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克
同時看幾本書曾是我的好習慣,因為那時我年輕,有勁兒;現在則是壞習慣,因為身體早就不是從前的樣子了,但是精神上沒有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沒辦法,只能將就自己。如果把這種“將就”視作愛,我也會將就承認的——臉皮太厚了。
我坦白,我現在同時在看的書有《博爾赫斯與我:一場邂逅》,上下兩大冊的《米沃什傳》,《九家讀杜詩》(還牽連了一本《杜甫評傳》),《烏鴉簡史》,《論誘惑》,《渤海上京地區考古重要收獲》,《普雷維爾不是詩人》,《Louise Glück Poems 1962-2020》(企鵝版的,一時圖便宜就買了)……不能再坦白了,我此刻已經開始恨我自己了。
其實好壞之別還在于讀完沒讀完。讀完就值得表揚。《博爾赫斯與我:一場邂逅》(以下簡稱《博爾赫斯與我》)我讀了很久又擱置了很久——為什么擱置我也不想說明——直到我的內侄楊鈞杰在我和書的作者之間搭了一架木橋,讓我換了一副腦子才再次啟動——慶幸的是這次終于讀完了,而且邊讀邊寫了筆記。我愿意和《詩林》的讀者分享它的妙處。
《博爾赫斯與我》的作者是詩人杰伊·帕里尼,我之前讀過他和別人主編的英文版《哥倫比亞美國詩歌史》。絕對的高頭講章——現在好像不時興讀這種玩意兒了,現在更時興讀韓炳哲那種一眼看過去就透著聰明氣息的小冊子——我自己也是一晚上就把韓炳哲的《山寨》看完了。因為之前沒看過杰伊·帕里尼的詩,楊鈞杰就從帕里尼送給他的詩集里找了一首After Terror給我看,第三句是“每一扇窗也都系緊了螺栓”。楊鈞杰動手把全詩譯了出來,我和他還為此進行過一次短暫的討論。前些日子見面,我們又為此進行了粗略的交流。對詩中的一個難點All that jazz,楊鈞杰當面向帕里尼請教過。老帕說這是20世紀20年代的流行俗語,意近“all that good thing(to happen)”。菲利普·拉金寫過All what jazz,我當時譯成“一切都是爵士樂”,也是沒問題的。詩的討論沒有盡頭,根本不必在乎“一切都已改變”,因為世界上唯一不變的東西就是變。
帕里尼寫過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章《詩歌為何重要》,坊間有吳萬偉先生的譯本。老帕在文章里說:“我思考詩歌,我常常在日記里做注釋。”作為一名非著名日記作者,我從來不在日記里做注釋,雖然我非常欣賞老帕非常欣賞的羅伯特·洛威爾的說法——日記始終散發出“精確的優雅”的光芒。“精確的優雅”——這給愛寫日記的人臉上貼了多大的金啊。老帕在文章里還引用了斯蒂文森的詩歌定義,我忍不住抄了下來——“從內部出現的暴力,用來保護我們免于外來的暴力。它是對抗現實壓力的想象力,從最終的分析來說,它似乎和我們的自我保護有關,毫無疑問,詩歌表達文字的聲音幫助我們過自己的生活。”
詩歌不神秘,生活也不神秘,誰不想過不挨揍的日子?誰不想寫一首或者一萬首想寫就寫的詩?說穿了,詩的本質非常簡單,簡單到沒有更簡單的東西比擬它。當然它也復雜,復雜到沒有更復雜的東西比擬它。有人不服說,好話壞話都讓你說了。確實啊,所有的詞都可以用來說詩,所有的詞都不可以用來說詩。說穿了一點兒都不玄。
《博爾赫斯與我》里講到帕里尼的老師晚年癡呆,深信自己默寫出來的莎士比亞詩句是自己寫的。長嘆息啊短嘆息。這讓我想起“江湖夜雨十年燈”也曾被當代的誰誰誰當成自己寫的詩。一個辛酸的笑話。帕里尼還談到房東羅斯小姐,“她穿著厚厚的羊毛裙,能擋雨,也許還能防彈”。呵呵呵。笑到這里,我必須向讀者推薦法國人埃馬紐埃爾·卡雷爾寫的《攪局者》,幽默,復雜,寫得太棒了,譯得太棒了,你們趕緊買一本吧。我等不及專門寫文章吹噓它,就在這里橫插一杠子,閃吹一下。對了,忘了交代,書里寫了不少詩人的奇聞逸事。八卦非八卦,嚴肅非嚴肅,應有盡有。
話頭兒還是收回來,博爾赫斯是在《博爾赫斯與我》將近100頁的地方出現的。從全書結構來看,似乎前面都是前史或者鋪墊,其實不然。前面還寫到帕里尼與詩人阿拉斯泰爾·里德見面談的寫詩經,正經都是武林絕招兒。需要說明一下,阿拉斯泰爾的寫詩經是從格雷夫斯那里躉來的。你問我格雷夫斯是誰?我就轉述羅莎·蒙特羅說的一句話給你聽,“羅伯特·格雷夫斯是一個年輕而又心理脆弱的天才”。年輕而又心理脆弱。嗯,有問題,暫時忽略吧,你們記住格雷夫斯是個天才就行了。奧登曾在《感恩節》一詩里描述過自己的詩歌譜系,“葉芝是個幫手,格雷夫斯也是”。連奧登都把格雷夫斯放在與葉芝并列的重要位置,還有啥好說的。現在就不妨把格雷夫斯教給阿拉斯泰爾、阿拉斯泰爾又教給帕里尼的寫詩經單獨提溜出來,讓大家參詳參詳。寫詩經的原話我不重復了,只揀干貨說。第一條,把詩里的形容詞全都劃掉,改成名詞。這些名詞是“不需要修飾詞的名詞”。很多人都這么說過。據我所知,寫得不錯的人大都是這么干的。第二條,把副詞換成動詞。“如果你還需要形容詞或副詞,那你仍然有待找到正確的名詞或動詞。”還是原話精煉。第三條,不用被動語態,要用主動語態——這個讀英文詩的時候感受特別深。此外還有阿拉斯泰爾自己的絕招兒,比如結尾時不要用“智慧的調調”——這個你們自己體會,萬一我解釋錯了咋整。再比如阿拉斯泰爾的兒子轉述他的話,“寫得好就意味著不能有陳詞濫調”——按照我的意思就是絕對不能寫套話,絕對不能寫別人說過的話,絕對不能寫成語——成語太毀詩了。
阿拉斯泰爾與博爾赫斯是在1971年5月見的面,隨后他介紹年輕的帕里尼和年老的博爾赫斯相識,并且無意之中促成了他們的結伴旅行。阿道夫·比奧伊·卡薩雷斯在《日記中的博爾赫斯》里曾經寫到,1971年9月14日博爾赫斯向他轉述了阿拉斯泰爾的父親關于滑稽模仿大詩的觀點,而我手頭的三部博爾赫斯傳記對帕與博的高地旅行都沒有提及。
在《博爾赫斯與我》里,我意外看到褲管夾bicycle clips這個詞兒的譯者注,讓我感到分外親切。當初我譯拉金《上教堂》的時候,正經為這個詞兒輾轉反側過。沒在那個時代生活過,對這玩意兒完全不了解,造成我對這個詞兒產生了困惑。小時候我被自行車夾過腳,倒不是因為沒有褲管夾的緣故。詞語來自詞典,其實也來自生活經驗。我們這代寫詩的人大多寫過經驗。前些日子聽說不時興這個了。也挺好。詩嘛,寫什么怎么寫都行。帕里尼完全可以寫自己逃避戰爭,寫抑郁癥——書里把這個歸因于北方的氣候。確實,冷地方更容易得哮喘或者心腦血管疾病。抑郁癥?我不懂不瞎說。但是動畫片兒《長安三萬里》中有幾處瞎扯還挺讓我感動的——方式方法明顯突出——行家們可能都這么想。
帕里尼終于見到了博爾赫斯。與其他崇拜博爾赫斯的年輕人不同,帕里尼既不可能為了博爾赫斯學習西班牙語,也不可能為了陪伴博爾赫斯而不在肚子里犯嘀咕。在帕里尼的眼里,博爾赫斯就是個話癆,就是個書蟲子,他總是滔滔不絕,總是引經據典,從這本書聊到那本書,并對自己的英文發音非常自負。我個人以為他有自負的資格,因為我看過一段1977年他接受采訪時的活動影像。他的英文發音真的是棒極了,他的笑容真的是美極了。他甚至在摔倒受傷的時候都不忘了引用彌爾頓關于“墜落”的說法。幽默。
與大多數詩人一樣,博爾赫斯喜歡美酒美食,“他淺藍色的寬領帶上遍布橙色瀑布、飛魚以及不少飯菜殘漬”。博爾赫斯的這副形象,倒讓我想起年輕時遇到的一位著名同行,遠遠看上去是非常干凈的一個人,但是走近一看,衣服上下全是污漬。能將干凈和污漬集于一身,怪得讓人忘不了。然而博爾赫斯并不是什么怪咖,而且也沒有因為自己盲目而滋生這樣或者那樣的問題。在日常生活中,他甚至可以稱得上睿智,雖然博爾赫斯喜歡奇迪厄克·蒂奇伯恩的一首詩《挽歌》顯得多少有點兒古怪。我從蒂奇伯恩中譯本里看到的一個句子還不錯,“雖然活著,我的生命已告結束”。不明覺厲。而博爾赫斯在和帕里尼交談時隨便一說的“描述就是啟示”簡直就是一種美學原則,完全可以將之在一首或者兩首詩里貫徹到底。
在業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出了圈兒啥也不是的現象,老江湖們全都見怪不怪,因為成功學的市儈特征妨礙的只是市儈。有的人看中的并非博爾赫斯的學識和寫作,只是他外在的名聲。這么說可能沒什么說服力,但是落實到具體生活中就會構成各種滑稽問題。比如博爾赫斯在旅行中碰到的一個刻板的卡內基圖書館管理員。按理說,他們都當過圖書管理員算是同類,即使沒有惺惺相惜,至少應該有點兒共通之處。事實卻是同類的不理解和反感。博爾赫斯博學可以接受,但是用舌頭舔書確實荒誕不經,即使他是擔任過阿根廷國家圖書館館長的盲人。
真的喜歡聽博爾赫斯談書談詩,耳提面命的機會啊。比如他描述“奔流的浪濤”是“水上的白馬”——電影《魔戒》干脆把這個比喻直接給演出來了——就是麗芙·泰勒飾演的精靈公主阿爾溫念咒召喚河水那段兒。意想不到的還有帕里尼和博爾赫斯的交叉點之一霍普金斯,這讓我特別感慨。當年老臧棣曾經對霍普金斯下過功夫,并建議我也研究研究霍普金斯。他甚至復印了一部霍普金斯原版詩集寄給我。看似古典的霍普金斯其實蘊藏著珍貴的現代性。在英詩里,還有一個人與他非常相似,那就是托馬斯·哈代,老古董外套里裝著一個新人。讀他們的詩就是體驗他們的人生,更何況是帕里尼與博爾赫斯共同經歷的各種旅行細節,真的是生活恩賜啊。尤其當時間拉開距離的時候,這一點就變得非常突出。《博爾赫斯與我》完成后,帕里尼的妻子德文“似乎特別喜歡”描寫基利克蘭基的“小便之夜”。我讀到這一章也不時嘿嘿笑。你們自己看吧,我就不轉述了。博爾赫斯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年輕的帕里尼視角完全就是讀者視角。這種陌生感帶來的描述更有意思,只是太麻煩博爾迪·布萊德夫人了。年輕人和老人相處都挺難的,更何況和這個相當有原則的女房東呢?
帕里尼說《博爾赫斯與我》是一本“小說式的回憶錄”。回憶錄我是領教了,但是小說元素呢?主要物證我猜可能就是帕里尼和女房東(不是布萊德夫人)一起乘船前往奧克尼島拜訪作家麥凱·布朗的章節。難道這一章更像小說?老實說,我只是有這種感覺而已,猶如面對一個盲盒,我硬著頭皮猜里面是一場暴風雨或者一場哭泣可能并無意義。這一章沒有博爾赫斯,因為在此之前博爾赫斯和帕里尼去尼斯湖泛舟,他手舞足蹈地談論《創造之歌》把船晃翻了,差點兒把自己淹死。他要留下來休養,所以沒去奧克尼島。而作家麥凱·布朗,在我看這本書之前對他一無所知,但他在書里說的一句話足以證明他也是一個得道之人,這句話就是“重復別人的話非常危險”,和阿拉斯泰爾反對陳詞濫調的說法同義不同調。
博爾赫斯告訴帕里尼,他曾被某個阿根廷大頭領從圖書館館長降職為家禽檢查員。這事兒大多數讀者包括我都知道。但是我不知道的是,博爾赫斯用的“家禽”這個英文詞兒卻讓帕里尼誤以為他的新職務是“詩歌檢查員”。博爾赫斯用的單詞是家禽poultry,和詩歌poetry是諧音梗。這個知識點可以讓我和朋友們聊天的時候多一點點談資。真的是又滑稽又辛酸。類似的諧音梗還有修車師傅說fair mass to cover(走這一段可夠受的),帕里尼聽成ass to clover(用三葉草遮一下臀部)。我在翻譯愛爾蘭詩人卡文納的長詩《大饑荒》的時候也碰到過類似短語。這類諧音梗英國人超愛用,比如電影《諾丁山》里的休·格蘭特。
在說完第一個諧音梗之后,博爾赫斯對帕里尼講述了“同一首詩”的道理,但是當時的帕里尼沒聽懂。博爾赫斯不僅講清楚了“原創性這個概念”(解放“原創性”),還強調說兩首愛情詩的“區別只在于語境”。此外,我還想請寫詩的人有必要記住博爾赫斯說的這句話,“各種想法各自獨立地產生自同一個神秘的源頭”。帕里尼真的很幸運,他也許直到寫這本書的時候,才能真正明白他和博爾赫斯這次高地旅行的真正意義。我用兩個“真正”真的不是廢話,而是表明每一個讀者包括我自己都可以成為參與帕里尼和博爾赫斯高地之旅的第三人。而且我們讀這本書的時候其實就是在重新經歷帕里尼的幸運,正如帕里尼引用的梭羅的話,我們應該“從容不迫地生活”。說的真是太好了,可惜當時帕里尼沒完全懂,“但我以后會的”。慶幸的是帕里尼后來真的懂了。所以我們也必須慶幸我們遭遇過的任何事情,因為它們都會在未來的某一時刻釋放出自己的光澤,無論好的還是壞的。
在旅途中,博爾赫斯有時把帕里尼叫桑丘,把帕里尼開的莫里斯迷你汽車稱為洛西南特(楊絳先生把這個詞兒譯成“駑骍難得”),雖然博爾赫斯自己并不承認,但還是有把自己當成堂吉訶德的小心思。在我眼里,博爾赫斯確實是一個知識英雄,當然換個詞兒就是書呆子。書里的結尾附了一張黑白照片,前景是博爾赫斯與一個男孩兒。這個男孩兒是詩人阿拉斯泰爾·里德的兒子賈斯珀,他在書中的言行完全就是一個讀書甚多的成年人。照片后景里,環抱著胳膊的年輕人我猜是年輕的帕里尼,但是照片沒有任何說明,我也不敢斷定是不是他。照片的核心就是我們非常熟悉的博爾赫斯,他穿西裝打領帶,右手拄著拐杖。他從容不迫的樣子讓我想起他在不足千字的短篇小說《博爾赫斯和我》開頭說的:“所有這些事情都是在另一位,也就是在那一個博爾赫斯身上發生的。”好吧,博爾赫斯化身千千萬。
2023年7月4日-8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