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 郗歸舟
想到丹麥,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是童話王國,是悠閑時光,還是北歐湛藍的天空和大海?
丹麥首都哥本哈根是一座不折不扣的童話之城。這里有碧海,有藍天,有無垠的風,有清澄的水,有冬日寒鴉繞過飛雪盤旋天際,有夏天海灘上傳來的陣陣歡聲笑語,唯獨沒有太多的城市喧囂。
哥本哈根坐落在海天之間。從高空往下俯瞰,大片的綠韻和秀水如潑墨般暈染在大地上。城市中,最高的樓只有十三層,而且數(shù)目寥寥,所以我們在學習丹麥語時,老師會笑稱,十三以后的數(shù)字不必再學。
哥本哈根曾有過光輝燦爛的歷史,在街上隨便一走,不期然遇見的一幢建筑,或許就經(jīng)歷了幾百年的悠長時光。我輕輕地吸一口氣,縈繞在肺腑之間的那股氣息,仿佛還是當年安徒生、哈姆雷特、克爾凱郭爾沉思時吹過的冷風。
2018年,我來丹麥留學,飛機一落地,撲面而來的傾城冷雨便讓我感受到了徹骨的寒冷。好在,一出機場我就找到了一杯熱可可讓自己重新溫暖起來。在熱氣繚繞中,我和店主閑談。他告訴我,最熱的夏天已經(jīng)過去,太陽開始西斜,光陰逐漸走向一年當中長達十個月的寒冬和極夜。許多人會在漫長的黑暗中感到壓抑,但哥本哈根人有著自己獨特的排解方法—浪漫與天真、童話與詩歌。
哥本哈根人的浪漫是根植在骨子里的,那是一代代積累下來的山河壯麗,在荊棘和花瓣之間縱聲高歌。我所接觸的學子和老師們亦是如此。我住在哥本哈根大學南校區(qū)的校園中,據(jù)傳,宿舍樓的建筑都是出自名家之手,晶瑩剔透的建筑外墻像一顆巨大的琉璃鑲嵌在地面上,推門就是湖,湖邊就是海,風景極為秀美。
南校區(qū)是近幾年新建的校區(qū)。在來之前,我曾不止一次地抱怨過,為何要將我一個學習古典學的人分配到這樣一個現(xiàn)代化的地方,而不是市中心那座有數(shù)百年歷史、每一塊紅磚青瓦都寫滿了智慧與故事的老校區(qū)。可當我來到這里,便什么異議都沒有了。長風吹拂著我的衣衫,海浪蕩滌著我的心胸。大海蒼茫而浩渺,壯闊而包容,可以治愈一切。

哥本哈根新港泛海,清風拂面,水波宜人
丹麥語有個詞叫“hygge”,形容人或物閑適、自在、隨遇而安的狀態(tài),它恰如其分地描繪了我的校園生活。
學校有許多小餐廳和食堂,但幾乎沒有固定的餐桌,人們排隊買好飯,稱重量付款,然后端著餐盤散落到校園各處,席地而坐,在草地上、湖水邊、海岸線的礁石上,三三兩兩,談天說地。教學樓里也遍布著許多擁有沙發(fā)、圖書和暖氣的休息角,可以吃飽喝足,再享受一場好眠。
吃完之后,需要把餐盤放到收集的小推車或者架子上,這種小推車到處都是,以至于我一直覺得哥本哈根大學的餐廳清潔工是一份很有趣的工作,他們滿校園地漫步,四處行走,將散落的餐盤回收,仿佛帶回了許多飛翔無際的鴿子。
說到鴿子,它和火雞、大鵝齊名,是哥本哈根大學的校園三霸,戰(zhàn)斗力極其兇猛。三霸各擅勝場,以自己特有的方式“霸凌”學生。鴿子會躡手躡腳地過來,猛地俯沖,搶走食物。火雞會趁學生上課的時候來到窗外撲騰亂叫,吵得人心煩。而大鵝,更是不走尋常路,經(jīng)常瞄準過路學生的屁股,突然發(fā)力。
三霸之中,鴿子因為體形可愛,嬌小玲瓏,最受學生青睞,經(jīng)常有人成群結(jié)隊地前去投喂。長此以往,鴿子們長得胖嘟嘟、圓滾滾,幾乎飛不起來,所以,經(jīng)常可以看見它們蹲在河邊,低眉耷眼,嚴肅地思考“鴿”生。
有一次,我上學趕路,不小心踩到了一只鴿子的翅膀,那只胖鴿子竟毫無波瀾,只懶洋洋地歪頭看了我一眼,不僅沒有挪動的意思,反而慢吞吞地抬起羽毛,蓋住了自己的腳,表示自己懶得動彈。
在哥本哈根大學,我首先學會了生活,然后才是學習。在許多個午后,坐在圖書館里正對大海的位置,讀一些羊皮卷,中世紀古書,一些拉丁文、古希臘文、古諾斯文,暢想著千百年前的冬日,那些古人是否也曾跟我看過同一片碧海、見過同一縷夕陽、握住同一片月色。
古典學本就是冷門學科,又是丹麥語授課,我是全學院唯一的中國人。課程幾乎都是研討式小課,五六個人相圍而坐,你一言我一語,盡情地暢談,思想的火花在空中迸濺如星辰。我的拉丁文老師來自赫爾辛格,那是莎士比亞筆下憂郁深沉的復(fù)仇王子哈姆雷特一生所停留的地方。他是個很傳統(tǒng)、很浪漫的丹麥人,第一節(jié)課全校都停了電,他取來蠟燭,放在教室中央,教我們拉丁語illuminare(光輝)。
他說“illuminare”不只是光,還是黑暗中世紀長夜絕境中的一支歌,是信仰、是榮光、是希望,也是每個人心里都存在著的一種東西,會把我們都照亮。后來,我經(jīng)常想起這句話,也終于明白了理想的真諦,找到了可以照亮我一生追求的光。
隨著時間的推移,進入十月份,學期進程還未過半,凜冬長夜就已經(jīng)到來。往往下午三四點天已開始漸漸變黑,直到第二日上午十一點才會天亮。所以我每次上課幾乎都是黑夜。后來我搬了家,下課后甚至還要孤身一人穿行過大半座城市,身披滿城燈火,回到冰冷空寂的房間。
這種情況很容易讓人覺得壓抑。更何況,古典學壓力極大。丹麥的本科都是三年制,在這三年中,學生要熟練掌握拉丁語、古希臘語和一門現(xiàn)代歐洲語言,通常是德語或法語,再根據(jù)研究興趣進一步閱讀大量的古籍。本地人尚且學得磕磕絆絆,何況我是一個連丹麥語都講得不太熟練的中國人,其難度不亞于只會拼寫ABCD的老外一筆一畫地開始學習文言文。
古典學并不是經(jīng)世致用的專業(yè),愿意學它的人,幾乎都是為了滿腔熱愛,是理想主義者的皓月當空。所以,雖然吃了很多苦,我倒也學得很開心,在埋頭苦讀中找到了樂趣。不過,當一學期快要結(jié)束,考試來臨的時候,我有些傻眼了。哥本哈根大學的大多數(shù)課程都是以一篇長論文進行考核,要先將提綱拿給老師過目,往往還要改上那么幾遭,要讀的材料有幾十頁,浩如煙海,想寫出新意更是難上加難。
好在經(jīng)歷了一番據(jù)理力爭,老師允許我用英文寫作,不必再糾結(jié)丹麥語的詰屈聱牙。在論文季,我成了圖書館的常客,踏著海浪聲來,伴著星月而走。圖書館的熱可可、睡眠艙、小毛毯,是我整個漫長冬日的好伙伴。為了緩解學生們的壓力,一批毛茸茸的小狗不定時地被領(lǐng)入圖書館,讓學生們可以在看書之余撫摸“毛孩子”,放松身心。
每次考試周,整個人都像是死去活來了一遭。不過,也有例外—一些田野實踐課程往往不需要考試,而是以實踐報告等種種豐富多彩的形式進行。例如,老師會帶著大家來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幾門實踐課上,我去佛羅倫薩看過文藝復(fù)興的遺跡,去羅斯基勒看過史詩《貝奧武夫》發(fā)源地的蕭條曠野,也在瑞典南部考察過許多的石雕和沉船遺跡。明明是一群“大朋友”了,但一起背著小書包出發(fā),仿佛回到了小時候的春游。這當然也是丹麥式浪漫的一種,讓我可以暫時避開塵囂喧嚷,托身寄情于自然風光、歷史勝地,在寧靜致遠處,安放自己的靈魂。
哥本哈根大學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平和恬淡,沒有太多機遇和挑戰(zhàn),近乎與世無爭。它從來不打算培養(yǎng)什么商業(yè)巨子、精英領(lǐng)袖,只是沉默地立在海天之間,容我埋頭做學術(shù),容我摘星辰點亮火炬,也容我攜一身浪漫,醉萬里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