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書
幾年無事傍江湖,醉倒黃公舊酒壚。
覺后不知明月上,滿身花影倩人扶。
——陸龜蒙《和襲美〈春夕酒醒〉》
這是一首和韻超過了原唱的詩。先來讀讀皮日休的原詩《春夕酒醒》:
四弦才罷醉蠻奴,醽醁馀香在翠爐。
夜半醒來紅蠟短,一枝寒淚作珊瑚。
同寫酒醒剎那的觀感,陸龜蒙的詩時空開闊,滿身花影比紅蠟寒淚更靈動灑脫。
夜半酒醒,這一刻的孤獨,皮日休在《閑夜酒醒》中寫得更可感:“醒來山月高,孤枕群書里。酒渴漫思茶,山童呼不起。”此詩寫于他隱居襄陽鹿門山時期。想想詩人酒醉醒來,看見高高的山月,這個瞬間,仿佛置身于一個古老的宇宙時刻。但“自我”馬上回到他的意識里,他發現自己孤枕在群書中間,這就是他在塵世的位置。接著,他感到口渴,他想喝茶,他喚山童……隨著更多“自我”的返回,他也就更深地陷進塵世,而山童“呼不起”,則叫他在酒醒的孤獨中停留得更久,也使他心有所悟而寫下這首詩。
陸龜蒙與皮日休既是詩友,也是酒友,二人經常相約飲酒賦詩。《春夕酒醒》與《和襲美〈春夕酒醒〉》就是二人酒醉倒地,醒后各自即興賦詩所得。皮詩前兩句意為醉倒前的琵琶聲猶在耳,乍醒后翠爐上余酒猶香,很貼合醒來時的感覺,實為白描。
和詩前兩句寫的是身世之感,沒有剛剛酒醒的新鮮,卻在這個初醒的時刻,看見自己浪跡江湖的如夢生涯。“黃公酒壚”是典故,出自《世說新語》,原指竹林七賢飲酒之處,此處引用不無自我標榜之意,即自詡心性曠達、襟懷高遠。
“覺后不知明月上”,沉醉可以想見,同時也是覺后一驚。即便不醉酒,小憩片刻,醒來天欲暮,我們也會感到莫名的惆悵,似乎這一天永遠失落了,失落到很遠的地方。詩人酒醒后,不僅天黑了,而且明月已經掛在天上,心中的錯位感和茫然一定更為強烈,但他沒有直接抒情。
“滿身花影倩人扶”,酒醒剎那,他對自己的身體也許感到陌生,而滿身花影更使他吃驚。他想起來卻起不來,只得請人攙扶,也許酒未全醒,也許花影太重。沒有言明的抒情,全都濃縮在這個意味深長的形象中。
較之皮日休的蠟淚凄寒,陸龜蒙可謂情致翩翩。此詩情志略帶落魄,但沒有哀傷嘆惋,倒是浪漫灑脫,瀟灑似一無所求,有如莊子的“泛若不系之舟”。
陸龜蒙的《丁香》詩曰:
江上悠悠人不問,十年云外醉中身。
殷勤解卻丁香結,縱放繁枝散誕春。
由此詩來看,詩人也并非完全曠達。滿腹詩書才華無處施展,使他心中郁結著丁香一樣的愁苦。
不能說哪首詩中的他更真實——愁苦有時,曠達有時;快樂有時,悲哀有時:全都是生命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