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在蘇州鄉間,我們一行偶遇回故鄉創辦生態農莊的大學同學。20 多年未見,布衣布鞋的老同學十分熱情,他取出一個巨大的砂鍋,要為我們做蘇州的老派菜五件子。這是從前富裕人家過年才會吃的菜,要用麻鴨、跑山雞、豬肚、黑豬蹄,外加一塊五花咸肉做成。
老同學將食材以蔥姜按摩20 分鐘,飛水后,放入巨大的砂鍋,加足山泉水,什么作料都不放, 只加一點紹興黃酒。蓋上砂鍋蓋,開啟大火,此時,精彩段落來了——只見他取出本白色的老粗布一長條,將它像麻花一樣扭轉,然后就像給砂鍋戴圍脖一樣,將砂鍋蓋子的邊緣緊緊包裹。這樣,在漫長的燜煮時間內,只留砂鍋蓋上一個微小的出氣孔消去過高的氣壓,整個砂鍋聚滿鮮醇之氣,幾乎一點都不走漏。
五件子的烹飪,訣竅無他,只是大火燒開,小火慢煨,靜心等待。老同學說,很多事,就像煨五件子一樣,奧妙無他,就是要耐下性子,絕對不可中途揭開蓋子,讓它走了氣。明代王陽明曾這樣記錄鄉下人釀好酒的準則:“人家釀得好酒,須以泥封口,莫令絲毫泄漏,藏之數年,則其味轉佳。才泄漏便不中用,亦此意也。”
此中道理,有經驗的作家和藝術家應該也心知肚明。當年,在俄國圣彼得堡流行著一種沙龍傳統,許多二流的詩人與小說家熱衷于參加這種聚會,認為分享還處在混沌狀態的靈感,有利于互相啟發,從而找到創作的捷徑。
列夫·托爾斯泰也曾參加過這樣的沙龍聚會,但他迅速意識到,在醞釀真正的史詩型寫作時這種“分享靈感”的方式所帶來的傷害性。于是婚后,他在自家莊園里完全蟄伏了下來,準備創作一部巨著。
一開始,關于創作的各種思考在托爾斯泰的大腦里盤旋,他嘗試從不同的方向突破,光是小說的開頭就寫了15 個,但每個開頭,在寫到小說眾多人物的出場時,他就感覺力氣用盡,再也推進不下去。
在沉悶的高壓下,托爾斯泰一日日去莊園的林間漫步, 坐在老樹樁上,用樹枝刮掉長靴上的泥土,思考以什么樣的方式,讓他心目中的人物以極其自然的方式涌現。終于,他找到了一個絕妙的開頭:宮廷女官的沙龍宴會。沙龍宴會猶如一個精彩紛呈的戲劇舞臺,一下子召喚并聚集了大部分的小說人物。這個開端像一把火,點燃了小說創作長途中不可或缺的一盞馬燈。3 年的離群索居與艱苦創作,作品第一個完整的稿樣終于完成……
此時,原先那個圣彼得堡文壇上的新星,已經很久沒有露面了。他被屢屢問詢,也被暗暗譏嘲,而他根本沒有時間去理睬這些議論。他反復雕琢小說的各個部分,還補充了大量新的章節。托爾斯泰像一個脾氣狂暴的畫家,用小鏟刀用力刮掉某些段落的文字,一一重寫。為了破解托爾斯泰難以辨認、修改得密密麻麻的五千多頁手稿,他的夫人索菲亞·別爾斯也不得不卷入這場“力拔千鈞的工作”,她將這部小說不停頓地謄寫了7 遍,抄得中指上都磨出了繭。
最后,這部原本題名為《美妙的結局人人稱心如意》的小說,在它的醞釀過程中,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有了交響樂般的氣魄與力度,有了歷史畫卷般的縱深度與寬廣度,它變成了《戰爭與和平》。
抵達目標前的努力都充滿了漫長的掙扎,泄去心氣的漏風口舉目可見。但成功的秘訣恰恰是“不可走了氣”。從這一點來說,創作者都需有一段自我求索的孤獨旅程,不求人理解,不向人解釋,不急于呈現。
(王傳生摘自2023 年1 月19 日《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