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宇飛

大學畢業后在南京工作了兩年,自覺事業發展不順,我辭掉工作,退掉租的房子,準備回家考研。那時,母親要上班,平時不在家,想到要長期和父親共處一室,我還是感到有些尷尬。一天午飯時,和父母聊起考研的一些事情。我說打算換個專業去考,正著手查詢院校和考試信息,父親說他可以幫我查查,我推脫說,太麻煩了,還是我自己來。
幾天后,父親給了我一個本子,上面抄寫了7 所大學的招考信息,甚至把每所大學的官網網址都抄了下來。雖然大部分信息我都已經看過了,但還是鄭重地接過本子,對父親說了句“謝謝”。
我每天中午休息到1 點半起床學習,這時我經常在廚房發現父親午飯后切好的蘋果或者桃子。那時他在家里找到了一份線上的工作,幫電視臺打電視劇中的字幕。他會在我學習的時候戴上耳機,把臥室門關得嚴嚴實實的,唯恐有一點聲音漏出來吵到我。
父親出車禍后, 脊椎11節以下沒有知覺,大小便失禁。
一天,母親看了看外邊的天氣,跟我提議:“把你爸爸背下去曬曬太陽吧,天氣這么好。”
我看到父親眼睛亮了一下,隨后他擺了擺手,對我們母子說:“算了。”想到要有這么大面積的肢體接觸,我有些抗拒,也有些害羞,但我從父親的眼神里讀到了“小孩子想被家長帶著出門”的渴望。搬到樓上以后他已經太久沒出門了,我突然產生了幫父親完成心愿的沖動。
沒有再多爭論,我走到門口穿好鞋,下樓把存放在倉庫的另一輛輪椅擺到院子里,然后回屋,喊他準備下樓。他穿好衣服,把煙、打火機、手機都揣進自己的衣兜里。我蹲到父親身前,讓父親用雙手環著我的脖子,之后,我用雙手架起他無力的雙腿準備起身。父親的腰沒有力量,他只能用手使勁勒住我的脖子,把自己拉到我的背上,這讓我感到一陣窒息。試了三次之后,我確定用背的方式無法幫助父親下樓。
我把父親放回輪椅,轉過身說:“我抱你下去吧,沒法背。”
然后,我用左手扶著父親的背,右手伸到他的腿彎下,雙手一起發力,把父親抱了起來。父親雙手依然環著我的脖子,輕輕地搭著以保持身體平衡。“公主抱”,這個有著甜蜜名字的動作在我們父子之間產生了。
車禍后, 由于常年癱瘓,加上年齡增長,食欲下降快,父親顯現出病態的纖細,胸背處沒有多余的脂肪。我用雙手抱起他后,才發現父親居然如此之輕,感覺像抱起了一堆骨架。
與此同時,我意識到,抱在我手里的,是實實在在的羸弱的生命,是一個54 歲的父親。他的體重只有80 多斤,抱起來并不費勁。我仔細踩著每一級樓梯,用“公主抱”的姿勢把父親從4樓抱到了太陽之下。
父親開心地搖著輪椅兩側的輪子來到了小區中央,然后笑著示意我回樓上繼續學習。看著院子里興奮的父親,突然想到小時候能出去玩耍的自己,我意識到,輪椅上年邁的父親其實想要的東西很簡單,無非就是看看鎖在家里看不到的景色。
而我在和父親第一次擁抱之后,開始想要更多地了解他的內心,不再一味逃避了。
第二天依舊是個大晴天,我主動招呼父親做好下樓的準備,然后出門布置輪椅。回來的時候父親已經整裝待發,我按照前一天的動作,把父親抱起來。父親環著我脖子的雙手,使的勁比前一天輕不少,顯然是對我更放心了。
把父親安置好以后,我把他推到小區里一塊陽光甚好的空地上。父親說:“回去吧,剩下的我自己能料理。”我說:“我今天陪你在外面坐一會兒。”父親一愣,顯然是沒想到我會這樣做。他半開玩笑地說:“你不怕我給你丟人嗎?”“有啥丟人的,誰身上還沒有一點小病小痛?”
說完,我拿了個凳子,坐在父親的輪椅旁邊。
這是父親出車禍后,我第一次和他在外面聊天。我不斷掃視路人是不是在注視我們,最終陪伴父親的想法勝過了這種別扭,我不想再像當年那樣躲避父親,讓他傷心了。
我的舉動,顯然讓父親感到愉快。他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起這幾年我不在家時發生的事。
他講了他去年上半年做膀胱手術的“趣事”。那時候他因為不明原因腹痛了一年半,一直以為是腸胃問題,后來疼痛實在難以忍耐,就去省醫院做了個全身檢查,發現常年坐輪椅,尿道不暢,尿液排不干凈,膀胱里有一塊雞蛋大的結石。
手術時,醫生說反正下肢沒有知覺,建議不打麻藥,這樣手術傷口恢復得更好些,父親同意了。醫生從腹側進行切口,暴露膀胱后取出結石。由于沒有打麻藥, 手術過程中,父親的全身一直在痙攣。手術做完以后,父親說,簡直走了一趟鬼門關。這些之前我都不知道。從那以后, 我意識到,要多撫慰他的內心,關心他的痛苦。
快吃午飯的時候,我推他回到門口,雙手一攬把他抱起來,這回我左手的力道輕了很多,生怕牽扯到他側腹那道好不容易才愈合的刀口。
后來的日子里,我抱父親的手法越來越嫻熟,父親對我也越來越放心,手不再抱著我的脖子來保證自己的安全,而我有的時候會刻意加快速度在樓梯上“跑”兩步,把父親驚出一身汗來。事實上,我每一步都踩得很踏實。
每次想到父親看著窗外流露出羨慕的神色,我的心中就有一些隱痛。所以每當晴天的時候,我就會問他要不要下去,他每次都是欣然答應,有時趕上好天氣,連續幾天都會下樓。
小區里的人見我父親出來了,都會過來和他攀談,有些人還要請他去家里打麻將,我就把他推到別人家里,到飯點了再接回來。回來的路上,父親會熱情地跟我講麻將桌上的所見所聞。我坦蕩蕩地推著他的輪椅,已經不復當初的忸怩模樣。
能夠滿足父親出門的愿望這件事,填補了我一直以來和父親拉遠距離的遺憾,也讓我意識到,我的內心不是真的厭惡或者逃避他,只是長期受制于自己面對殘疾父親的羞恥心態。從初春到夏末,這100 多天的時光里,只要是晴天,父親都會靠著我的“公主抱”到戶外活動,前前后后抱了近200 次。我終于不再羞恥于父親的殘疾,而是成為父親渡河的船,載著他走向不被殘疾束縛的生活。
(楊子江摘自“真實故事計劃”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