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童年遇見“橘頌”

鐘倩

童年是生命的黃金，是人生的故鄉。茅盾文學獎獲得者張煒沉潛六年帶來的作品《橘頌》，講述在一個春天里老文公帶著一只叫橘頌的貓住進山里發生的瑣事，勾連記憶與童年、自然與生態、人心與人性，探討生活真諦，詮釋友愛、天真、互助等。這本書為孩子們帶去奇思妙想和無盡啟發，也以春天的名義重返童年，有利于成年人回歸自我和重塑悲憫精神。

紅彤彤的橘樹，綠瑩瑩的枝葉，不遠處的寧靜石屋，可愛的胖橘貓，色彩明麗而溫馨的封面，向讀者們營造出一個意象紛紜的瑰麗童年。封閉而幽靜的山村、神秘而曲折的石屋、命運多舛的老文公、留守不走的老棘拐，本身就形成一種互文關系，具有文本的敞開性和隱喻性。全書開篇寫道：“橘頌第一次出城。三月的早晨，風很涼。它貼緊老文公的腿，忍住顛簸。一輛舊貨車，駕駛室里有煙味兒。車子爬過幾個大坡，司機要抽煙。老文公指指橘頌。司機把煙放到一邊。”寥寥幾句，貓與人的平等地位和盤托出，包容眾生的悲憫情懷力透紙背。“其實它不是胖，不過是長了個雙脊背。”極具詼諧幽默的一筆，老文公多次說到，不經意間，強調一種呵護和尊重。作者沒有說出的話，才是主旨。全書采用雙線并進的敘事方式，一邊是老文公和橘頌如何與留守鄉鄰李轉蓮、老棘拐和重孫水根融洽相處、友愛互助，一邊是他們如何借助與半島東部的莫逆之交互通電話，追問家族歷史、探問荒蕪石村、整理著述書稿、解密海洋“冰娃”等。“老爺爺蓋大屋，爺爺栽樹，你爸爸修鐵路”，以兒童視角打量世態人情與自然生態，同時又不失詩意思想、深邃哲思和大地品格，該書不啻向勇于奮斗和尊嚴體面的先輩致敬之作，字里行間溢出激蕩心靈的家國情懷。

讀兒童文學，就是讀心靈自傳，總會有什么光影能夠與我們童年的記憶之痕重疊。老文公與鄉鄰彼此照顧，叫人不禁聯想到自己的老街坊——李轉蓮義務為老文公采買生活用品，老文公則不顧腰疾幫她采摘香椿芽，結果疼得臥床不起，老棘拐送來藥酒和山藥魚湯，幫他渡過難關。而橘頌和黃鼬成為好友，被弄傷鼻子也不計前嫌，甚至吃飯時還分給它一份；老文公教水根識字，老棘拐背來曬好的大魚干作酬謝，水根和橘頌成為友伴，形影不離，在迷宮一般的石屋里捉迷藏。全書處處閃耀著躍動而晶瑩的童心，看似他們玩心太重，實際上是現代人背道而馳，喪失童心或詩心而渾然不知。

全書高潮部分當屬結尾處的槐花盛宴。“尊敬的女士、先生們！在這個槐花盛開的夜晚，請接受我們，我和橘頌，我倆的祝福！”墻上貼的橘樹畫，詩行一樣的菜單，以及方形餐桌上擺著的三叉青銅燭臺、高腳酒杯、槐花餅，還有老棘拐帶來的蘑菇和玻璃瓶裝水，與其說這頓豐盛的筵席是對鄉鄰們的答謝，倒不如視作大自然的感恩圣餐。這幕場景與作者《我的原野盛宴》中外祖母為野物們的擺宴異曲同工，如書中老廣所說，“人和野物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路。人幫它，它就幫人”。不同之處在于，作者在《橘頌》里悄然升華了情感。書中埋藏著一條“草蛇灰線”，即人們對橘頌的態度，從與它的互動中揭露世相，鑒照人性：貨車司機抽煙，被老文公阻止；李轉蓮剝雞蛋黃喂橘頌吃，受邀去她家吃薺菜水餃，老文公提出給橘頌添個碟子，并擋回了她要加的醋；橘頌帶黃鼬回家，老文公把所剩無幾的肉塊分給它倆吃，哪怕串鄉車沒來的斷糧期間，他也要把小魚干全部讓給橘頌吃；水根要和橘頌親嘴，被老文公阻攔，直說“它的小嘴比我還干凈”“它和我們的口腔菌群落不一樣”；老棘拐從橘頌的碟子里捏魚丸吃；大洋彼岸的兒子投身金融，只有小孫子哭著嚷嚷“我要橘頌”……“瞧它，多么自在的生靈，只做自己的事情，誰想強迫它、逼迫它，絕不依從。”不難看出，橘頌是另一個自己，抑或說，是童年里的“我”，那個被忽略和受傷害的孩子。

其實，每個人的童年里都有只“橘頌”，要么是小貓、小狗，要么是其他友伴。從《半島哈里哈氣》到《兔子作家》，從《尋找魚王》再到《橘頌》，張煒先生的兒童文學創作擁有連續性的精神進階。他始終堅守詩性立場，以傳統文化為圓心，以半島人文為半徑，勾勒出一幅幅令人心生向往又回味不盡的斑斕長卷。書名《橘頌》即靈魂詩眼，教人想到屈原《九章》里的名篇《橘頌》，老文公寫請柬時又再次引用詩句，“深固難徙，更壹志兮”“青黃雜糅，文章爛兮”，再到不識字的李轉蓮描畫出一幅橘樹圖，儼然，內蘊著幾代人的堅守和一個人的執拗。要知道，這種執拗并非固執，而是與橘樹固守南方相似的深情、眷戀和無畏，有一種扎根大地的強旺精神在向上生長、拔節、葳蕤成樹。因此，橘樹的品格，亦是家國天下乃至個人理想的象征。

作家弗朗茲·海侖說過：“它（童年）不是回憶，而是最具活力的寶藏，它在不知不覺中滋養、豐滿我們。不能在自我身心中重新體會童年的人是痛苦的，童年就像他身體中的身體，是在陳腐的血液中的新鮮血液；童年一旦離開他，他就會死去。”張煒先生則有個鮮活的比喻：兒童文學是一個開關，把這個開關一按，整個文學建筑就會變得燈火通明。言外之意，兒童文學是文學的根基，關乎文學世界源頭的清澈與明亮，這恰恰是兒童文學創作的責任和使命。當然，在一個全民讀“屏”的網絡時代，一部《橘頌》讓我們記住的不僅僅是一人一貓的山居生活，更多的是那氤氳紙上的淳樸、寧靜、簡單的浪漫生活，幾百年的老藤、一米長的大魚、紫羅蘭的夜色，還有再也回不去的精神故鄉。

（源自《聯合日報》，菊之雅薦稿）

責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