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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張口說話,以眾多聲音”

2023-11-01 00:30:15包慧怡
書城 2023年11期

《羅密歐與朱麗葉》第三幕第五場的“破曉歌”(aubade)場景中,有一場著名的“聽鳥之辯”。繾綣難舍的年輕戀人爭論著聽見的鳥鳴出自云雀還是夜鶯,答案將決定羅密歐的去留,以及兩人此后的命途:

朱麗葉:你現在就要走了嗎?天亮還有一會兒呢。那刺進你驚恐的耳膜中的,不是云雀,是夜鶯的聲音;它每天晚上在那邊石榴樹上歌唱。相信我,愛人,那是夜鶯的歌聲。

羅密歐:那是報曉的云雀,不是夜鶯。瞧,愛人,不作美的晨曦已經在東天的云朵上鑲起了金線,夜晚的星光已經燒燼,愉快的白晝躡足踏上了迷霧的山巔。我必須到別處去找尋生路,或者留在這兒束手等死。……

朱麗葉:天已經亮了,天已經亮了;快走吧,快走吧!那唱得這樣刺耳、嘶著粗澀的噪聲和討厭的銳音的,正是天際的云雀。有人說云雀會發出千變萬化的甜蜜的歌聲,這句話一點不對,因為它只使我們彼此分離;有人說云雀曾經和丑惡的蟾蜍交換眼睛,啊!我但愿它們也交換了聲音,因為那聲音使你離開了我的懷抱,用催醒的晨歌催促你登程。啊!現在你快走吧;天越來越亮了。

羅密歐:天越來越亮,我們悲哀的心卻越來越黑暗。(朱生豪譯)

在戀人的詞語天平上,報曉的云雀價值遠遠低于夜間歌唱的夜鶯。夜鶯是朱麗葉偏愛的歌禽,也是莎士比亞所有作品中出現最多、形象最豐富的鳥類之一。夜鶯是愛之鳥,其歌聲卻無法抵消愛人的缺席,就如《維洛那二紳士》第三幕第一場中瓦倫丁所言:“除非夜間有西爾維婭陪著我,夜鶯的歌唱只是不入耳的噪聲。”又如《威尼斯商人》第五幕第一場中,鮑西亞告訴尼麗莎,即使是夜鶯的歌喉也必須在特定的情境下聆聽才會婉轉動人:“要是夜鶯在白天雜在聒噪里歌唱,人家絕不以為它比鷦鷯唱得更美。多少事情因為逢到有利的環境,才能達到盡善的境界,博得一聲恰當的贊賞。”阿奇博爾德·蓋基(Archibald Geikie)在《莎士比亞的鳥》(The Birds of Shakespeare)中將莎翁作品中的夜鶯分為兩類:“其中一類……不是來自詩人對這種鳥的親身體驗,而是基于遙遠古代流傳下來的對其歌聲的傳奇性詮釋。另一類,夜鶯回歸其作為英國常見鳴鳥的自然屬性。”莎翁筆下作為愛之鳥的夜鶯自然屬于第一類,然而愛情并非英語文學中夜鶯的首要屬性。

一本成書于十三世紀中期英格蘭的拉丁文動物寓言集,現藏牛津大學飽蠹圖書館的Bodley 764抄本中如此描寫夜鶯:“‘夜鶯得名是因為它的歌聲標志著夜晚的結束、太陽的升起。它是非常敏銳的守夜者:當它用身體溫暖著鳥蛋,在這無眠的勞作里它會用甜美的歌聲安慰自己……因為它用甜美的旋律孵蛋并不少于用體溫。那為了緩和嚴酷的貧窮而夜夜哼唱……以防止孩子缺少面包和營養的、虛弱而有德行的女子正是在模仿夜鶯:即使歌聲不如夜鶯甜美,在付出母愛上卻不分伯仲。”動物寓言集(bestiary),又稱“動物書”(book of beasts),是中世紀盛期和晚期盛行的一種圖文一體的書籍,它們集自然史、物種起源志、寓意解經等功能為一體,其文字寫作意圖并非如實記載自然法則,圖像制作意圖亦不在于模仿動物在自然界中的形態—Bodley 764抄本細密畫中的夜鶯更像一只黑色的鴿子,只用青金石色點綴金色星辰的背景暗示其夜鳴。文字方面,這本動物寓言集點出了夜鶯“守夜”的習性,并賦予它們忠于母職、安貧克己的倫理屬性。然而,這就是中世紀英國人對夜鶯的普遍看法嗎?

似乎并非如此。古英語《埃克塞特手稿》(Exeter Book)中有一首創作于七至九世紀的頭韻謎語詩:“我張口說話(Ic ?urh mu? sprece),以眾多聲音/舒展歌喉,混合音調/悠揚響亮,調式多變/我必詠唱,不受阻擾/古老的夜間歌者(eald ?fensceop)。”這位“調式多變”的夜間歌者/詩人(sceop)被認為就是盎格魯-撒克遜人眼中的夜鶯。到了盎格魯-諾曼時期,夜鶯是一系列寫于十二世紀至十五世紀的中古英語論辯詩(debate poetry)的主角,這些口吐人言的夜鶯在其中的形象與聲調、所維護的價值、被賦予的寓意和象征含義千變萬化,簡直是鳥類中的腹語術大師。“夜鶯”(nightingale)一詞在古英語中的主要形式nihtegala或neht?gale來自古日耳曼語詞根“夜晚”(nahti)和“歌唱”(galan),中古英語形式則包括nightingale、ni3tingale、nihtingalle、nightingaile等,其對應的拉丁文形式是luscinia/roscinia或者philomela,前者也是常見于英國東南部的普通夜鶯(common nightingale)之學名Luscinia megarhynchos的來源。中古英語“夜鶯論辯詩”中最著名的是寫于十二至十三世紀間的《貓頭鷹與夜鶯》(The Owl and the Nightingale),該匿名詩作共有兩份主要抄本存世(均成書于十三世紀后半葉),分別是現藏于大英圖書館的柯頓本(British Library, Cotton MS. Caligula A. ix, ff. 233–46)和牛津大學的耶穌學院本(Jesus College, Oxford, MS. 29, ff. 156–68),其中對夜鶯的主要稱呼分別是ni3tingale和nihtegale,貓頭鷹則被稱作hule。在這首基本使用四步抑揚格對句寫就、長達一千七百九十四行的寓言詩中,夜鶯是情欲、女性美、典雅愛情、宮廷禮儀和世俗經驗的代言人,貓頭鷹則是禁欲主義、宗教道德、婚姻倫理、書本知識的代言人。開篇伊始,詩人就為夜鶯繪就一幅“及時行樂”(carpe diem)的肖像:

從一片休耕林地一角

夜鶯率先張口說話

她坐在俏麗的樹梢上

枝頭綻放繁花朵朵

這一片密不透風的樹籬

點綴著蘆葦和莎草碧綠

她為這枝兒心中歡喜

以多種音色婉轉啼鳴

悠揚的旋律聽來仿佛

當真出自豎琴與蘆笛。

(第13-22行,包慧怡譯)

夜鶯的形象猶如出自一片賀拉斯式的理想風景或樂土(locus amoenus),其居所和歌聲都洋溢著青春、歡愉和閑逸(論辯也的確發生在春天)。形容夜鶯歌聲的豎琴與蘆笛使人立刻想到阿波羅和羊人瑪耳緒阿斯(Marsyas)這兩位異教音樂家之間的競賽,蘆葦和莎草又會讓人想起同為異教古神的潘。這一切都與緊接著在“一根爬山虎覆蓋的……老樹樁”(old stoc…mid iui al bigrowe)上唱著日課(song hire tide)的貓頭鷹形成了鮮明對比。沉穩、憂傷、冥思、自我克制的貓頭鷹形象與春日格格不入,甚至夜鶯都譏諷后者像一只“雪地里的母雞”(hen a snowe)般,只知道哀嚎度過整個冬天(singest a winter“wolawo”),一到夏日卻總是悄無聲息(eure ?u art dumb a sumere)。貓頭鷹則斥責夜鶯舉止輕浮、歌聲淫蕩,引導人們誤入歧途(do? misreken monnes ?onk),并指出夜鶯放歌的夏日是“太過淫逸的季節”(sumeres tide is al to wlonc),讓人滿心只有縱欲的念頭(al his ?o3t is of golness),而情欲一旦得到滿足,夜鶯的歌聲就會隨著短命的愛情一起消失殆盡。夜鶯自詡為真愛的代言人(sot hit is, of luue ich singe),貓頭鷹卻解構了夜鶯的“愛情神話”以及自帶婚外情屬性的“典雅愛情”理想,指出夜鶯之歌只會導致人們沉迷肉欲(?u dra3st men to fleses luste, 第895行)而失去天堂的喜樂(?e mur3?e of houene),“你只會歌唱淫欲,/你身上找不到一點神圣”(Al ?at ?u singst is of golnesse, /For nis on ?e non holinesse,第899-900行)。貓頭鷹的結論是,“假如正義前行,不公殿后,/那么我的哭泣就勝過你的歌喉”(3if ri3t go? for?, and abak wrong, / Betere is mi wop ?ane ?i song,第877-878行)。

但是夜鶯并非輕易認輸之輩,而是集中火力攻擊貓頭鷹是報喪的災禍之鳥—這一點也的確在許多動物寓言集中得到了印證,貓頭鷹的形象在基督教中世紀常與撒旦、地獄、巫術緊密相連,失去了古典文學中作為雅典娜/密涅瓦的愛禽與智慧象征的地位。另一方面,夜鶯也變著法子捍衛自己所唱情歌的倫理正當性,說自己的歌藝旨在“讓(妻子)更好地愛丈夫/而非她們的情人/讓少女能從容擇愛/而沒有喪失名譽之憂”(Bet luuien hire o3ene were/?ane awer hire copenere,/An maide mai luue cheose/?at hire wur?schipe ne forleose, 第1341-1344行),并申明如果蠢人濫用了自己的歌聲去犯下罪過,也不該由愛情本身和歌者來背鍋。

頗有趣味的是,貓頭鷹還質問夜鶯為什么不去愛爾蘭(Irlonde)、蘇格蘭(Scotlonde)、挪威(Noreweie)等北方苦寒之地唱歌:“你為什么不去別處歌唱/在那些更迫切需要的國度?”(Wi nultu singe an oder ?eode/?ar hit is muchele more neode? 第905-906行)對此,夜鶯的回答十分坦率,她說自己絕不去“幸福從不會光臨之地”(?ar neuer blisse ne com to,第998行),因為那是個只有荒野和冰雹的貧瘠之國,那里“吃生魚和生肉”的蠻族“既沒有紅酒,又沒有啤酒”(Hi nabbe? no?er win ne bor, 第1011行)。注家一般認為這里指的是挪威或某個北歐國家,考慮到斯堪的納維亞諸國是中世紀歐洲最晚全民皈依基督教的地區,夜鶯—來自七世紀左右就完成基督教化的英格蘭—接下來將北歐人形容成不開化的“野蠻人”“罪人”“瘋人”“野獸”也就合乎邏輯了。與此同時,一路為貴族文化和雅致生活方式代言的夜鶯也不忘自稱正統信仰的傳播者,宣稱假如某片土地豐饒宜人,國民“性情溫和”(habbe? milde mod),那她也十分情愿去那里一展歌喉,為他們帶去愛的福音(bringe hom loue ti?inge)并唱響教堂圣樂(of chirche songe singe),甚至援引古訓“只有在事后能期望好收成的地方/人才應該犁地耕種”(?at man shal erien an sowe/?ar he wen? after sum god mowe,第1039-1040行)為自己辯護,呈現出講求實際的價值觀。

不難看出,《貓頭鷹與夜鶯》中,詩人使用了復雜微妙的明暗交織法(chiaroscuro)來刻畫兩只鳥兒的差異,而不是僅僅訴諸北方對南方、冬季對夏天、僧侶階層對貴族平民信徒階層、基督教文化對異教古典文化、禁欲對縱欲、青春對老年等非黑即白的二元對立,雖然細心的讀者可以從字里行間感受并歸納出更多類似的對立。事實上,貓頭鷹和夜鶯雙方在論辯過程中都有過自我懷疑和動搖的時刻,論辯的結果在近兩千行詩句的末尾仍然懸而不決—兩只鳥兒同意把自己的案子帶到吉爾福德的尼古拉斯(Nicholas of Guildford)處裁決,此人住在多塞郡,有博學和明斷是非的美名,并被一些學者認為就是本詩的作者。全詩使用中古英語陰性人稱代詞“她”(ho/hi/heo)指稱兩只鳥兒,雖然貓頭鷹被認為更多體現了男性特質,而夜鶯(盡管現實中終夜舒展歌喉的往往是雄性夜鶯)被看作女性的代言人。此詩的文本中,夜鶯和貓頭鷹是在彼此否定的過程中逐步完成自我界定的,沒有作為“他者”的貓頭鷹,夜鶯將無法厘清、明辨和道出自己的全部秉性,反之亦然。這場雙方以彼此為鏡、攻守有時的論辯雖然采取了法庭訴訟術語,本質上卻更像一場普羅登提烏斯(Prudentius)意義上的“精神大戰”(psychomachia),其真正的戰場或許在于每個讀者的心靈,在每天的日常生活里。

無獨有偶,中世紀英國還有數首以夜鶯為主角之一的寓言論辯詩,包括匿名氏的《畫眉與夜鶯》(The Trush and the Nightingale,13世紀晚期),約翰·克蘭沃(John Clanvowe)的《布谷與夜鶯》(The Cuckoo and the Nightingale,又名《愛神丘比特之書》,14世紀末),匿名氏《學生與夜鶯》殘篇(The Clerk and the Nightingale, 15世紀下半葉),常被歸入威廉·鄧巴爾(William Dunbar)名下的《烏鶇與夜鶯》(The Merle and the Nightingale,15世紀晚期)等。對手換了幾波,夜鶯捍衛的價值也不盡相同。在深受喬叟的夢幻詩《眾鳥議會》(Parliament of Fowls)和《名女傳》(Legend of Good Women)影響的《畫眉與夜鶯》中,雌夜鶯最終通過贊頌圣母,駁斥了教士階層的代言人雄畫眉對女性的貶抑。《布谷與夜鶯》中,面對布谷鳥對俗世愛情的全面否定,夜鶯列舉了愛情能在人身上激發的眾多高貴品質,得出“不侍奉丘比特之人必死”的激進結論,但“粗鄙的”(cherles)布谷鳥并未被“風雅的”(gentil)夜鶯說服,最終卻被以第一人稱“我”出現的、始終在旁聽辯論的詩人扔石頭趕走—作者克蘭沃在此清晰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而“夜鶯與詩人屬于同一陣營”的主題也會在后世一系列夜鶯詩中反復出現。

到了十五世紀,留存至今的兩首中古英語論辯詩中,夜鶯卻站到了與此前截然相反的立場。《學生與夜鶯》的兩個殘篇中,學生儼然一位中世紀女性主義者的形象,夜鶯卻列數女性的種種劣跡,說她們是外表鮮美內里腐爛的蘋果,并奉勸愛而不得的學生放棄追求女性。《烏鶇與夜鶯》里,烏鶇是自然之美和俗世愛情的代言人,夜鶯卻站在教會的立場說服烏鶇放棄了自己的異教愛情觀。一如列維-施特勞斯在《面具之道》(La Voie des Masques)中解析薩利希人的斯瓦赫威面具和夸扣特爾人的皂諾克瓦面具時所言,“二者無法孤立地得到釋讀。它們是同一個系統的部件,而且在系統內互為嬗變……必須通過把它們聯系起來的關系才能理解”,中世紀文學中夜鶯的形象也時刻在其他歌禽的形象中重塑自身,其意指“既來自被選用的義項本身的意義,也來自被這一取舍排除的所有可能替換它的其他義項的意義”。

文藝復興時期最著名的英語“夜鶯詩”可能是莎士比亞的第一百零二首十四行詩,詩人在其中使用“菲洛梅”(Philomel)來稱呼夜鶯。菲洛梅的故事最著名的版本見于奧維德的《變形記》:貴族少女菲洛梅拉(Philomela,又譯菲洛墨拉)的姐夫色雷斯國王忒柔斯(Tereus)護送她去和姐姐普羅克涅(Procne)相聚,卻在途中強暴了菲洛梅拉,又割掉了她的舌頭,菲洛梅拉把自己的慘狀織成手帕圖案向姐姐報信。后者得知妹妹的遭遇后氣極,不惜殺死自己和忒柔斯的孩子向忒柔斯報仇,然后帶菲洛梅拉逃跑。忒柔斯發覺真相后暴怒,拼命追趕兩人。兩姐妹在絕望中向神祈禱,最終天神把他們三人都變成了鳥。莎士比亞在《配樂雜詩》第六首中以詩體復述了菲洛梅拉的凄慘身世:

花草在萌芽,樹木在生長;

萬物驅走了一切悲哀,

只有夜鶯是唯一的例外。

可憐的鳥兒孤苦伶仃,

她把胸膛向荊棘靠緊,

她的歌聲是那么可憐,

聽著真叫人覺得凄慘。

“去去,去!”她這樣叫喊,

“忒柔,忒柔!”一遍又一遍;

這歌聲傾訴著她的哀怨,

聽得我不禁淚水漣漣;

因為她那深深的哀怨,

令我想起自己的命運。

(屠岸譯)

到了十四行詩第一百零二首中,莎翁雖然也采用了夜鶯在希臘神話中的名字菲洛梅拉,但主要是訴諸其自然屬性,來建立自己作為一名寫情詩的“歌者”與夜鶯之間的關聯。初夏時分(in summers front)夜鶯徹夜清囀,到了“更成熟的日子”(in growth of riper days),即盛夏,則停止歌唱。并非盛夏不如初夏令人喜悅,卻是因為再甜美的事物若重復太甚,就會造成審美疲勞:

我們那時才新戀,又正當春天,

我慣用我的歌去歡迎它來歸,

像夜鶯在夏天門前徹夜清囀,

到了盛夏的日子便停止歌吹。

并非現在夏天沒有那么愜意

比起萬籟靜聽它哀唱的時候,

只為狂歡的音樂載滿每一枝,

太普通,意味便沒有那么深悠。

所以,像它,我有時也默默無言,

免得我的歌,太繁了,使你煩厭。

(第5-14行,梁宗岱譯)

以上第二、第三節四行詩是詩人對第一節四行詩中“我的愛加強了,雖然看來更弱;/我的愛一樣熱,雖然表面稍冷:/誰把他心中的崇拜到處傳播,/就等于把他的愛情看作商品”的解釋。最后兩行對句中,詩人自比夜鶯,說自己時不時在沉默中遏止自己的歌喉,是為了不讓愛人聽到煩悶(Therefore like her, I sometime hold my tongue / Because I would not dull you with my song)。這也呼應了本詩的核心論證:少即是多,“我”的愛并不因為表白減少而減少,反而是其深沉而謹慎的表征。歌唱有時,沉默有時,夜鶯成了審時度勢、具有“節制”(temperance)之古典美德的歌禽的代表。逢時則傾力歌唱,若夏夜已充斥著太多“狂歡的音樂”(wild music)則不再開口,以免“過多的甜蜜”(sweets grown common)使自己的歌喉失去清歡(lose their dear delight)。夜鶯這種奔放與審慎的結合也是莎翁對自己詩藝的要求。

自此,夜鶯在英詩傳統中越來越成為詩人和繆斯的象征。到了浪漫主義時期,華茲華斯和柯爾律治將夜鶯看作自然世界的代言,雪萊則在《為詩辯護》(A Defense of Poetry)中寫道:“詩人就是一只坐在黑暗里歌唱的夜鶯,用甜美的聲音為自己的孤獨助興,其聽眾仿佛被看不見的音樂家施了魔法,能感到自己被觸動,內心柔軟下來,卻不知道起源和原因。”濟慈的《夜鶯頌》(Ode to a Nightingale)更是被F. S. 菲茨杰拉德譽為有史以來用英語寫下的最美的八首詩之一,濟慈筆下的夜鶯是夏夜終宵歌唱的林中仙子,與赫利孔山上的繆斯神泉(Hippocrene)緊密相連,是詩人渴望追隨而遁入深林的詩神的具身。詩人移情于夜鶯這“不朽之鳥”,在半夢半醒間抵達精靈的國度,在對理性的懸置和對幻想的存疑之間的靈泊中,是詩人與世代的夜鶯一起傾吐胸臆、將死之欲望提純作歌詠之欲望的地方:“我坐在黑暗中聽你歌唱,有許多次/我幾乎愛上了寧謐的死亡……午夜時分無痛苦地進入長眠/當你傾瀉出自己的靈魂/在如斯狂喜中!”(Darkling I listen; and, for many a time/I have been half in love with easeful Death...To cease upon the midnight with no pain,/While thou art pouring forth thy soul abroad/In such an ecstasy!)在這首詩藝臻于完美的《夜鶯頌》中,夜鶯的歌聲終于上升為一種元詩。詩人追問一切虛構藝術在自我救贖一事上的有效性(the fancy cannot cheat so well/As she is fam?d to do),卻又對藝術超越塵世光陰、為悲慟之人拂去淚水的力量作出悲愴的肯定。正是:

不死的鳥兒,你并非為了死亡而生!

饑饉的世代不能將你踐踏;

飛逝的今夜我諦聽這歌聲

遙遠的往昔也被國王與弄臣聽聞:

或許正是同一支歌幾度淌過

路得悲哀的心,當思鄉成疾的她

滿含眼淚,站在異鄉的麥地;

也是同樣的歌喉時常施魅于

那些浮沫之上緩緩開啟的靈窗

在險境海域,在失落的仙鄉。

(包慧怡譯)

指向一種超越此時和此在的異時空,夜鶯成了一切被困于下水道的人們抬眼遙望星空的引路人。和數千年前離鄉喪夫、在伯利恒麥田里拾穗的路得女(Ruth)一樣,我們可以乘著夜鶯歌聲的翅膀,短暫地跳脫出存在之憂煩(海德格爾之所謂Sorge),在對異時空的憧憬中—以及對藝術家而言更本質的,在創造全新時空的日復一日的勞作中—安放自己的生命。我們對英語文學中夜鶯形象的簡短追溯即將告一段落,但夜鶯仍將以“眾多聲音”啼囀于陌生的險境海域,那些有待被創造的未來世代的眾多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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