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自己有翅膀的人們

◎ 朱成玉

她一直以為自己可以長出翅膀，這個執念持續多年。最開始，所有的人都認為那不過是小孩子的妄語，可是豆蔻已過，執念依然，她不停地說：“我真的是有翅膀的，總有一天，我會飛給你們看。”

就當她是流落人間的天使吧，有什么法子呢？誰讓她的母親在天上呢，誰讓母親臨終前和她說——等你翅膀長出來了，就飛到天上來，看媽媽。

為此，這執念才根深蒂固，百折不回。

他具有雙重身份——路邊的理發匠，以及落魄的詩人。他始終拿不出錢，給自己盤一個小店面。當然，更無法拿出錢，給自己出版一本詩集。雖然手藝很好，但顧客們也只能是老人和農民工，偶爾會免費給流浪漢們剪剪頭。有一次他要給一個臟兮兮的乞丐理發，那乞丐竟然拒絕了。乞丐說，收拾得干凈利索，豈不是沒有了乞丐的樣子，那誰還會施舍給他們零錢呢！

他不禁啞然，一個乞丐的“處世哲學”，竟然都比他的詩歌有用。

這個在別人頭上開荒的男人，卻始終開墾不出自己的春天。

有一天，他一口干掉半瓶老白干，然后把自己工工整整抄寫裝訂好的薄薄的詩冊子撕開，向空中撒去……仿佛一個即將離世之人，在為自己揚撒紙錢。在灰暗的生活里，拔出自己的根，他對自己說，飛吧。

他的詩句無法充饑，無法變現，可是他看得真切，那些紙片在落下的過程中，有一片正好落在那個拒絕理發的乞丐的指尖兒，乞丐認真看著，并大聲地讀了出來——

我有翅膀，你們看不到

總有一天，我會飛起來

捉一片云，給你當巾帕

捕兩顆星，給你當眼睛

……

乞丐滿臉污垢，但絲毫不能掩蓋其真誠。

詩人一邊落淚，一邊撿拾被自己遺棄的詩歌，他想，哪怕就為了乞丐這一個讀者，他也要把它們，放在心窩里，好好養著。

別和我說，你沒看見那只草帽。我清楚地看見你踢了它一腳，把它踢到半空，借著一陣風，它在空中又多停留了一會兒。當然，這極具傷害性的一腳，卻讓草帽暫時性地生出了翅膀。

爾非草帽，焉知草帽之心。我看出它的快樂，就像一個中獎的乞丐，忘乎所以地宣泄；我看出它的悲傷，就像一個落魄的魂靈，不知所措地旋轉。

我要去時光深處，再找一些曾經的草，去把它的累累傷口縫補好，然后把它掛在某個路口，或許它曾經的主人有了反悔之心，正欲尋它，又或者，它將擁有一個新的主人。

你們應該看得出來，這草帽只是我的隱喻，它是一群相信自己有翅膀的人們，共同的閃念。

這其中就包括我自己，我的翅膀，隱而未見，卻一直在。這就如同，我看得見很多事物的翅膀。

我看得見石頭的翅膀。眾山之巔的石頭，扔掉了翅膀，也放棄了飛翔的野心。它已經立于塵世的最高處，不再有飛翔的必要。如此，翅膀就是多余的累贅，肉身也是，所以，只留下骨頭即可。

我看得見樹木的翅膀。冬天的樹干，絕望里掙扎的翅膀，伸向空中，試圖夠到虛無中的一點希望。盡管一遍遍抓空，但它們永遠不會縮回翅膀，哪怕最冷的風，集中吹過來。

我看得見秋千的翅膀。巨大的秋千，向遙不可及的遠方蕩去，又流連自己夢開始的地方。所以，它周而復始地，走遠了又回來，回來又走遠。

奔向那個秋千的人，都是相信自己有翅膀的人，他們想借助于某種力量，催生出自己的翅膀，然后不停歇地飛，有的捉一片云，有的捕兩顆星，有的去找媽媽，而我，要去找那個，白云也無法媲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