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觀察日記

薛潤璞

夏天又來了，密歇根湖碧綠一片。呃……準確來說綠的不是湖水。

藻華。自然課上老師是這么說的。藍綠藻臟兮兮的綠色從岸邊蔓延得一束一束，像奶酪上放射狀的霉菌似的。現在整個湖都綠了，什么都看不見。

就因為藻華這事兒，羅蒙德太太又給我們布置了三篇社會實踐報告，真倒霉。

今天是地球歷公元2086 年6 月28 日……還是29 日來著？那換算公式我記不大清了。真不知道卡恩教授為什么這么推崇智人的教育方法。為什么我們反而要效仿三維生物的生活方式？我們甚至不用語言交流。

卡恩教授對地球生命（特別是智人）熱愛到了癡迷的程度。他的辦公室可能是整個法爾佛克最高的建筑，而且“風格和19 世紀初期的人類建筑一模一樣”。辦公室里有個巨大的地球模型，幾乎占了半個房間。

卡恩教授說智人認為地球近似球體，可是那模型根本不像球，至少不像十一維空間里的球。卡恩教授上課時好像說過這個事兒，還說了什么什么烏斯環和螞蟻之類的。

今天地球一切如常（準確地說不是真的地球，卡恩復制了幾件碎片給我們，我的任務是觀察美洲大陸北部及北大西洋）。北美洲空氣污染指數40（希望我沒測錯），城市里全是不停地穿梭瞬移的智人，北大西洋的智人漁船獵殺了兩只海豹。

順便說一句，智人的教育方法真是無聊透了。

下午真是恐怖。

艾迪和我踩著滑板去了湖濱大道。這條路非常怪異，三分之一的路面直接浸沒在湖水里，旅游淡季時這里很少有人經過。

我們這些孩子總喜歡在這條路上騎山地自行車或玩滑板。但是今年……大半條路都綠了，布滿了濃綠藻類的水拍打著岸邊。

我有些頭皮發麻，不過這樣就被嚇跑是不是太了？于是我們滑上了公路。新出的智能滑板都能記錄個人數據了，我用的卻還是六十年前的古董貨。

艾迪說他要練練新學的外跳轉動作，在岸邊找了條大裂縫咔嗒咔嗒地翻著滑板。在離他十幾碼遠的地方，我突然聽到了滑板掉落的巨響和艾迪的尖叫。

“ 哇啊啊啊啊啊…… 卡勒姆！”艾迪驚魂未定地從滑倒的地上爬起來，后背狼狽地染上了一片斑駁的綠。

“等等……”他慢慢回頭——艾迪的滑板正在從那裂縫里往外滑， 幾乎全部沉進湖里了。

他不顧一切地趴在路沿，捏住滑板的尾部向上提。提上來一半時，滑板卻滑溜溜地從他無力而發抖的指尖滑落，啪的一聲掉進了水里。綠色臟水濺在我們的臉上、T 恤上。

“不是吧……”他哀號。

回家之后我把臟T 恤扔進洗衣機，聽爸媽在餐桌上高聲談論為什么6 月會有霧霾。手上黏糊糊、帶著腥氣的藍藻好像洗多少遍也洗不掉。今天早上我總覺得自己的吐司上也都是藻類而不是花生醬。

不過，爸媽聽了我的事后同意給我買新款滑板了！因為“水上漂浮功能會更安全一些，不然你可能會掉進湖里”。這倒是讓人開心的一件事。但現在整個湖看起來就像爛掉的豌豆湯，要是我真掉進去了，肯定不是被淹死，而是被惡心死的。

2086 年6 月30 日， 卡恩寫道，地球的情況非常不樂觀。今日全球均溫為27.8 攝氏度，回歸線內均溫已超過40 攝氏度。熱帶人類已全部轉移至地下生活，兩極冰蓋預計在半年內融化殆盡。北美洲五大湖地區藻華及生物入侵問題嚴峻，且湖水含磷量明顯超標。北極熊等野外種群滅絕。

卡恩把剛剛寫完的攜帶信息素的涂片放進一個匣子里。信息素是十一維人的交流方式。對，就像螞蟻的信息素。

卡恩金屬般的皮膚因焦慮而微微皺縮，“目光”掃過那個黑乎乎的小球——宇宙模型，看向那個小小的由黑洞做成的收納箱和箱中色彩斑斕的仿佛被壓扁了的扭曲星球的全息影像。卡恩轉身走向另一個角落，把一塊薄而透明、幾乎是一個看不見的點的LCD 屏幕放在升維鏡下觀察，那個點清晰了起來，讓他可以毫不費力地讀出上面密密的人類文字：

《震驚！ 人類將于90 世紀滅亡？》

《瑞典科學家宣布在天王星發現四維生物，網友：……》

我的眼前浮現出那個緩緩旋轉的紙環，又消失。

2087 年5 月19 日，小行星撞擊金星，發生巨大爆炸，金星滅亡。此次爆炸嚴重波及地球，大氣層產生一個面積約為800 平方千米的空洞，位于太平洋上空。目前全球海平面迅速降低，水資源通過空洞流失。地球進入緊急狀態。

時間過得好快啊，轉眼就又放暑假了。

今年湖上一片平靜，還算讓人滿意。去年8 月，我們那不靠譜的州政府終于派了幾條船來把藻類吸了個干凈，所以冬天湖冰還勉強能看。

這是感恩節時的事了。現在地球表面連一塊冰都沒有了（除非你算上掉在地上的冰棍，不過它們瞬間會變成溫熱的糖漿）。

我暑假第一天的任務主要是去湖邊釣魚。這項活動還沒被禁止真是一大奇跡，也許立法者也喜歡釣魚？

背上釣具騎上單車……穿好紫外線隔離服……我沿著湖濱大道往東北方向的石灘趕去。

雖然全身被隔離服裹得嚴嚴實實，灼熱的陽光還是刺穿了我的皮膚。希望臭氧層他老人家還健在，我絕望地想。

湖面下降了好幾公分。我找了一塊平滑的大石頭坐下，把漁線遠遠地拋出去，靜等有魚咬鉤。

我像往常釣魚時一樣胡思亂想著。我想，我喜歡這項活動可能就是因為這一點，可以暫時擺脫囚籠般的屏幕，從像素的海洋中探出頭，喘口氣。

我想起了5 月時手機直播上在波士頓游行的人群。“ 對金星表示悼念！”大街上舉著LED 展板，路邊哭個不停的小孩T 恤上印著“信仰者Ⅱ號”——2079 年航天局發射的那個金星探測器。金星死了。太陽系現在就只剩下七大行星了？真不習慣。

此刻，湖水微微泛起波紋。

魚鉤被拽了下去。我急忙收線，這條魚非常沉，我拼命地把它拖上來。這是一條肥碩的鳙魚，外來物種。老爸看了一定會很高興。我把魚扔進桶里。

但是，這條魚身上好像多了什么。

一條細長的軟管，灰溜溜的，插在它身體側面。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拔下來。鳙魚的右腮下方赫然出現了一個硬幣大小的深深的傷口，血冒了出來，染紅了桶里的水。那東西的嘴是個圓而深的吸盤狀空洞，里面一圈一圈布滿了細小的尖齒。

那是一條七鰓鰻。

沒錯，又是入侵物種。《國家地理》上說它是20 世紀初（還是21 世紀來著？）在密歇根湖首次被發現，它們靠吸食其他魚的血和體液為生。

我把七鰓鰻扔回湖里，對不起了，其他的魚。

地球歷公元2087 年7 月9日。北美洲東部持續降雨，佛羅里達半島受到颶風襲擊。

最近卡恩教授的心情好像很差，從每個時間線來看都是這樣，他皮膚都發紫了。估計又有人跟他說那套小行星撞地球、智人滅絕之類的鬼話了。

這幾天上課一直在講地球氣候，我一點兒也聽不進去。唉，當初我為什么要選地球研究這門課？就算選金星也好啊，那樣就可以清靜清靜了。

地球水源預計會在一個月內耗盡。人類科學家目前試圖制造氣體屏障阻擋水分流失，但也只是略微減緩了速度。看來馬上就該行動了。雖然還沒確定，但設備已經準備就緒了，應付地球應該沒問題。

天晴了兩個月，我們已經不指望在地球上看到云和雨了。密歇根湖快干涸了，大西洋也一樣。科學家從海里吸了很多水，蒸餾后用作飲用水。不知道這些水還能撐多久。

令人喪氣的是，下學期居然還能開學。好吧，我寧愿天天上學也不要干渴而死。

維度，人類發明的奇妙名詞。人類的科學著作中說：“如果你把一條紙帶的一端扭轉一周，再和另一端相接，就得到了一個莫比烏斯環。假如一個二維生物在環上行走，它會認為自己一直在走直線，但實際上在三維空間中它轉了一個圈。”

“把一張報紙卷成一個筒，讓一只螞蟻在報紙兩側重疊的那條邊上爬行。現在展開報紙，螞蟻就能從報紙的左側‘瞬移’到右側。由此我們知道，當一個低維生物在自己的維度里直線行走時，它其實是在高維空間內滑行旋轉，而低維空間可以通過扭曲翻折升維。”

“……七維可以理解為無限個點及每個點上分出的無限條時間線。八維是七維點的連線，而十維是無限條無限點的連線重疊形成的一個點。這個點是宇宙無限的無限，十維是宇宙的邊界。”

答對了！人類真是不可思議的生物。

2087 年8 月27 日，卡恩調試好了十一維的推進裝置，心情沉重。如果他要進入宇宙，就必須把自己降維。他環視四周，用無數條時間線再次注視這間寂靜而又喧鬧的辦公室。別無選擇，他不能任憑地球變得毫無生機。

卡恩啟動了自己設計的機器， 眼前的空間扭曲了起來，仿佛被壓扁了，又閃爍著消失，變成一片虛空。這就是十維世界，面前實驗臺上的黑色小球在他周圍擴大，直到他周身被漆黑籠罩。

他尋找著無限條時間線中的那一種可能，借推進裝置的動力來到了地球身邊。和十一維空間里不一樣，從宇宙內部看到的地球竟然這么圓。卡恩凝視著那顆美麗卻在他的世界中顯得轉瞬即逝的藍色星球（如今不那么藍了）。他拿出了隨身攜帶的更改裝置，用力插在了一片灰黃的南極大陸上。

他用盡最后的能量向他熱愛的星球揮手致意，然后墜入了無盡的黑暗。

地球歷公元2087 年8 月28日，密歇根湖及伊利湖出現嚴重藻華。智人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喧鬧，我看了一會兒這高速旋轉的模型就感到頭暈了。

今天卡恩教授失蹤了！他辦公室里一個奇怪的機器忘了關上。更怪的是，他桌上放著的顯示屏投射著一攤形狀古怪的東西——好像是地球。

一切都不一樣了。

昨天午后我本來想寫寫日記，突然感覺到整個房子都震了一下，然后地面開始晃個不停。半小時后，地面總算安靜了下來。我感到很累，一覺睡到了今天早上。我睜開眼，發現窗外的湖里又有水了！陽光變得柔和，空氣也涼爽了不少。打開手機， 新聞都被刷爆了。據說地球的環境回到了三個世紀前的樣子。

系統推送的視頻一個接一個地從屏幕上冒出，剛剛從危機中回過神來的人們開始恢復希望，世界各地的人都舉起了條幅和展示屏，為保護這顆藍色星球吶喊著、奔跑著。畢竟，我們是多么幸運啊。

但我總覺得哪里不對，一抬頭，目光對上了書桌上的魚缸。

宇宙是有限但無界的，耳邊回響起物理課上老師的聲音。在宇宙內部找出口，你永遠看不到盡頭；但在高維生物眼中，它可能只是一個密閉的球。

“……地球，說不定只是某個高維生物放在桌上把玩的魚缸。”我好像明白了點什么，可更多的還是疑惑。

所以這次，人類又要花多久毀掉地球呢？——可能永遠也不會了。

（摘自“中國校園文學”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