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年僅23歲的韓國小學老師李敏素(化名)在學校的儲藏室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在作出這一決定之前,她曾因學生家長的惡意投訴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在她自殺后,又有3名韓國教師接連自殺。這徹底點燃了韓國教師群體的憤怒情緒,數以萬計的教師選擇走上街頭,控訴對韓國教育行業的不滿。
徘徊在懸崖邊緣
在如今的韓國社會,做老師變成了一份如履薄冰的工作。李敏素工作的小學位于首爾的瑞草區,也是韓國著名的富人區。當李敏素來到瑞二小學接手號稱是“最調皮”的班級時,她不僅要處理繁重的授課任務,還需要面對掌握更強話語權的家長,以及善于敷衍塞責的學校。
壓垮李敏素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發生在7月的一場意外事件。當時,李敏素班上一女生的惡作劇行為,導致坐在前排的男生額頭被鉛筆劃傷。為此,李敏素不得不與兩家長溝通協調這一問題如何解決,并被男生家長多次投訴。 根據韓國教育部副部長8月宣布的調查結果,李敏素曾接到過一位家長的“多個電話”,并“對這位家長如何發現自己的個人手機號碼感到不舒服和焦慮”。
在韓國,許多教師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因為他們害怕被憤怒的家長舉報。即便是學生在課堂上作出逾矩的行為,他們也不敢輕易進行哪怕只是輕微程度的斥責。
更令教師們恐懼的是,針對他們的暴力行為變得愈發嚴重。韓國教師協會聯合會的數據顯示,2017年至2022年間,共發生了1249起教師被襲擊或受傷的案件。
根據韓國教師和教育工作者聯盟最近發布的一項調查,在韓國,近十分之四的教師存在較高的抑郁風險,六分之一的人有過自殺念頭。
調查還表示,教師的心理健康問題,與學生和家長的虐待行為存在直接相關性。在經歷過言語虐待的受訪者中,63.1%的人表示虐待行為來自學生父母,54.9%的人表示來自學生本人。針對身體虐待的問題,由于允許受訪者選取多個答案,有高達96.5%的人選擇了“學生是施暴者”的選項。
與此同時,教師自殺現象開始變得顯著。韓國政府數據顯示,2018年1月至2023年6月,韓國有100名公立學校教師自殺,其中大部分是小學教師。雖然相關統計并沒給出具體的自殺原因,但多位接受采訪的教育界人士,將問題歸咎于幾年前出臺的一項有爭議的法律。
2014年通過的韓國《兒童福利法》規定,虐待兒童行為包括對兒童造成性騷擾的性虐待行為、危害兒童精神健康及發展的情緒虐待行為等。在韓國教員團體總聯合會看來,該法律條款沒有特別說明和例外事項,“情緒虐待行為”的標準也不具體,容易成為誣告性舉報的借口。有韓國教師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稱,家長訓斥老師的訊息通常都帶有情緒勒索的性質,因為家長知道自己手中握有的“權力”。
“敏感”的家長
從表面上看,家長是造成教師心理健康受損,甚至是選擇結束自己生命的“罪魁禍首”。但有些韓國家長之所以會作出如此偏激的行為,有著深刻的社會文化背景。
在傳統的韓國文化中,家庭成員之間有著強大且聯系緊密的紐帶關系,并構成了共同的家庭身份。在這一套文化體系下,后代的成就被認為是家庭成功的必要條件。
因此,即便隨著高等教育的普及,很多接受過良好教育的韓國父母希望以更加健康的方式培養自己的下一代,但他們還是不可避免地將孩子推入高強度競爭的環境,并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成為最后的贏家。諸多研究韓國社會的學者表示,韓國教育的特點是父母高度參與,并愿意在教育問題上進行高投資。
即便受新冠疫情影響,韓國經濟下行壓力加大,韓國課外補習產業依舊熱度不減。根據韓國教育部的數據,2022年韓國學生課外補習率高達78.3%,韓國家庭在補習班上的花費接近26萬億韓元(約200億美元)。這幾乎相當于海地(210億美元)和冰島(250億美元)等國家的GDP。
在一定程度上講,部分韓國家長之所以頻繁作出這種近乎偏激的行為,是因為他們需要獲取一種掌控感,避免自己前期投入變成“沉沒”成本。
在韓國,家長們之所以會這么焦慮,是因為韓國社會長期存在高校金字塔結構問題與勞動力市場二元結構問題。韓國最著名的三所大學“SKY”(被稱為“天空之城”)——首爾大學(S)、高麗大學(K)、延世大學(Y),是大企業招聘的“后花園”。對于韓國的學生來說,進入什么樣的大學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自己能否在畢業后獲得一份體面的工作。
在韓國,財閥企業或公共部門工作主導了第一勞動力市場,中小企業或勞務派遣、打零工等非正規雇傭工作構成了第二勞動力市場。兩者之間的流動性極其有限,在工資待遇與發展前景上存在巨大差距。
根據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簡稱經合組織)2022年出具的報告,即使韓國小企業存在嚴重的用工短缺問題,但勞動力市場二元結構的存在迫使年輕人不停地在進入大企業或是公共部門的激烈賽道中打轉,這也導致韓國年輕人的就業率遠低于經合組織的平均水平。
對社會現狀有著更深刻體悟的家長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光明的未來,特別是考慮到韓國獨生子女家庭越來越多,很多家庭的危機感變得更加強烈。
至于這會對老師造成什么樣的負擔,多位韓國教授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隨著韓國經濟高速發展,越來越多的韓國家長傾向于將自己與老師的關系視為一種交易關系,認為自己繳稅支付了教師的工資,就可以理所當然地以一種處于上位的消費者姿態對待老師。
改變勢在必行
發生在韓國教師身上的多起悲劇性事件給韓國政府敲響了警鐘。雖然積重難返的社會弊病很難在短時間內得到解決,但有些改變可以從更為具體的舉措開始。
一方面,韓國社會需要圍繞保護教師權益建立起更加完善的制度保障。
據韓聯社報道,韓國國會于9月21日召開全體會議,表決通過了旨在恢復教師教育權的四部法律修正案,它們分別是《初等、中等教育法》《教員地位法》《幼兒教育法》《教育基本法》)。
教育部表示:“通過此次修訂,為從制度上完成今年8月制訂的《恢復及保護教師權威強化綜合方案》的后續措施提供了法律依據。”
除了法律制度的更新外,韓國教育部也出臺了相應舉措。
8月23日,韓國教育部公布了一項計劃,稱將引入一個新的學校申訴響應系統,以保護教師免受家長的惡意投訴。
9月19日,韓國教育部表示將投入30億韓元(約合人民幣1650萬元),在首爾轄區所有小學設置具備錄音功能的電話,并將從今年12月起在部分學校的咨詢室試點運行基于人工智能的視頻監控體系,并逐步擴大其覆蓋范圍。
此外,教育部還將投入36億韓元同首爾地方律師會簽署工作合作協議,在每一所學校安排一名專門律師,在教師被家長起訴時提供法律咨詢。
9月15日,韓國教育部和衛生福利部公布了“教師心理健康恢復支持方案”。韓國政府決定從9月第四周開始,為高風險群體、小學一二年級和特殊教師提供心理檢查和治療服務。
(摘自《南風窗》龐海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