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冒冒失失地揣摩著父母的愛情

◎《人物》編輯部 輯

@Jiang

爸爸媽媽結婚之初應該是沒有多少愛情的。

當年，爸爸北上煙臺去當兵，奶奶相中了同村的媽媽，安排兩個人定了親。家里題款為“1969 年入伍留念”的老照片上，19 歲的爸爸、18 歲的媽媽，兩個稚嫩的年輕人表情都很嚴肅。

對于這門親事，外公是不大滿意的，雖然爸爸有初中文化，但家窮且弟妹多。而奶奶相中媽媽，大約是心疼她童年喪母，又看重她身為長女，照顧過好幾個同父異母的弟妹，且14 歲便在生產隊掙工分，十分勤勞能干。

爸爸在部隊一待就是6 年，直到奶奶去世才退伍回家。在這并不短暫的6 年時間里，不知兩個年輕人是如何堅持的。媽媽只上過夜校掃盲班，會寫的字有限，在那些年的家書中，也未見過爸媽之間的書信。只是在爸爸當兵時拍的眾多照片中，有一張媽媽的照片，照片上媽媽挎著菜籃子，笑得很燦爛，那是媽媽去煙臺探親時的留影。現在想來，如果說他們之間有愛情，媽媽的愛應該多一些。

爸爸退伍回家便與媽媽結了婚，在賒來的兩間土坯房中，兩個一窮二白的年輕人開始了小家的生活。爸爸退伍之初進了一家小廠，沒幾年廠子倒閉，家里的生計大都靠土地維持。地里的活兒大都是媽媽在干，爸爸有嚴重的胃病，干不了重活兒。

媽媽總是早出晚歸，忙于生計。如果說媽媽活得務實，爸爸則活得松弛。貧窮沒啥大不了，爸爸做什么都不緊不慢。他喜歡看報喝茶，還喜歡搞些新花樣，做飯時會給我們做他當兵時學會的新菜式。他偶爾也有失手的時候，有一次他做了西湖醋魚，我們都吃不慣，媽媽說他浪費了一條魚，但爸爸并不惱。

爸爸的“浪費”有時很浪漫。媽媽的生日在農忙時節，她自己常會忘記，爸爸卻一直記得。在物資匱乏的年代，一瓶橘子罐頭就是爸爸準備的禮物，媽媽依然會說他浪費錢，但她臉上幸福的笑容是收不住的。

我和哥哥都工作后，家里的經濟情況有了改善。在我工作后的第三年，爸爸被查出患了癌癥。那是難熬的一年，化療放療期間，媽媽每天換著花樣燉湯給爸爸補充營養，在爸爸身體還可以的時候兩個人每天一起散步。回想起來，這應該是他們一生中相處時間最長的一年，散步時爸爸會主動牽媽媽的手，媽媽則笑著說：“大半輩子沒牽過手，老了還牽上手了。”

我想，爸爸終究是戀上了媽媽。

或許，在漫長的艱難歲月里，兩個善良的年輕人給予了彼此尊重和理解，并在互相扶持中，早已萌生了愛意。

@一個冒冒失失地揣摩父母愛情的女兒

對于我的父母，我從未見過他們之間有任何表達溫情的舉動。痛苦？不至于。幸福？不可能。生活的壓力擊碎了兩個人之間的溫情。

最近，我們要給家里置辦一個新書架，便準備先扔掉以前的舊木柜。那個柜子是黑色的，散發出老木材獨有的氣味。我和母親整理柜中的雜物，翻出了許多本年代感厚重的日記。在那天之前，我從未想過，在家中不起眼的黑暗角落里，一直隱藏著我父母最燦爛的青春。

一兩年前，我父母的感情可謂危機重重。因為父親的不誠實，母親一次又一次感到失望、失落。半夜醒來，看見從門縫透進來的客廳燈光，我起身偷聽父母談話，聽著那些不敢相信會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情，聽著一句句平和卻令人刻骨銘心的話，我感到心痛不已。

第二天，母親告訴我，如果有一天她離開了，我千萬不要虧待自己，不要憋屈地活著。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點頭。好在后來事情悄然平息了。

這于我無疑是一段黑暗的回憶。

父母都在盡力回避他們相識相知的往事。在一次聚餐時，父親的老戰友酒后開玩笑，我才知道父母初次相識是在火車上。后來讀完從黑柜子里整理出的一本本日記，我才驚訝地發現母親年輕時過得是那樣豐富多彩。

一天，母親翻到厚厚一沓用塑料布包裹著的卡片。母親說那些卡片是電話卡。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問：“公用電話卡？”母親點點頭，笑著說：“這是我和你爸打公用電話打完的電話卡。當時認識我們的人都說，你們快結婚吧。”

我驚訝地看著那一拃厚的電話卡，不可思議中夾雜著一點兒驚喜，又混合了許多疑惑：他們曾經竟如此恩愛？

在我出生之前，父母的感情是五彩繽紛的。他送她一件好看的毛衣，寄給她手寫的信，寄給她明信片，寄給她軍營里過年時發的賀卡，賀卡上寫著“致吾妻”。他們倆都是從小生活在田地與牧場間的樸實勞動者，通過自己的努力來到大城市生活，一趟火車使父母的命運交織在一起，又改變了他們的一生。

20 年前的母親沒有穿婚紗，僅穿了一身紅袍子，父親直接穿了軍裝。兩個人就這樣牽起手，共同走上這條難走的人生路。

我流著淚，翻閱母親的日記。我發現母親喜歡文學，她愛抄錄詩歌和小說選段，再批注上自己的見解和感想。還有一本日記里夾著一枚勛章、一朵退伍時發放的紅花，那是父親的。我不禁想起小時候我愛戴父親的軍帽，每當此時他的臉上總帶著驕傲的表情。我想起他的吃苦耐勞，他的能干和機敏。那是他們的青春歲月，他們最驕傲的一段日子。

在匆促流逝的時光中，情深意切的人們慌慌張張地行走，不小心弄丟了夢想與激情，遺失了天真與文采。如今，母親寫字依舊很好看，父親依舊常夸贊母親的廚藝，我的父母仍舊留下了一些東西，藏在他們各自的心底。

最后，讓我引用一段母親日記里的話吧：“大雪鋪天蓋地，3 月4 日是我和他相識的日子。那天，風雪和寒冷匯集到一塊，也把我和他聯系到一起，我們從不相識到相識、相知，想起來真是很有緣，想起來真的很開心，每一個細節都歷歷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