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草堂
那些上千年的銅銹,在水底
睜開了它綠到深陷的眼睛
浣花溪的水,在川流不息的
人群中,突然認出了我
初夏它暗送的秋波,滿含憂慮
比樹葉和回憶還要密集
積攢已久的金屬,厭倦了刀劍
和箭鏃,將敵人作為完形
在為自己量身定做的細工中
填上了一句句硬語盤空的詩意
在空氣中,在無數的腦袋中傳播
亂流中掙扎的某種形態
正在尋找最終的歸屬
拾遺和工部,只是
一次次的假設,他的心血
早已返回山水與草木
滋潤著江山,讓風增添了許多
大唐的豐姿,他是我們的先行者
疲憊而失意,他的靈魂找不到
他的銅像,只在文字中游走
甚至在他的形象成形以前,就已經
在溪水岸邊,歸隱于伺機而動的
泥土,沒有來世,大地上僅剩
一處比草堂遠遠闊綽的草堂
青海湖
曾經遠望她,就已經足夠
在她的面前,我容易將自己
阻隔,使我無法靠近她
她就是天上飄滿星星的銀河
或者,她更像一位草地上的女神
我怕她看透我所有的拘束和不安
她那碧藍的水,深沉的水
就像成千上萬的秋波,是
所有陌生美女胸中起伏的波瀾
是誰,將它們如此抽象地
收集在一起,當我
離開她時,在我秘密的天空
她的湖水,就會朝著干旱的我
緩緩地釋放傳說中的雨
自從許多人都去青海湖旅游
據說游船開始在其上往來
湖怪乃至神明都已撤離
魚被驚嚇得四散而去
湖水就像一位做生意的女子,試圖
捕捉每一次交易的機會
更像是無數滴自來水的匯集
無數次的重復中
堆起了重重的褶皺,颶風
吹來,很難掀起往日的大浪
觀白鷺
她不越前,亦不落后
在隱藏于上天的道路上
猶如朝隱的賢臣
隨風來,亦隨風去
然后突然沖向水面,那是
祖傳的狩獵之地,她速度如電
她殺生前通體潔白,她殺生后
通體潔白,她是自然界的
烏云中,最恰當的一段空白
她的白,埋伏著餐盤一樣空空的
冷酷,是藏滿波浪的冰雪
來自九重城御旨中一條閃亮的
刀光,必然啄破碧綠的水面
如果她飛進任何一段熟悉的
文字里,像一個意猶未盡的
破折號,我將她認作飛禽
大仙引以為同事,魚在不知
不覺中,會游到自己的盡頭
觀雁蕩山合掌峰
究竟是合掌祈禱
還是一帆風順
爭論未休時
惟妙惟肖的朝天鱷決定出世
它幾乎不給人留有遲疑的機會
就張開兇狠的嘴巴
縱身從諸多峰巒中躍出
數億年前的大海
正爬上海岸
那些黑夜般波浪洶涌的利爪
最終會將它撕成空氣、影子
它在形式的水中
警惕地變換著形式
近乎冷血,剛剛走過數步
又變成一對相擁的情人
他們被身體中共同的野獸追趕
表情中因此有了羞澀和不安
轉過一個虛無的彎道
它快速幻化成一只啄木鳥
將時間的年輪啄出一個深孔
讓人無所適從
根本看不到它的另一面
它的語言,只能是黑洞
讓事物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它在這個春天說了什么
周圍的樹、野花、流水
或許能夠聽懂,我卻難以聽懂
它在天地之間永久的表演
最終讓你眼花繚亂
不知山,究竟為什么是山
登東安閣
登上第一級臺階
那些沉默了千萬年
已跨過龍泉山和無數小溪
獲得新生的石頭
翻動它們歷經風霜的身體
古老而新鮮的臉龐
向我芙蓉般綻開
我聽見它們用雨滴般的聲音
向我致意、問好
它們堅硬潔白的骨骼
成為大理石精致的雕件
仿佛來自陌生姐妹的身體
我怕踩疼羞澀的它們
只好隨著風的移動緩緩上升
甚至每一個身邊的人
都是從泥土中出走的鋼鐵
他們懷著一個鍛打的念頭
他們要攀到頂層
做古老閣樓新的結構和立柱
我攀登東安閣,就是在
試圖接近貌似神圣的他們
地 鐵
為避免地上擁堵,我必須坐地鐵
好像在人生堅硬的深處
挖掘了一條通道,迎著鼓脹的風
古代的戰車載著人們穿行
每次進入地下,我似乎都在上升
多少年來,我登上一趟燈火通明的
地鐵列車,以為進入一間暢通無阻的
大廳,安心地站立或就座
不需努力,就可以跨越所有的距離
唯一的障礙只有自己
密不透風的欲望,沉睡肚腹
此刻,每個人都有相同的目的
相互之間似乎沒有秘密
人們幾乎都是透明的
善良的人會更加謙讓和收斂
惡劣的人,依然蠻橫無理
在時間串起的線索里,此刻
我只是被黑暗忽略的一個斑點
當到達終點,走上地面,在陽光下
就會散開、放大。仿佛自己總是
鐵板一塊,他人都可一分為二
夜游雁蕩山
被東海之光搖曳的
天空下,幽暗的山頭
突然攫住了我,灌滿了我的身體
不僅是一朵墨牡丹的妖嬈
與我糾纏,我沉靜的腳步之上
萬壑在奔騰,我也在奔騰
有的山頭渾圓,是一種
在風雨持續的剝蝕下不得不圓的圓
有的山頭刻薄,它所剩
無幾,又怎能不刻薄
還有的山體被看不見的刀斧
毫不遲疑地劈開
它的內部干枯、冷峻
受創之后壁立千仞
滲出的水,猶如橘子剝開后的
液體,纖弱而纏綿
它們時而仰面,時而俯視
也許天才畫家的水墨
才能抵達它們自身的洞穴
我渴望,用墨色還原我
但我是遲疑的,因為我早被質疑
我只聽見在黑夜的斜坡上
爬行的我們,試圖探究每一處
模糊的細節,而復雜的具象
裝扮成剛認識你的人
用最簡單的方式表示沉默與溫和
秋 風
這個人,這個以秋風的面孔
正站在我面前的人
我已用另外一種方式
將他推向遠方
距離讓我有了認識他的開始
優秀的獵人
總會以獵物的形式出現
我懷疑秋風不是秋風
是一把講究的刀子
在緩緩中走向鋒利
同時準備一場浩大的劫掠
急轉彎
正走過一個陰暗的轉角
一位中年婦女迎面而來
她散發出綠光的眸子
旋轉著,盯了我一眼
就像一枚被操控的螺絲釘
朝我逼近
周圍沒有其他人
我突然,有種恐懼
只好躲開她射向我的那條直線
但她不是固定在一個地方
而是咯噔一聲
將移動的她
釘向我旁邊正在延伸的通道
固執、空洞、黑暗
寄同道
我首先要學會寬容
向所有剛剛開始,蘊藏著
無限活力的幼兒學習
學習他們的牙牙學語
那是真理的胚芽,青春的搖籃
學習他們無知的爬行
是所有動物最高級的形態
寬容一種不會表達的表達
寬容一粒沙子
突然被我自己糅進了光線中
變成一塊早已打磨好的彩玉
寬容大海,那無涯的大海
阻擋了我的抒情
那種藍
我一直在尋找
類似隱藏于綠松石
堅硬外表下的那種藍
遙遠得能與世界隔絕
你平常很難見到
那是一種遠在天邊的藍
當我向遠處瞭望時
她瞬間會轉身而去
可能是湖水中的藍
但是當你將湖水捧到眼前
她的藍,就會消失
那種藍,深得讓你
不可想象,膚淺的心思
難以思量,她也是那種
藏在大海最深處的藍
也是記憶最深處的藍
我始終相信那種藍
忘記了不知在哪個
春天的早晨,在露珠般
純凈而羞澀的眼睛中
突然閃現了那種藍
僅僅一瞬間,那種藍
就不見了,那個美麗的
身影,和那樣一個春天
一起,也不見了
后來我轉變方向
沉浸在夢中,爬上樹頂
穿過一堵堵墻上頓開的大門
在字跡氤氳的墨水中
在一陣清風的后邊
都未找到那種藍
但我相信,那種屬于
未知的藍,也正在
穿越邏輯密布的世界
悠閑而緩慢中,尋找我
陌生人
你的臉,匯集了許多人的臉
在大廳里突然綻開
那些崎嶇的道路、褶皺
快樂和不幸,秘密的痛癢
一起從窗外擁擠而來
我看著你多么面熟
肯定在某個時空中
我們曾有過交集,可是
在現實世界,彼此
曾經斬斷過無數的線索
現在,我們的每一個側面
已經由無數的斷崖形成
我們創造的復雜
遠遠超過我們自己
不管如何回憶
根本無法還原和對接
距 離
山中獸和海中魚
還是有差距
我們吃青草和小麥
他們吃海藻和螺螄
我們喜歡干燥
他們喜歡濕潤
我們能讓日子冒出虛火
他們在時間中淘出真金
我們是散漫的
他們是內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