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保羅

工業革命,是一個極其激動人心的名詞。
第一次工業革命的符號是蒸汽機,人類從利用畜力、人力這樣的動物類化學能,進入了利用礦物燃料能源的階段。這種變化必然堪稱革命。
第二次工業革命是電力應用,人類進入了電氣時代。
第三次工業革命的標志是計算機的發明和應用,人類進入了信息化時代。如果說第一次和第二次工業革命都是讓世界變得更“快”,那么第三次工業革命則是讓世界比以前變得更“小”,或者變得更“平”。
那么,AI的崛起呢?首先,它到底算是一次工業革命嗎?
在很多投資AI的資本和創業者眼中,AI將改變一切,不但改變產業,改變整個外部世界,還將改變人作為一個生物存在和社會存在的本身。它是“革命中的革命”,是人類進化為現代人之后的“萬年未有之巨變”。
不論以上這種頗為狂熱的AI論是否正確,這場革命都終將是劃時代的,它的確堪稱一場工業革命。每一場工業革命都意味著生產力的巨大進步和財富的爆發,進而,也會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推動社會結構的演化,影響每一個人的命運。
這次,也不例外。
AI到底會帶來一場新的工業革命嗎?回答這個問題,唯有回溯過去的人類技術發展史,特別是技術進步和工業革命的區別,才能看清本質。
決定人類向前演進的技術進步歷程,其外延遠遠大于了工業革命,更早于工業革命。
石器的使用,是人類第一次重大的技術革命,它讓人類真正區別于動物。然后是火的使用,讓人類吃上熟食,使得我們的身體和社會結構發生了革命性變化。熟食帶來了更高效的營養吸收,讓人類的大腦更加發達,而圍繞火的使用,也讓人類產生了更密切的互助習慣,形成了愈發緊密的原始社群。
之后,是農業(畜牧業)大革命。人類學會了種植和養殖動物,獲得了更穩定和充分的蛋白和碳水攝入,人口數量開始猛增。圍繞農業的定居生活,讓人類從原始時期進入了文明時代。
顯然,工業革命只是人類演進過程中技術革命的一部分,前者被包含在后者之中。所謂工業革命,關鍵在于“工業”二字,決定工業發展的關鍵可以從很多角度來分析。首先是動力來源,第一次和第二次工業革命,基本上就是按照這個界定標準。
18世紀60年代,瓦特極大地改良了蒸汽機,蒸汽動力被運用于航海、鐵路、采礦和紡織等領域,相比過去運用畜力和人力的時代,人類工業生產的能力得到了劃時代的提升。
19世紀后半葉,電力成為第二次工業革命的標志。但值得注意的是,電力在當時并非主要被作為動力來源,而是它帶來了生活(電燈)和通信(電報、電話)的巨大改變。人們獲得動力的主要來源依然是蒸汽,更底層則是化石能源—煤和石油。比如,汽車在被發明之后,并沒有走上電力的路線,而是使用了汽油。
20世紀后半葉,第三次工業革命興起。計算機的運用,極大地提升了人類社會的運算速度,最終通過提升工業生產的組織和運營的效率,實現人類財富爆發式增長。如果從能源來源的角度思考問題,那么這一次革命只能算是第二次工業革命的延續,因為都是使用了電能。
第一次工業革命是公司橫行的時代,而第二次工業革命則是國家崛起的時代,那么第三次工業革命呢?這是公司和國家博弈,進行拉鋸戰的時代。
因此,如果以傳統的動力來源來劃分工業革命,并不能完全地囊括過去三次工業革命的特征。于是,我們必須尋找新的標準。
從本質上講,工業生產是一個成本問題,用更低的成本,生產更多滿足人類幸福生活所需要的產品,就是好的工業。成本很大程度來自兩個方面,一是有形之物的流動或者說位移—物流,以及無形之物的流動—信息流。而過去的幾次工業革命,基本上都是圍繞著這兩大領域的“降成本”進行的。
在第一次工業革命的時代,當蒸汽機被運用于鐵路、航海,全球范圍內的物流和人流速度徹底改變。傳統的帆船橫跨大西洋需要3個月,而使用蒸汽船則只需要不到20天。此外,使用蒸汽動力的運輸工具,讓鐵礦、煤礦和水源這傳統工業的“三大件”,可以一定程度地實現遠距離協同,從而極大地提升了工業生產組織的地理適應性。
在第二次工業革命的時代,電話和電報的使用,極大地提升了信息流的傳輸速度,工業生產的組織模式開始改變。同時,電氣化也為人類真正進入大規模的城市化提供了可能性。
第三次工業革命和信息流相關,運算速度的提升,計算機大規模運用于工業領域,從本質上講,也是降成本的問題。
那么,從前三次工業革命的演進脈絡來看,AI到底算是第四次革命嗎?目前來看,可以分為兩派。
有人認為,AI只能算是第三次工業革命的延續,是信息化進入了一個新的高級階段而已。當計算機可以更自主和聰明地思考,那么“AI將讓很多人失業”,就愈發成為一種擔憂。其實,這一論調和過去計算機剛剛勃興的時代,沒有什么不同。在企業內部,從生產車間到中臺的財務、人力,再到銷售系統,計算機的大規模使用早已讓很多工作消失了。在AI時代,這方面沒有什么不同。因此,AI并非革命,只是進化。
但很多人也認為,AI的自主思考可能性,意味著它截然不同于過去的計算機時代。它的“自我生長”特性將直接改變人類社會。最早熱衷于關注這一點的,不是科學家,而是好萊塢的編劇和導演們,上世紀80年代開始,關于AI替代和挑戰人類的片子就有了,讓很多觀眾頗為擔心這一天的到來。
總之,AI的外延和內涵都很廣闊,尤其是其應用場景可以說涵蓋了人類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圍繞它的技術辯論暫時還很難達成統一。但是,從科技進步降低工業生產的成本,最終提升人類物質財富創造能力和商業組織運行效率的“經濟視角”看,AI的確堪稱一次工業革命。
那么,革命將如何改變人類社會?
在工業時代,從根本上講,社會的財富分配主要靠著兩種組織,一是國家,一是非國家的組織,主要是商業世界的企業,特別是那些大型的跨國公司。在工業化國家,人們獲得生存所需主要就來自這兩種組織。近500年以來,這兩種組織是推動人類社會演進的主力軍,每一次工業革命,也都潛移默化地重塑著它們之間的關系。
股份制和蒸汽機,一直被認為是資本主義取得飛躍式發展的兩大動力,一個是社會組織層面的,一個是科技層面的。兩者也互為促進。17世紀,全球貿易是東印度公司的時代,荷蘭和英國都有著自己的東印度公司,它們擁有貿易特許權,甚至擁有私家軍隊。
對這樣的超級公司來說,工業革命是好東西,也是壞消息。在18世紀的后半葉,由于蒸汽動力的不斷使用,工業生產和物流運輸的效率大幅提升,全球貿易的超級巨頭們首先享受到了技術進步的紅利。有統計顯示,在18世紀后半葉的50年間,英國東印度公司從印度掠奪了超過1億英鎊金幣的財富。
技術的進步意味著成本的降低,技術的普及帶來工業和貿易領域準入門檻的下降。于是,更多的資本開始投入工業和貿易,更多的公司開始崛起,不斷挑戰著之前大公司的全球貿易特許經營權。到了19世紀,全球貿易進入了普惠化的階段,不但有早期的荷蘭人和英國人,法國人和美國人也都紛紛加入全球貿易,以西方商業企業為主體的全球貿易愈發繁榮。
相比之下,國家倒是顯得有些渺小。比如,在19世紀的美國,由于不同區域商業利益的存在,不但無法建立一個持續運營的中央銀行,甚至國家都面臨分裂,于是爆發了殘酷的南北戰爭。那個時代,的確是以公司為代表的商業力量,凌駕于國家的時代。
事情的改變,發生在第二次工業革命的時代。
電力設施的特點是投資極大,類似于一種自然壟斷。要投資興建全國性或者跨區域性的電力網絡和電報網絡,必須擁有雄厚的資本。最終,更大規模的公司崛起。同時,作為上一次工業革命的成果,蒸汽火車依然是鐵路運輸的主流。在此基礎上,全國性鐵路網絡出現,同樣成為了大公司發展的土壤。
另一面,技術進步讓地域融合更加順暢,國家意識在民眾心中不斷生根發芽,這在第二次工業革命時期的美國和德國表現最為明顯。同時,大公司的崛起也讓民眾認識到,必須要在社會財富分配的頂層實現一種平衡,要讓國家成為大公司的制衡者。于是,反壟斷法出現,標志著公司凌駕于國家和社會的舊局面已經徹底改變。
當平臺掌握了供應商和消費者的數據,而AI可以替代模塊化和程式化的研發,那么處在公司體系任何科層、研發產銷等任何環節的勞動者,其不可替代性都將消失。唯有擁有平臺的資本,將變得至高無上。
可以這樣說,第一次工業革命是公司橫行的時代,而第二次工業革命則是國家崛起的時代,那么第三次工業革命呢?這是公司和國家博弈,進行拉鋸戰的時代。
以信息技術為代表的第三次工業革命,徹底顛覆了信息的流動和配置方式,讓研發、設計和生產的大規模分離成為了可能。于是,外包成為一種流行的降成本方式,從而極大地改變了全球的生產鏈條,大型公司開始在全球配置產業鏈。從本質上講,這是一次公司對國家權力的大型集體逃逸行動。因為,較高的公司稅率、對勞工權利的保護程度和其他營商成本的高低,背后都是國家權力。
直到現在,我們都可以看到這種公司和國家的拉鋸戰,不但在西方國家發生,也在其他某些地方發生。同樣,AI為代表的技術進步,和過去一樣,也會帶來公司和國家權力的新一輪博弈。
但這一次,也有很大的不同。
首先,公司在改變。目前,全球的大型公司多數都已經不再是由某個私人資本掌握,而是由公眾公司掌握,它們不但受到資本市場的投資者約束,同時也要基于法律和社會輿論,承擔各種社會責任和對勞動者的保護責任。某種意義上講,過去的大型公司絕大多數真正成為了社會所擁有的真正的“公的司”。
說到這里,也必須明確資本和公司到底有何不同。
正如上述,目前的全球性大公司,其社會屬性已經很重,少數私人股東對公司組織機構的控制力已被大大削弱。但資本不同,它們往往處在公司演進的初級階段,由于踩對技術更迭的節點,私人的財富和權力得到了極大膨脹,并且很少受到限制。如果說公司更側重于“公眾性質”,那么資本則更加側重于“私人控制”的特征。當然,這并非商法意義的學術解釋,而是在公共輿論語境下的通俗區分。
的確,隨著新型數字公司,特別是平臺型科技公司的出現,資本的權力又有強化的趨勢。比如,由于AI的使用,數據平臺將越來越重要,而傳統人力資本的重要性將降低。所謂大廠的裁員問題,一定程度也是數據平臺發力的后果。舉個簡單的例子,當平臺掌握了供應商和消費者的數據,而AI可以替代模塊化和程式化的研發,那么處在公司體系任何科層、研發產銷等任何環節的勞動者,其不可替代性都將消失。唯有擁有平臺的資本,將變得至高無上。
從技術上講,AI已經不再是一個新事物。但從它對社會結構的改變上來看,很多挑戰都是前所未有。
實際上,越是數字化程度高的公司,裁員往往越是毫不留情。AI是數字化的更高階段,在AI時代,資本更可能再一次獲得新的社會權力勢能。因此,社會權力的重新調整勢在必行。實際上,全球數據產業最發達的經濟體,早已對變化做出了反應。2021年,美國任命了32歲的琳娜·汗為聯邦貿易委員會主席。作為一名法學教授,她的研究領域就是科技巨頭的“數據集權”。差不多同一時期,中國在反壟斷領域和數據監管領域也不斷開始強化監管。2023年10月,中國的國家數據局也正式掛牌。
從技術上講,AI已經不再是一個新事物。但從它對社會結構的改變上來看,很多挑戰都是前所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