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爾,是跟我作“獨立學習”的一位洋學生,哥倫比亞大學的音樂學博士,作曲家兼爵士鋼琴手,正在耶魯大學做民俗音樂的“博士后”研究。他早年跟隨當傳教士的父親住在香港多年,學得一口流利的廣東話,妻子又來自臺灣地區,所以普通話也說得不錯。剛開始,我按部就班地根據他的研究課題,指導他讀一點關于廣東音樂與地方史志一類的材料。讀著讀著,兩人似乎都覺得有點意猶未盡,案桌上恰好常年擺著一本《杜甫詩選》,我說:我跟你一起讀杜甫吧!
第一首讀的是《蜀相》:“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窗外正是紅葉初妍,秋天的周五日暮,東亞系的紅磚小樓里一片空寂。我一邊逐字逐句跟他解釋著字意與韻腳,一邊讓他分別用廣東話和普通話,高聲誦念詩句。這位極力咬準字音的洋學生鏗鏘讀出的“杜甫”,一時間乘風馭霧地在流隔千年的北美秋日的黃昏小樓,瑯瑯回蕩起來。他很認真,每次都要用錄音機把我的朗讀和講解錄下來,回去再仔細反復地讀聽。從此,每個周五見面的第一件事,就是他用廣東話和普通話為我背誦杜詩,并講述他自己的理解。那天,我正低頭沉浸在他抑揚頓挫的語流中——“……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抬起頭,我發現戴爾的眼里竟然閃著隱隱的淚光!“這樣的詩太好了……”他喃喃說著。我心里微微一動。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到了讀第二首《登樓》時,我知道面對的是一位完全可以在杜詩中靈犀相通的“解人”,便站起來,一邊念誦,一邊向他忘情直陳我對這首冠絕千古的律詩的起句意境,多年來的癡迷與沉醉。我的解釋還沒完,又看見戴爾眼里已經滿盈著熠熠的淚光。“……我讀到了貝多芬!我真的聽到了杜甫詩里響著貝多芬的旋律!”他激動地說。下一周回來,他為我背誦《登樓》,“……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可憐后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甫吟》。”戴爾的聲調變得憂傷起來,告訴我:杜甫詩歌里對國家和社會的憂慮,很吻合他自己在美國大選之年的心情——選舉的結果讓他感到一種杜甫式的報國無門的失落與悲哀。我心里又是微微一動——這是一個真正把杜甫讀進去了的美國人。他是學音樂的,他用漢語雙音向我吟誦的杜甫,似乎真的把杜甫的憂國傷時,化進了自己的靈魂和血液之中。
下一回,我真的放響中國古曲,跟他一起讀杜甫。“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聽罷二胡曲《江河水》《二泉映月》的傾訴,老杜的《贈衛八處士》讀來更是如聞青空鶴唳、高樹悲風。讀到結篇的“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我們——一個中國老師和一個美國學生,一時間都訇然動容,濕眼相對了!隔著千山千水千年千歲,杜甫在鞭打我們。人生,聚散,生死,浮沉……此刻化作了一縷縷連接古今中外的煙云,在我們眼前拍蕩、浮涌。
一整個秋天,我為戴爾安排的課程,都是在杜詩的吟誦中度過的。冬意薄臨,學期即將結束。讀杜詩讀上癮的戴爾,要求我最后再給他選一首可以背誦的短章。我們在窗外淡淡飄降的雪點中,一起吟誦杜甫的《旅夜書懷》:“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梁衍軍摘自《聽大雪落滿耶魯:蘇煒自選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本刊有刪節,陳卓今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