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電影的色彩風格研究

蘇溯/北京服裝學院

隨著我國綜合國力的日益增強，文化軟實力的持續提高，以及《流浪地球》等幾部國產科幻片的大火，觀眾對科幻電影重燃熱情，產生了極大的共鳴與需求?電影主管部門肯定了科幻電影的非現實性，業界首次為科幻電影頒發主流大獎；2020年，國家電影局與中國科協聯合發布了“科幻十條”，在戰略上、政策上明確支持科幻電影的發展?這也引發了我們對科幻片美學與視覺設計的重新思考?其實科幻電影早已是成熟的電影類型，積淀了深厚的美學傳統，其中大量優秀之作堪稱美學典范，如《2001漫游太空》《銀翼殺手》《黑客帝國》等，有很多值得梳理借鑒之處?

科學性與幻想性是科幻電影的兩條腿，這兩者有著完全不同的審美特性，不同的科幻片對這兩者有著不同的平衡取舍與多樣選擇?而反思性是科幻電影的第三條腿，是對科幻電影的加持與升華?這三種不同審美特性的影片有著不同的色彩風格與色彩表現?

1 科幻電影的科學性及其色彩表現：真實還原的色彩風格

科幻電影是國家綜合實力、工業水平的縮影，也是弘揚和普及科學精神的捷徑，其中幻想和想象的實現離不開一步一個腳印的科學研究與實驗?倚重于科學性的科幻片更注重影像對現實與技術的再現，遵從盧米埃爾的實踐道路，及后來的巴贊、克拉考爾所說的展現電影的“照相的延伸”“物質本性”?因此其色彩風格上，更注重真實還原?[1]

彩色攝影畫面的色彩接近于原物，其準確再現的自然逼真效果會給人一種舒適感與真實感?在早期彩色膠片時代，影響色彩還原的因素有膠片的性能，攝影鏡頭的質量，光線的色溫、洗印條件、印片光號等?在數字時代，隨著科技發展的日新月異，人們對色彩的掌控能力極大地增強?色彩深度從8位，升到16位、24位、32位，色彩的豐富程度已經超越人眼所感受的極限?色彩深度是指在位圖或視頻幀緩沖區中，存儲1像素的顏色所用的位數，位數越高、色彩深度越高，可用的顏色就越多，它決定了色彩的豐富程度?8位深（2的8次方）意味著有256種灰度或彩色組合；16位深（2的16次方）能表現65536種可能的顏色組合；24位深，在每個像素點上可以顯示2的24次方，即1677216種顏色，包括了我們所見的所有基本色、中間色和灰度級，人眼所能識別的極限即1000萬種色彩?而32位色可以顯示的顏色更多，再加上透明度的信息，可以鮮明地展示出圖像的底層，細節更豐富?數字時代對色彩的還原可以說達到了超真實、超細膩的程度?

史詩類型的科幻片，以及基于真實、基于科學依據的科幻片的共同追求是讓整個事件看起來像真實發生的?此類影片利用最先進的拍攝設備、數字技術，呈現出高清晰的畫面，高質感、超細膩、超真實的色彩；在審美上，追求技術美感，旨在追求歷史感與真實感，及更進一步的崇高感與莊嚴感，講述人類探索未知宇宙的史詩，歌頌人性與科學的偉大，或者進行嚴肅的反思?

例如影片《地心引力》介于真實太空災難片與科幻片之間，對航天飛機、哈勃望遠鏡、國際空間站、太空飛船、返回艙的外觀及內部，進行了細致寫實的拍攝，使觀眾得以近距離觀看，仿佛親臨狹窄窒息的太空空間?

2 科幻電影的幻想性及其色彩表現

偏重幻想性的科幻片更注重梅里埃開創的，影像的魔術性、娛樂性與想象力?人類科技的創新和發展，離不開天馬行空的幻想和想象，科技史上的許多重大發明與科幻文藝創作密不可分?科幻電影講述的是科技發達的人造世界，人力已達到深刻改造時空萬物的程度，在這樣的世界中，不以現實為依據，而以想象為依據，色彩的使用相應地也更加主觀、任性和“非自然”?

2.1 超現實主義色彩風格

有些科幻片并不基于科學，而是更多基于幻想與想象?這類科幻片對色彩的運用，更多受到超現實主義藝術的影響，我們可以從中看到達利、畢加索、馬格利特等超現實主義繪畫大師的影子?超現實主義的理念是將心理現實和客觀現實統一起來，其色彩呈現出的是現實和幻想的混合物，影像的色彩也是導演解放潛意識的詩性形式?安德烈?布列東將超現實主義運動的動機解釋為“在人的思想里存在著某一點，在這一點上，生與死，現實與虛幻，過去與將來，可言傳的與不可言傳的，高與低都不再是相互矛盾的”?超現實主義色彩風格的“科幻片”，其精神內核通常正是反科學的，有這種“合一”“共融”、打破二元對立的精神?《阿凡達》中，原始土著生命的力與美是導演要歌頌的，人類的船堅炮利是導演質疑和反思的，飛龍騎士、巫術神靈、靈性的圖鯤與人類的高科技武器孰優孰劣，是難以回答的?《2001漫游太空》中，黑色方碑是人類邏輯無法理解的神秘終極力量，但又只能由人類憑借智慧與勇氣去不懈探索?此類影片旨在構造出不受理性支配的夢境般的驚奇場面：在超現實世界，任何生命、任何事物都有意想不到的外貌，并帶著夢幻色彩，各種意象都彰顯出強烈的主觀性、離奇感?常用的色彩表現手法有：第一，注重整體色彩氛圍，采用大面積同一色調，進行情緒渲染與情感宣泄；第二，運用反常規的色彩，比如極其夸張的負向效果、單色效果、失真效果，達到情感夸張與心理真實；第三，運用電光色、熒光色等富有流動感的光亮與色彩，塑造出神奇、夢幻、奇異的感覺，展現對奇異世界的想象?例如，《2001漫游太空》（圖1）臨近結尾處有一段純抽象的色彩光繪段落，像小行星帶，像精子卵子，又像純粹的顏料潑墨，色彩光帶的拉伸與主人公彩色負相的瞳孔特寫交叉剪輯，表明主人公看到木星軌道上方的黑方碑后，進入了時空隧道，時空與意識都發生扭曲?一系列大膽、奔放的用色，展現了一個完全超乎想象、超乎日常、超乎邏輯的超現實世界?

圖1 《2001漫游太空》劇照

2.2 光電感的色彩風格

隨著電子視頻游戲的普及與發展，不少大銀幕電影也力圖展現一個電子游戲、虛擬現實的世界?“游戲”被稱為“第九藝術”，其市場規模、市場估值，其蘊含的科技含量均已超越兩位哥哥—“第七藝術”電影與“第八藝術”電視?加上近年來VR、AR的大火，游戲的發展勢頭更是強勁?游戲有著比電影更為沉浸式、交互式的體驗，令玩家身臨其境，獲得更多維度的刺激與感受?于是像曾經繪畫向攝影、電影學習一樣，電影尤其是科幻電影也反身向游戲學習，制造更強烈的沖擊力與沉浸感?

在游戲的空間中，所有色彩都是光的色彩，并且是人造光，是科技和人力所為的五光十色?光對人眼的物理刺激是視覺感受的基礎，而運動是電影的重要視覺效果，也是最容易引起視覺強烈注意的現象?因此運動的色彩與光影是觀影者獲得感受、獲取信息的重要途徑?光影的運動變化，會形成視覺節奏，可以引導觀影者的視線，極大增加沉浸感、代入感，也為影片整體效果帶來沖擊力和藝術感染力，讓虛擬空間具有不同于現實的氛圍?[2]此類型影片并不強調科幻的硬核與真實，也不旨在創造“異世界”的瑰麗奇幻，而是以光為色，與運動鏡頭結合，營造一個充滿游戲感、人造感的虛擬世界?影片《電子世界爭霸戰》是直接表現“賽博空間”的鼻祖?真人變成程序跑到電腦中，與其他程序進行大戰?人物服裝、空間布置、飛盤、摩托等道具上都布滿光點、光帶，科技感、氛圍感與娛樂性十足?該片的續集《創：戰紀》（圖2），更是將“光”的色彩、光的裝飾性發揮到極致?游戲中紅方、藍方兩種色調的場景和服裝都通過光條來表現，鮮明的對比與快速的運動令觀眾沉浸其中，腎上腺素飆升?

圖2 《創：戰紀》劇照

3 科幻電影的反思性及其色彩表現

偏重反思性的科幻電影偏重于“作者電影”開創的觀念性與思想性?科幻電影本身自帶反思性與思想實驗的性質：因為面向未來、暢想未來，就會比較過往及現存的生存組織方式；因為觸及外太空，便會反思人類社會的生存環境、人類與地球的關系；因為講述機器人、虛擬人、克隆人、外星人等多種生命形態，也便會反思與批判西方中心主義、理性中心主義、人類中心主義?此時的色彩表現更具符號特性與藝術表現高度，深刻傳達出創作者對未來世界的想象與憂思?

3.1 純凈高調“虛假感”的色彩風格

有一類科幻片并不專注于未來科技，而是在社會學的架構下暢想未來社會的多種可能性?其中一種悲觀的答案即是虛偽可怖的“烏托邦”，這類作品被稱作“反烏托邦”作品—揭示在科技撐腰的富足美好背后，實則充滿了等級制與非人道?反烏托邦科幻片常用雅致純凈的暖色，明亮美麗的高調，來反諷表面完美、實則冷酷的烏托邦，以及虛偽的中產階級世界?

當人們接受了外界的光刺激后，在視覺形成色覺的同時往往會伴生出種種非色覺的其他感覺，并導致情緒和生理的變化，這種現象就是色彩的共感覺?色彩的溫度感、距離感、輕重感、強弱感以及味覺、嗅覺都是色彩的共感覺?“烏托邦”和中產階級世界的“虛假感”正是通過色彩的溫度感、距離感塑造出來的?這些影片中大量使用亮白、粉白、米白、淡金、金色，這些都屬于暖色系，令人感到暖和、溫馨、積極正向；但同時輔以大量高調、白色?白色又是空無，是令人感覺最冷、最遠的顏色，乍看暖實則冷，表面近內在遠的“虛假不實”的感覺就通過色彩塑造出來了?由赫胥黎名著改編的美劇《美麗新世界》（圖3），是典型的反烏托邦作品?影片中，人們生活在天堂般的環境中，豪華寬大的辦公環境，明亮的觀光電梯，整潔明媚、富麗光潔的花園廊道，如現代簡約版的凡爾賽宮，行走其中的男女都衣著光鮮得體，膚白貌美?建筑、陳設、衣著都是亮白、粉白、米白、淡金、金色等這些充滿“完美”氣質的色系，但你很快會發現這是一個等級制度森嚴，用思想審查和“嗦麻”藥物來控制的，毫無自由的畸形社會?這些色彩的運用以反諷的方式瓦解了所謂的美麗新世界，虛假烏托邦?

圖3 《美麗新世界》劇照

3.2 賽博朋克風格的色彩風格

1982年的經典科幻片《銀翼殺手》（圖4）首創了賽博朋克風格，其靈感來源于香港、日本的街景，以及暗黑系黑幫片、好萊塢B級片?導演雷德利?斯科特因經費有限，用微縮模型制造出來的未來世界摩天大廈、電子銀幕不甚真實，他便全片沒拍一個明亮的日景鏡頭，而是創造性地用黑暗夜景、淅瀝陰雨、霓虹閃爍、煙霧彌漫，以及大陰影、強對比等手法，來掩蓋修飾不完美的環境置景，不想卻創造出一種影響深遠的科幻片經典范式?

圖4 《銀翼殺手》劇照

從色彩情感上來分析，暖色系色彩感覺近，冷色系色彩感覺遠，明度高的色彩感覺近，明度低的色彩感覺遠；而色彩的重量感，則明度越高顯得越輕，明度越低顯得越重，明度相同時，冷色系顯得更重；在色彩的硬度感上，色彩的硬度感與色彩的重量感基本同步，明度越高越軟，越低越硬，同一明度，冷色系顯得更硬?因此賽博朋克風格的配色以大面積的漆黑、藍黑、墨綠等冷色系、暗色調，表現出底色的悲觀悲涼，末世中人與人之間的冷漠疏離，生活的沉重艱難，環境的冰冷堅硬?而黑夜背景下跳躍的霓虹燈、大銀幕、服裝道具的透明色、熒光色，則烘托出隨時暴死街頭的不安，亞文化元素混搭雜糅的神經質氣息，以及高科技、低生活下人們精神的癲狂不羈與人性火花?這些審美特征展現了世紀末人們對科技走向何方、人類走向何處的迷茫，以及對六十年代瘋狂反抗的懷舊，對未來的質疑與頹廢悲觀情緒?這種后工業時代的“賽博朋克”美學影響至今?[3]

4 結語

上述總結了三種美學特性：科學性、幻想性、反思性，五種色彩美學風格：真實還原色彩風格、超現實主義色彩風格、光電感的色彩風格、純凈高調“虛假感”的色彩風格、賽博朋克風格的色彩風格，也體現出三種不同的影片主題與觀念表現?第一類科學性特征及風格的影片，是對人性及科技充滿信任，認為人性及科技擁有崇高感，主旋律影片主要是此種風格?第二類幻想性特征及風格影片，開始對科技發出質疑，但對人性的光輝與溫暖仍然充滿信任，因此也是主流影片，大部分主流商業片集中于前兩種?而第三類反思性特征及風格影片，開始對崇高感進行解構，對科學科技、人類前途采取雙重不信任，從質疑到悲觀憂慮，揭露人類劣根性及科技的雙刃劍性質，因此，從這種意義上來看，這類影片充斥了更多的哲學反思?在后兩類影片中，色彩早已不是單純的客觀現實還原，色彩運用很多都已跳出基本故事情節、人物塑造的需要，達到符號表征、藝術表現的高度，傳達出創作者對未來世界的想象與理解，可以說，色彩是集符號表征、意義載體、審美提煉等諸多功能于一身的超級符號?

綜上所述，科幻片發展至今，有著極其豐富的故事背景與時代主題，其多樣的哲學立場、精神指向，及多元的內在選擇，都令其在當代電影舞臺上大放異彩?多樣的人文立場，對世界的多樣理解，多元的觀念體系，構筑了科幻片多樣的色彩美學風格，而這些色彩美學風格也反過來彰顯、強化了影片中的人文立場與哲學觀念?[4]因此在未來，科幻電影通過與當代哲學、當代思想發生深刻的交融，與當代小說、當代藝術、當代生活發生深刻的互動，擁抱多樣的立場、理解與世界觀，必將能夠為科幻電影色彩美學發展開拓出新的方向?[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