的書信中道:“出京北去,風俗既椎魯,而游從詩酒如開祖者,豈可復得。乃知向者之樂,不可得而繼也。”在信中他提到密州風俗淳樸,人民樸實,但像之前與開祖一起作詩飲酒那樣的情景,恐怕是再也沒有了。
蘇軾于熙寧七年(1074年)十一月初到任,感覺還是不錯的,密州“帶山負海,號為持節之邦”。但是他也碰上了很多煩惱,一是遇上蝗災、旱災,盜賊遍野;二是與王安石新政意見不合。這在與丞相韓絳的書信中有提及:“自入境,見民以蒿蔓裹蝗蟲而瘞之道左,累累相望者,二百余里,捕殺之數,聞于官者幾三萬斛……而京東獨言蝗不為災,將以誰欺乎?郡已上章詳論之矣。”蝗災現場如此慘烈,而當時竟有人認為不會構成災害,這無異于天災又加上人禍。蘇軾對新法頗有微詞,認為手實法“大抵恃告訐耳”,弊病太多。“夫告訐之人,未有非兇奸無良者。異時州縣所共疾惡,多方去之,然后良民乃得而安。今乃以厚賞招而用之,豈吾君敦化、相公行道之本意歟!”蘇軾是藏不住牢騷的人,心直口快給他惹了不少麻煩。蘇轍撰寫的墓志銘中記載,蘇軾曾對提舉常平官抱怨:“違制之坐,若自朝廷,誰敢不從?今出于司農,是擅造律也。”使者嚇得直勸阻:“公姑徐之。”
好在蘇軾生來就有既來之則安之的好品性,這些撓頭事,都困不住他。蘇軾《望江南·超然臺作》中,連續用了兩個“新”字。我們來從中一品“新”的多層意蘊。
一是風物的全新。唐宋習俗﹐清明前一日禁火﹐到清明節再起火﹐稱為“新火”。古時鉆木取火﹐四季各用不同的木材﹐易季時新取之火就是新火。寒食后,一般是鉆榆柳之木取火。舉新火,預示著一切從頭再來,節序變化,季節進入了一個新的輪回。
春風、楊柳、春水、春花、煙雨、人家……這些有著濃厚美學趣味的意象撲面而來,將暮春的密州描繪得不是江南,勝似江南。“超然臺閣煙雨里,無限山河錦繡中”,感謝蘇軾,為我們保留了這幀珍貴的北宋密州春景圖。
一個表達否定的“休”字,將酒醒后的消沉情緒及時止住。蘇軾在此傳達出了要好好把握現在、抬頭向前看的明快取向。擺脫情感困擾,不要沉溺于懷念故土的話題了。這是在勸勉別人,也是蘇軾內心的自我調適。韶華、春光,這些稍縱即逝的東西,不去好好把握,浪費在個人的思鄉病中,在蘇軾看來,都不值得。眼前密州的無限春光足能讓人歡喜且受用不盡:先讓我借新火一把,燒一壺“雨前”新茶,安享眼前的繁華與歡悅好了,縱情詩酒也要趁年華尚在啊!
在這首小令中,蘇軾的及時行樂,沒有一點放浪奢靡,更沒有絲毫的頹喪和憂傷。“酒醒卻咨嗟”是人之常情,淡淡愁緒剛要涌上心頭,陡然筆鋒一轉,詩人很快從現實中清醒過來。罷罷罷,“休對故人言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他是想盡快放下眼前茍且的包袱,輕裝邁向詩酒和遠方。
在詩人的眼里,火是新的,茶是新的,密州的春景也是新的。
二是精神的自新。密州任上,是蘇軾一段洗心革面、韜光養晦的時期。他努力擺脫蠅營狗茍,放下諸多濫事,由此走向達觀和灑脫。這在《超然臺記》中表露無遺:“凡物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夫所為求福而辭禍者,以福可喜而禍可悲也。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乎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福。夫求禍而辭福,豈人之情也哉?”
蘇轍談到為新臺命名的緣由,是這樣說的:“今夫山居者知山,林居者知林,耕者知原,漁者知澤,安于其所而已。其樂不相及也,而臺則盡之。天下之士,奔走于是非之場,浮沉于榮辱之海,囂然盡力而忘返,亦莫自知也。而達者哀之。二者非以其超然不累于物故邪?老子曰:‘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嘗試以超然命之,可乎?”“超然”一詞,包含了蘇軾全部的人生理想和精神追求。
蘇軾初來密州,在給叔岳丈王慶源的書簡中道:“某此粗遣,雖有江山風物之美,而新法嚴密,風波險惡,況味殊不佳。退之所謂‘居閑食不足,從官力難任。兩事皆害性,一生常苦心,正此謂矣。”“高密風土食物稍佳,但省租公庫減削,索然貧儉。始至,值歲饑,人豪剽劫無虛日。凡督捕奸兇五七十人,近始肅然,斗訟頗簡。稍葺治園亭,居之,亦粗可樂。但時登高,西南引領,即悵然終日。近稍能飲酒,終日可飲十五銀盞。他日粗可奉陪于瑞草橋,路上放歌倒載也。”蘇軾真切感受到了官場的虛偽和傾軋,一直在“居閑”和“從官”之間搖擺,而治園亭、修高臺、煮新茶、飲酒……無疑都是他積極的嘗試和平衡。
蘇軾看透世事,洞見了宇宙運行的秘密。他發現世間若干事,根本不是個人著急上火就能改變的,需要慢慢來,自然而然就會有結果。如手實法,“未幾,朝廷亦知手實之害,罷之。密人私以為幸”。
從蘇軾的這首小令中,不難看出他破繭成蝶、走向精神蛻變與自新的不斷超拔。“試上超然臺上望”,超然臺,不再是一個普通的臺子,而是蘇軾精神的高地。900多年前的春天,蘇軾站在這里,他俯視密州小城,俯視蕓蕓眾生,無端的憐愛和悲憫一齊涌上心頭,這才有了這首流傳千古的《望江南·超然臺作》。詩人登高一“望”,其深邃的目光,早已超越了“江南”,穿透了歷史,射向浩渺無窮的宇宙人生。一句“詩酒趁年華”,至今讀來猶覺昂揚向上,讓人豪情頓生,余味無窮。
正是在密州逐漸形成的“超然”而入世的精神底色,為蘇軾應對后來更加險惡的政治風波,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三是詞風的創新。《望江南·超然臺作》,與常見的清明、寒食題材的詩詞不同,它在內容上跳出了懷古、悼亡、思人等窠臼,表達出詩人更為深沉豐富的個人情感,體現出曠達率真的精神風貌。這種大膽的嘗試,在蘇軾同期的其他詞作如《江城子·密州出獵》《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等中表現得更為明顯。
熙寧八年(1075年)冬,蘇軾在《與鮮于子駿書》中寫道:“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數日前獵于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闋,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蘇軾把“自是一家”的《江城子·密州出獵》,第一時間分享給了好友。一個“呵呵”,輕松俏皮,在表情達意上竟無任何違和感,不禁讓人覺得是會心一筆。蘇軾頗為得意自己的破舊立新,與柳七郎風味不同,因為這是適合“抵掌頓足而歌”“吹笛擊鼓為節”的一種別樣體裁。
閱讀蘇軾密州時期的代表詞作,大致能理出一個氣韻變化的脈絡。如果說《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是哀婉沉痛、回腸百轉,《望江南·超然臺作》則是沉吟低回、蓄勢待發;如果說《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是縹緲空靈、急欲掙脫地心引力的憑虛凌空,《江城子·密州出獵》則是崢嶸壯闊、貼地縱橫馳騁的激情噴涌……
我們可以肯定,密州時期,是蘇軾詞風轉向豪放的一個重要節點。這一階段的詞作,沖決了“艷科”的樊籬,打破了“詩莊詞媚”的舊規。蘇軾在婉約之外,另辟蹊徑,借恢宏壯麗的景象,抒發慷慨奔放的豪情,突破音律束縛,由此開辟出一條詞作的新路子。
“且將新火試新茶”,蘇軾煮的不是一壺新茶,而是他的人生百味。在那個暮春清明的天氣里,景物全新,精神自新,詞風翻新,這種新變化的背后,站立的是一個脫胎換骨、里外全新的人。
(作者單位:山東省諸城市教育科學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