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

在山村里住久了,我有時會向往都市。倒不僅僅是懷念都市里的舒適和方便,因為做到這一點并不太難,在鄉下實現這一切的日子也不會太遠。
在我看來,都市生活最大的誘人之處,是人們互為隱者的一份輕松。我們有同事但可能從不知道同事家里發生過什么,有鄰居但可能從不知道鄰居房門后是何景象。至于更多的客戶、乘客、路人、售貨員、水管工、郵遞員、保險推銷員等,在每個日子里擁擠而來,但因為太多太密而被我們視而不見、過目即忘。他們是一些著衣的影子,一些游動的布景和飄忽的面具,其姓名如同代號,其言語如同臺詞,其服裝如同偽裝。他們讓我們難以辨識也無須辨識,無法深交也無須深交。
我們真正的同事和鄰居是影視片里的知名演員、暢銷報刊里的新聞人物、網上聊天室里的匿名網友。如果我們順著電纜一類的渠道查下去,追查到繁忙媒體的車間或機房,還可發現他們的物理本質不過是電磁信號或紙媒符號,由一些專業人員編輯、復制,日夜不停地向外傳輸。這樣,我們就像地老鼠,藏在十分安全的暗層,與遠方的符號產品打著交道,對一些遙遠的機器流水線產生著感情。我們不必擔心自己受到來自他們(亦即它們)的傷害。我們就是做了好事或壞事,也很少有人能發現。
相反,鄉村人口相對稀少,少量的目標必是被過多關注的目標。人們互相熟悉的程度使大家的生活處于長久的曝光狀態。我們無法隱名,更無法逃避,身上肩負著太多來自鄉親肉眼的目光。這樣,即便在一個山坡上獨自翻地,即便四野空曠無人,我也感到自己是一座被置于公共場所的雕像,多少有點兒累。
世界上為什么會有城市?人們為什么進入城市?到底是為了進入群體,還是為了逃避群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