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凱
當下“何為中國”的討論成為熱點,既是中國崛起之后,世界格局調整過程中,順應外部的重新審視與自我的重新界定,又是我國發展進程中進一步深化內部認同,用新的時代語言表述自身。中國道路與“四個自信”為應對百年未有之變局指明了方向,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為其夯實了學理基礎。知識體系是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的基礎與核心。習近平總書記提出,“加快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歸根結底是建構中國自主的知識體系”(1)《堅持黨的領導傳承紅色基因扎根中國大地 走出一條建設中國特色世界一流大學新路》,《人民日報》2022年4月26日。。從“兩個結合”的角度,建構中國自主知識體系成為學界共識,人文社會科學各學科紛紛從本學科的視角提出建構自主知識體系的有效路徑。基于學科的立場建構自主知識體系,其優勢在于根植于既有知識積累,推進學科的知識結構與時代需求有機結合。然而,若未能系統性反思既有學科體系的來龍去脈,似乎難以建構整體性的中國自主知識體系。源流互質作為中國傳統學術的重要特質,或能從“第二個結合”出發,為當下建構中國自主知識體系提供有效參考。
建構中國自主知識體系,首先應正本清源地審視“何以自主”與“何為中國”等議題。全面抗戰時期,錢穆在民族危難之際明確提出,解決今日中國文化問題必須發揚光大我國文化的根源,立其根本;吸收、學習外來文化與文明,扶蘇枝葉,“世界四大古文化系統之復興,相互吸收影響,而產生一世界新文化”(2)錢穆:《中國近代儒學之趨勢》,《思想與時代月刊》1944年第33期。。儒家思想為中國文化的骨干,儒學本由中國文化孕育而生,有儒學而中國文化更加發揚光大,在一定程度上儒學的發展即中國文化的演進。周秦儒學本是調和融會百家之精義,“非孟荀之駁辨,無以見儒學之尊,非秦漢之和會,亦無以見儒術之大”,學術的和會與駁辨,皆由時勢而起,因時因地而制宜。學術與文化的發展,“非尊無以立,非大無以行”,“能立然后能行,有我而后有同。否則,不立何行?無我何同?”近代學術,西學東漸,確立文明主體性是中西之間“和會而融通” “兼舉而并包”的前提與基礎,“茍有以異于我者,必辨之斷而爭之明,斯所以尊我使有立”,“茍有以同于我者,必會其通而和其趣”(3)錢穆:《中國近代儒學之趨勢》,《思想與時代月刊》1944年第33期。。自主知識體系應以中國為主體,“能尊而有立”才是真正的自主。“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自主知識體系必須內在于中國的歷史經驗、文化傳統與當代實踐,有效服務于中國,解決時代問題。同時,學隨勢轉,自主知識體系應當順應時代,吸納古今中外的歷史經驗,兼具時代性、開放性與包容性,形成基于但不囿于中國經驗且關涉人類社會發展的系統認知。
面對王道政治的文化理想與中國歷史經驗之間的張力,我們需要進一步去探究中國何以為中國且如何為中國的原理。錢穆曾提出,“天人合一”是中國古代文化對人類最古老最有貢獻的一種主張,中國文化在價值層面認同道德、智慧與權能合一的天命。天命在現實政治層面表現為“風氣群分,民情類別”的大一統,既將多元的“群分” “類別”納入整體,又充分理解與尊重個體差異,以聯合與合作的方式建立合理與互助的秩序。禮治原則充分協調各階層的差異,以資維系大一統。蒙文通指出,“孔孟之道,三古所為訓也,中國文明之準”(5)蒙文通:《儒學甄微》,《蒙文通全集》,蒙默編,巴蜀書社,2015年,第152頁。。禮治原理與仁義精神作為中國原理的核心價值,主導中國歷代政治的展開,克服各時期所遭遇的時代難題。中國文明的緣起與文化理想相輔相成,既構成了歷史的源頭,又確立了文明的高度。同時,“中國性”并非亙古不變的信條,而是變化萬千的歷史進程,應將中國視作歷程,考察作為過程與結構的中國。中國的歷史與現實由意義、制度、事件與日常生活組成,充分體察、闡釋其外部環境與內在結構,方能揭示歷代人們的生活方式與意義。從“歷程”與“實踐”的視角,在具有持久意義與內化的制度性結構之中,把握具體歷史時刻中人們行動的機制與意義(6)參見蕭鳳霞:《踏跡尋中:四十年華南田野之旅》,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22年,第1-9頁。,對準確把握“中國性”具有重要作用。
作為歷史文化、文明原理、結構與過程的“中國”在晚近遭遇新的時代挑戰。明清以來,程朱陸王之學力圖在德性之學與政教體系、社會秩序之間建構能動關聯,乾嘉漢學意圖超越宋明先天預成的形上之學,返求六經所載之道,卻導致乾嘉學人以考證學的知識實踐為依歸,割裂義理學與經史學的關聯,而中國傳統經史之學難以經世致用,有效應對時勢。西力東侵之后,中國被逐步納入現代世界體系,中國史必須被置于世界史的脈絡中加以重新敘述。沃勒斯坦認為,人類部族、種族、民族以及民族國家并非在孤立中演化和發展,歷來以“世界帝國”形式保持一定聯系。在“延長的16 世紀”(1450—1640),歐洲各地區因互補性勞動分工而形成一體化經濟體,形成現代世界體系的雛形。該體系隨著地理大發現與殖民行為不斷向外擴張,將美洲、非洲、亞洲等地區逐步納入其中,最終形成覆蓋全球的世界性經濟體。現代世界體系根據經濟活動的復雜性、國家機器的實力以及文化的完整性等衡量標準,劃分核心區、邊緣區和半邊緣區。就文化或文明的維度而言,作為核心的霸權國家通過“社會科學的制度化”和“意識形態的規范化”,竭力將區域性的西方文化普遍化為“世界文化”。現代社會科學通過歷史研究法、偏狹性的普遍主義、文明的假定與文明等級論、東方學及其推行的進步論,宣揚歐洲中心主義。(7)伊曼紐爾·沃勒斯坦:《所知世界的終結——二十一世紀的社會科學》,馮炳昆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第 183-184 頁。
19世紀,隨著現代世界體系的逐步形成,起源于歐美,以歐洲中心主義、科學主義和國家中心主義等論調為基礎的現代知識范式隨之確立,學術研究被劃分為歷史、政治、經濟、社會、人類學等邊界鮮明的學科。(8)華勒斯坦等:《學科·知識·權力》,劉健芝等編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第2-3頁。在現代學術體系之中,漢學或中國學往往被視作地方性知識,缺乏真正自身的主體性,既非世界學術的核心領域,無法與之平等對話,遑論參與到現代學術關于普遍性原理的論述之中。(9)于治中:《重新認識中國,重新認識西方:一個認識論的考察》,載張志強主編:《重新講述蒙元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6 年,第414-425頁。中國近代學術與學科體系移植了西方現代大學體制的學術風格,壬子癸丑學制的本意是希望以經學為主體的中國學術成為現代學科建立的有效資源,并以現代學術的機制激活中國固有學問,重新條理新舊學術。在近代史學與經學之爭中,到底史學如何取代經學,或者說哪種史學取代何種經學,各方學者一直爭論不休。新文化派主張以科學實證史學取締經學,將經學作為史料,或者干脆認為經學沒有做史料的資格;持相反意見者則堅持經學的價值統攝性,主張要用史學的方式來承接和傳遞經學的價值,以經馭史。然而,民國肇建,新學制確立了學術分科的制度,以經學為主導的傳統學術體系最終解體,經書被分門別類地歸入文史哲等現代學科體系中,并以歷史的眼光與科學的標準將經典轉變為各學科的知識素材,經學喪失其整體性與原有的內涵,在新學科體系中已無棲身之所。至此,中國固有的知識體系因受現代學術的沖擊而肢解,移植而來的新學術制度與學科體系以西方話語為主導,成為現代知識體系的底色與基礎。民國時期便有學人提出以西學系統研究中國學問,頗似將中國比擬為埃及、巴比倫之文明,以中國局部學術為一種客觀的對象,用現代學術研究其一端一節或有精確可取之處,但往往缺乏同情,“無所謂欣賞、體驗與受用,更不求能發揚與光大也。中國人治中國學術安可效此?”(10)《國立浙江大學中國文學系對于“部頒大學中國文學系必修選修科目表及審查意見”之意見》,浙江大學檔案館藏“國立浙江大學檔案”,檔案號:L053-001-1074。
現代社會以勞動分工為基礎,時下學術研究的方式立足于分科、專題與斷代,與現代社會分工相輔相成,日趨專業化與標準化。一方面,現代科學學術體系的建立實為不得不然的時代趨勢,分科之學有助于人們各盡專長,立足于既有社會分工,精進職業技術,豐富專業知識,實現職業化與體制化,使日常實踐更加精確。但若以單一的現代學科觀念去理解、判斷一切學問或者學術系統,各執一端,學術勢必走向支離、淪為技藝,在一定程度逐步遠離日常生活經驗,有意無意回避或推諉根源性問題,無法體察與領會作為整體的學術與文化系統,難以有效探討中國道路、中國文化往何處去等重大問題。另一方面,從經、史、子、集的四部之學到現代分科之學,新文化派倡導以科學整理國故,以現代社會科學與進化觀念解釋、評判中國思想與學術,中國傳統文化成為現代學科的材料與注腳,衍為客觀性知識,逐漸喪失致用的價值與實踐的功能,切斷了中國文化傳統與現代社會的有機聯系。1950年代,錢穆總結晚近學術潮流時稱:“此數十年來,國內學風,崇拜西方之心理,激漲彌已,循至凡及義理,必奉西方為準則”,“治中學者,謹愿自守,若謂中國學術,已無義理可談,惟堪作考據之材料”(11)錢穆:《〈新亞學報〉發刊詞》,《新亞學報》1955年第1期。。
時下以貌似傳統的復古觀點、實證主義方式、西方社會科學理論與方法去解釋中國,都有意無意間將中國的現在與過去割裂,造成古今隔絕、以西律中的后果。分科的知識體系側重論證既有體系的合法性與解決當下的現實問題,難以在整體與部分,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建立有機聯系。事實上,以分科的視角編織知識體系作為當下的時代意見,往往以現代觀念與社會科學體系詮釋與編排過往的歷史文化經驗,這既非歷史事實,更非文化的全貌。張蔭麟撰文評論馮友蘭《儒家對于婚喪祭禮之理論》時,即指出:“以現代自覺的統系比附古代斷片的思想,此乃近今治中國思想史者之通病。此種比附,實預斷(presuppose)一無法證明之大前提,即謂凡古人之思想皆有自覺的統系及一致的組織。然從思想發展之歷程觀之,此實極晚近之事也。在不與原來之斷片思想沖突之范圍內,每可構成數多種統系。以統系化之方法治古代思想,適足以愈治而愈棼耳。”(12)張蔭麟:《馮友蘭〈儒家對于婚喪祭禮之理論〉》,《大公報·文學副刊》1928年7月9日。如何超越分科之學的現代視角,以了解之同情與“虛心實照”的方式回到歷史文化的固有脈絡,有效發掘歷史文化的內涵與精義,連貫古今,成為建構中國自主知識體系的必要前提。
章學誠在討論朱陸問題時指出,朱陸異同是“千古不可合之同異,亦千古不可無之同異,末流無識,爭相詬詈,與夫勉為解紛,調停兩可,皆多事也。然謂朱子偏于道問學,故為陸氏之學者,攻朱氏之近于支離;謂陸氏之偏于尊德性,故為朱氏之學者,攻陸氏之流于虛無;各以所畸重者,爭其門戶,是亦人情之常也。”(13)章學誠著,倉修良編注:《文史通義新編新注》,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126-128頁。參見何俊、吳潔:《性情·風氣·識裁:章學誠論朱陸異同》,《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1期。程朱與陸王在“道問學”與“尊德性”之間的差異,源自與生俱來的“天性”與“至情”,展現為“沉潛”和“高明”的性情之分。后學往往囿于時代意見,“守器而忘道”,輕忽程朱與陸王的本意與宗旨,流于門戶之爭。若要克服囿于門戶以己度人的偏見,學者需要具備“獨斷于一心”的“識裁”,本于性情,融匯專門與通識,體察時代風氣,辨析事與理,以“源流互質,言行交推”的方式究性命與切人事,乃從根源處回應朱陸異同這一千古問題的關鍵。源流互質為實踐“了解之同情”與“虛心實照”的學術境界提供了有效的路徑。
其一,以整全的視角探究文明的起源及其原理。文明起源并非僅僅是時間的起點,探索中國文化的源頭并非執拗于祖先崇拜與起源決定論。文明起源與形成意味著中國何以為中國的原理及其規范性的確立,形成了一套義理、制度與事實、社會關系的有機系統。歷史上的經典大都是各個文明原初生活經驗的累積,并成為理解其文明歷史、文化特質和建構生活秩序的重要文獻。六經蘊含著夏、商、周三代文明歷史經驗,孔子使六經成為全面和完整的經典體系,漢代經學成立更是構建了系統的歷史敘述與意識形態系統。義理之學為中華文明特立的精神,義理精神與歷史演變相資為用。在非宗教化的中國文化系統中,經學蘊含德性倫理與綱常禮儀,承擔著維系政教人倫和秩序社會的功能。李源澄條理經史關系,明確指出經學為史與子合流而成的特殊學問,自具獨立性與整體性。經學正是“子史合流”的產物,融貫三代歷史與義理價值,因事明理,義由事顯,“欲知經學對吾國影響之大,自當歷史中求之,亦唯于歷史中求經學,始能見經學之意義”。(14)李源澄:《論經學之范圍性質及治經之途徑》,《理想與文化》1944年第5期。
中國學術傳統素來注重整全式思維,以人與事為中心,熔經鑄史,匯集義理、制度、事實于一體。義理作為倫理道德的行事準則,為人的行動與制度設計確立價值立場,制度為道德實踐與行事提供體制依據,歷代治亂興衰皆系三者關系的平衡與協調。“不究于義,安知制之所由起。不求于制,安知義之所以用。變衍雖繁,而其跡固若可察。故必義與制不相遺,而后學可明也。”(15)蒙文通:《儒學五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4頁。如何在德性之學與政教體系、社會秩序之間建構能動關聯,既是宋代以來中國歷史發展的主題,又是近代古今中西之爭背后的根源性問題,近代文化變遷因此衍生。若要解決根源性問題,勢必不能以單一的現代學術分科或現代社會理論去理解、判分歷史,而是應以知常明變的方式整體把握古往今來歷史文化的演化機制,為建構中國自主知識體系提供有效的思想資源。
其二,基于人與事,動態考察中國文化演進的機制。毛澤東同志談到研究中共黨史的方法時,曾深刻指出:“我們研究黨史,必須是科學的,不是主觀主義”,其根本的方法就是“全面的歷史的方法”,具體而言就是“古今中外法”,“就是弄清楚所研究的問題發生的一定的時間和一定的空間,把問題當作一定歷史條件下的歷史過程去研究”。(16)毛澤東:《如何研究中共黨史》,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400-401頁。此處所言,雖然聚焦于研究中共黨史,但將問題作為歷史過程的方法可以作為系統、具體、歷時性分析中國文化演進的基礎。研究“中國”作為文明形態與國家組織而形成,具有不同于其他文明與一般國家形成的特性,應當在具體的語境中去理解其獨特性,從中國文化自身的歷史流變出發,考察人們日用而不知的實踐,在時代狀況中展開思考,拒絕套用任何先驗的觀念與信條。
章學誠提出,道出于自然,圣人體道,依時事而制作,用今天的話語表述,即應從文明演進的視角考察六經的形成與道的本源,傳六經之所以為六經之道。而劉咸炘主張六經皆有所用,“皆不得已而有書”,《尚書》 《春秋》源自記事之書,藏往知來,《易》盡人事而本于天,《詩經》以萬變之民情斟酌一定的法式。“三代而后,六藝四術之教雖往,而設教之原理自在,存養其心,省察其行,是即禮樂也。明理則史學,是即《書》 《春秋》 《易》也。工文則《詩》教。”(17)劉咸炘:《認經論》,《推十書》(增補全本)甲輯,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38頁。人事與民情是六經乃至一切學問的根基與來源,立足于人事學可以溝通先天與后天、價值與事實。劉咸炘將人事學稱之為史學,“所謂史學者,其廣義即人事學也。人事廣矣,而史則其聚也。宇宙皆事,史者,載事者也。”(18)劉咸炘:《〈易〉史通言》,《推十書》(增補全本)甲輯,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26頁。人事學涵蓋價值與事實,基于人心與萬事萬物的感應,從時間與空間的角度,考察縱向的歷史流變,探索橫向的社會關系,統攝宇宙與人生。人事學又非尋常史學范疇,既言性命必究于史,又由人事的變化而上達先天之性。人事學意義上的史學不是把歷史作為單純的科學實證之學,而是由事明理,揭示事物的道理,將研究對象置于動態的事件之中,去考慮歷史文化的演化和生成機制,將靜態的知識系統視為動態地承前啟后的事件,任何知識體系都蘊涵著事物發展的過程與經驗,展現結構和人的能動性。中國自主知識體系的建構應基于人與事,以動態的眼光,從事件、結構、學理的多元維度考察中國文化內在脈絡與外在形式的演化。
其三,以貫通的視野,在源與流之間建立能動關聯。誠如張志強先生所言:文明的起源與文明的發展相輔相成,創生、誕生作為事件,為后世奠定基礎,然而文明的意義又取決于其演進的過程,取決于其不斷的成長與發展。發展是對根源的轉承,根源在發展中不斷獲得新的主體性。源流互質是根源與發展的辯證法,以歷時性為基礎,又不拘泥于時間順序,辯證把握起源與發展之間的關系。在歷史文化變遷的歷程中,源頭是人事展開的起點,具有基礎性與導向性,歷史文化的演進則能充分展開根源的可能性;在歷史認知層面,理解歷史即理解自身與當下的前世及來源,深刻思考當下的時代問題又是揭示歷史脈動與演進方向的樞紐。源流互質基于追溯本源,再由源及流,進而窮源竟流,因流而溯源,最終在源與流之間形成互相質詢的關系。(19)張志強:《朱陸·孔佛·現代思想:佛學與晚明以來中國思想的現代轉換》,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第127-130頁;張志強:《中華文化的體系性特征》,《中國文化研究》2017年第4期。源流互質有助于反思當下知識生產的機制方式,激活那些被先驗的觀念有意無意忽視或逐漸被人忘卻的歷史事實,為把握時代走向提供有效的知識資源。
在歷史變遷過程中,源流互質本是歷史演化的實態,思想、制度與人事共同構成社會運轉的機制。研究歷史問題,既需要動態把握時代變遷,在時段上前后延展,考鏡源流,還要明了研究對象是整體歷史的有機且獨一無二的組成,以整體眼光貫通思想、制度與事實,歷史文化變遷、當下時代命題與未來走向之間形成正向的關系。中國自主知識體系必須充分理解過去、現在與未來三者之間的有效機制與原理,將歷史文化的演進與知識體系的形成視作層層累積、相生相續的過程,而不是用時代意見與他者的立場互相攻擊與批判。可見,以源流互質的方式將歷代歷史文化經驗累積為文明自身的生長線索和內在動力,使之具備自覺的主體意識與回應時代的能力,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現代社會科學知識體系源起于現代世界體系形成之際,其系統且全面的理論框架與科學實證的方法業已成為現代社會與現代生活的有機組成。中國現代學術體系與知識體系的形成,既移植現代世界體系的有效經驗,又基于中國的歷史文化與社會實踐,見證且參與其形成過程,在一定程度上助力了現代中國的成長。以現代科學體制為名的分科之學多以方法與材料為學,輕忽或教條化學術研究背后的文化關懷,在西學的整體取代之下,中學逐漸喪失其本位,進退失據,其后果是現代人難以進入中國文化的精神世界,中國文化日趨“博物館化”與“美術化”,難以成為應對現代世界的源頭活水。
然而,伴隨中國式現代化進程的深入,既有社會科學知識體系難以引領時代走向,甚至成為其障礙。當下學界建構中國自主知識體系,應在整全的視角下,以源流互質的方式出入古今,基于整體的人與事,以古今之變的視角考察中國歷史文化的演變與中國近代知識體系的轉型,以疏源浚流的方式研究中國文化的歷史命運,洞悉古今學術之變,反思時下學術體制與學術提問方式。既要動態把握時代變遷,在時段上前后延展,考鏡源流,還要明了中國之所以為中國的整體性與特殊性,以整體眼光貫通思想、制度與事實。既不可抱殘守缺,故步自封,更不能妄自菲薄,盲目媚外,而應立其根本,踐行“既有統系且不涉附會”,落實“溫情與敬意” “了解之同情”,以“能尊而有立”的方式融匯古今、新舊與中西,實現以國故整理科學,為人類前途與時代走向提供中國智慧。誠如有學者所言:“以科學整理國故,不若以國故整理科學為效之宏。誠以以科學整理國故,為效僅止于國故,所裨只于一國家。以國故整理科學,則為效滲入于科學,所裨將被于世界,其為功可以道里計哉?”(20)蒙文通:《〈周官〉〈左傳〉中之商業》,《圖書集刊》194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