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淑馨
【摘要】野坂昭如是日本著名的現代小說家,他把自己稱為“廢墟黑市派”,擅于用戲劇風格的饒舌體來描繪戰爭的悲慘和人類的內心。小說《螢火蟲之墓》是一部野坂以自身戰爭體驗為素材的小說,它不僅講述了一個時代的悲劇,更是刻畫了殘酷戰爭下的虛幻渴望與不切實際的悲傷。本文擬將戰爭書寫與倫理解讀結合對此作品進行分析,在豐富本作品相關研究的同時,也在字里行間窺探出戰爭中人性的沉淪喪失,以及戰爭留給人類深遠的無限創傷。
【關鍵詞】野坂昭如;《螢火蟲之墓》;戰爭;倫理
【中圖分類號】I313?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39-00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9.007
野坂昭如(1930—2015)是日本著名的現代小說家、歌手、作詞家、政治家。他把自己稱為“廢墟黑市派”,擅于用戲劇風格的饒舌體來描繪戰爭的悲慘和人類的內心。野坂著述頗豐,且不少作品斬獲殊榮。1967年憑借《螢火蟲之墓》《美國羊棲菜》兩部作品獲第59回日本文學直木獎,1997年和2002年又憑借《同心圓》《文壇》分別獲吉川英治文學獎與泉鏡花文學獎。小說《螢火蟲之墓》(以下簡稱《螢》)是一部野坂以自身戰爭體驗為素材的小說,它不僅講述了一個時代的悲劇,更是刻畫了殘酷戰爭下的虛幻渴望與不切實際的悲傷。德永淳曾評價“《螢》作為表述反戰意識的作品而被讀者接受”(德永淳,27),越前谷宏認為“《螢》中所描寫的空襲情景,或者說廢墟下壓倒下的場面,都給讀者們留下了有關‘戰爭’的深刻印象”(越前谷宏,48)。野坂昭如在《螢火蟲之墓》中運用倒敘的手法,記錄了太平洋戰爭時空襲給日本無辜民眾帶來的無限傷痛,揭露了戰爭蹂躪下的世態炎涼,表達了自身對戰爭的嚴厲控訴。
目前國內對《螢》的先行研究主要以敘事方式、親情觀以及家庭倫理關系為切入點,而國外學者的研究則主要集中于戰爭表象、作品中的地域關系以及作品結尾的改寫等方面。國內外先行研究雖然都涉及其戰爭主題,但是將戰爭書寫與倫理解讀結合分析的研究寥寥無幾。戰爭之殘酷同人性之純真相互映襯,作者通過童真的筆觸,化自身經歷轉化為現實書寫。因此,本文擬將戰爭書寫與倫理解讀結合,對此作品進行分析。在豐富本作品相關研究的同時,也在字里行間窺探出戰爭中人性的沉淪喪失,以及戰爭留存給人類隱蔽深遠的創傷。
一、童話筆觸下戰爭兒童文學書寫
“‘戰爭兒童文學’一語來自日本語語匯。日本兒童文學中的‘戰爭兒童文學’這一用語產生于本世紀年代,指的是反對戰爭、希望和平的兒童文學作品”(桐欣,68)。《螢》屬于戰爭兒童文學范疇,是一部抒情色彩濃重的童話小說。在二戰后期的神戶,一場空襲災難使得主人公清太和他的妹妹節子失去了雙親,無助的兄妹在投靠親戚時得到的卻是冷漠與無情。清太和節子只能自力更生,相依為命。他們孤獨彷徨,宛如暗夜中微微飄零的螢火蟲,最終脆弱的他們還是在這場戰爭中悲慘死去。雖然這是一部童話作品,但整部小說成功地利用了倒敘的敘述方式,“結構上的前后呼應使人物的情感更加沁人肺腑,反戰、人性的主題得以強調”(楊曉林,72)。同時,野坂從兒童立場出發,深入兒童心靈世界內部的同時,展現出其深厚的寫作功底。在《螢》中,節子在奔逃中丟失木屐后天真地告訴哥哥“我也有錢呢”(野坂昭如,10,以下此書引文僅標注頁碼);清太也會溫柔得對妹妹說道“頭巾可以不用再戴啦”(13);被阿姨趕出家門后,幼小的妹妹會抱著玩偶咧嘴哭訴……這些話語行文簡練卻不乏生動,單純而透明的口吻為兒童讀者輕松地刻畫出一個單純可愛的節子、勇敢細心的清太以及兄妹倆之間深厚的情誼。此外,小說里多處陳設懸念,為全文渲染出凄涼悲慘的氣氛。節子身上密密麻麻的紅色斑點、無數螢火蟲第二天卻只剩下尸骸、黑暗之中的傾盆驟雨等等,其實這些線索都是野坂為下文描寫遭受空襲轟炸后凄慘情景做鋪墊的。節子因為這場災難整日食不果腹,最終淪落為戰爭的犧牲品;爸爸在巡洋艦上也不幸失去了生命;勇子徹底喪失了繼續活下去的勇氣,靠在車站旁的柱子下,在饑餓與屈辱中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螢》這部講述戰爭悲劇的作品,在野坂簡單安靜的書寫下卻隱藏著潛在的爆發力,帶給讀者無限的思考與沉思。
埃里克森指出,“創傷既可以來自一系列的人生經歷,也來自一次突然的恐懼事件;既來自一段時間的壓抑和倒退,也來自一個打擊的時刻”(Erikson,457)。創傷產生的緣由是多種多樣的,但在所有創傷之中,戰爭創傷無疑是最可怕、最有殺傷力的。這場殘酷的戰爭經歷不但摧毀了人的肉體,奪走了無數人的生命,還給空襲生還者的精神世界帶來了巨大沖擊,留下了隱蔽深遠的戰爭創傷。“第一波猛烈的轟炸過去,清太產生了錯覺,以為寂靜突然造訪,但隨即聽見B29轟轟隆隆的轟鳴聲連續不斷,仿佛泰山壓頂”(8),突如其來的空襲讓一切皆籠罩在煙霧之中,房屋霎時蕩然無存;清太的媽媽身上到處是燒焦燒爛的痕跡,最終“因為燒傷導致衰竭,斷了氣”(16);火葬場上尸橫遍野,“吐血泡的漢子、單腿截肢的女人也都死了”(17)……可憐的清太在一夜之間失去了父母,流離失所,這對清太的心靈所造成的創傷是深刻而無法修復的。戰爭悲劇的種子無情地撒在天真爛漫的孩子身上,清太一家從原本幸福的生活,一點點走向覆滅。可憐的清太不僅要面對著思念親人之苦,還要獨自舔舐著受創心靈之殤,默默消化著內心的悲痛以照顧自己的妹妹。或許兄妹兩人對生死只有朦朧含混的理解,但隨著年紀的增長,戰爭造成的苦難與創傷終究給他們帶來最極端的侵入性刺激與最殘酷的暴力,使得他們成為戰爭蹂躪下的犧牲品。即使清太和妹妹暫且幸存了下來,但戰爭經歷已鐫刻在生還者的記憶里,戰爭給他們帶來了死亡和殺戮,帶來了恐懼與困頓,即使僥幸存活,也滿是惶恐、不安與絕望。戰爭帶來的滯后性傷害讓年幼的他們在生理上痛不欲生,親人們的突然逝去使他們在心靈上愁腸寸斷,身體和精神的異化帶給他們不可磨滅的創傷體驗,他們既是戰爭下的“幸存者”,亦是戰爭后的“受害者”。
“這部作品主要通過清太和節子的對話展開,對于一些低年級的兒童來說,也是能夠讀懂的”(大河原清,220),野坂和孩子們站在一起,從兒童價值觀立場出發,與兒童一起去思考、解決、共鳴、感動。他書寫空襲災難等重大主題時,并非正面捕捉戰爭悲烈,也并未予以宏偉的構思和恢宏的筆調,而是憑借似童話世界般夢幻、詩意的抒情描寫,充分滿足了孩子們的欲望,抓住了年輕讀者的心。野坂亦沒有直接刻畫出主人公對戰爭的不滿,但作為戰爭中最無辜的群體,這群兒童在強與弱的實力懸殊中,以幼小的身軀、純真的眼神、脆弱的心理親歷殺戮與血腥。總之,戰爭給他們的肉體和心靈帶來的巨大傷害無處遁形。野坂于凝練沉郁的書寫下蘊含著對戰爭的揭露與控訴,對和平的殷切盼望與呼喚,如此創作手法促使這部經典童話作品收獲了無數讀者的好評和稱贊,在諸多戰爭兒童文學作品中經久不衰。
二、倫理視域下溫暖與悲涼的交織
2004年,在《文學倫理學批評——文學批評新方法新探索》一文中聶珍釗教授首次提出了一個新的文學批評視角——文學倫理學批評。文學倫理學批評在繼承了中國道德批評傳統的同時,也借鑒了西方倫理批評研究成果。它主張從倫理的視角去分析文學的倫理本質及其教誨功能,以“文學文本為主要批評對象,運用其專有術語解讀文本描寫的不同生活現象,分析人與自我、人與他人、人與社會以及人與自然等復雜關系中的倫理問題,解剖特定歷史環境中不同的倫理選擇范例,分析倫理選擇的發生、發展和結果,從不同的倫理選擇中尋找道德啟示,發揮文學的教誨功能”(聶珍釗2020,71)。《螢》這部小說的時間設置為二戰時期,戰爭的無情與殘酷深刻地影響了普通人的生活與命運。在此特定的歷史環境下,人們為了生存逐漸喪失了本心,暴露出黑暗的一面,人性和親情已然不足掛齒,殘酷的現實擊碎了清太兄妹對生活的期待。但在炎涼世態下仍有一絲溫暖,清太仍用內心的柔情與純真呵護著妹妹。雖然清太后期為了生存而選擇偷竊,但不妨說是現實的殘酷和他人的冷漠,無聲地催迫他進行了如此這般行為與選擇。
(一)車站旁路人的漠然
小說的開頭便以倒敘的筆法展開,為讀者們描述了頂著枯瘦的面頰,蜷縮著奄奄一息的身體,臟兮兮的靠在車站旁一根粗柱子上的清太。“一般的倒敘無外乎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活著的人回首往昔,還有一種是人在臨死之前回顧過去”(高菲,243),這篇小說在倒序的筆法中將淡淡的悲傷隱藏在平靜之下,把人物形象刻畫得更加具體有形,使得每一個情節都緊扣讀者們的心弦。面對這個渾身發臭的孤兒,紛紛過往的路人會嫌棄道“臟死了”,“美軍馬上就要來啦,奇恥大辱啊,讓這種人待在車站里”(5);清太在身上的小水果糖罐里裝著妹妹和媽媽的骨灰,人們在處理到這個難以打開的物品時,只是覺得“否管是啥玩意,扔掉不就得啦”(6)。倫理選擇是指人們在特定的倫理環境下,受某種倫理意識的影響而做出的不同決定和選擇。面對這些無家可歸、饑腸轆轆的孤兒們,過往的行人此時此刻只是選擇冷眼相待,任憑他們投來渴望救助的眼神,行人們也只是袖手旁觀。或許他們只需要稍稍給這群可憐的孩子們伸出援手,孩子們便能減少一些身體的痛楚,重獲一絲生存的希望。但在戰火紛飛、美軍駐扎的倫理環境下,人性也受到了摧殘,慢慢變得漠然與冷酷。路人們選擇以無視和不屑回應這群無辜的流浪兒,為流浪兒們凄慘的結局埋下了伏筆。
(二)投奔后阿姨的無情
文學倫理學批評強調“站在當時的倫理立場上解讀和闡釋文學作品,尋找文學現象產生的客觀倫理原因,分析作品中影響人物命運的倫理因素,用倫理的觀點對事件、人物、文學問題等給以解釋”(聶珍釗,2004:17)。在這本小說中,阿姨對待清太兄妹無情的態度主要根源于她在戰爭環境下錯誤的倫理選擇。清太兄妹剛開始投靠阿姨家時帶來了一些特別配給,此時阿姨對他們的態度可以說是不冷不熱。但是她出于對兄妹倆家庭情況的嫉妒,對他們滿是挖苦,卻又將這些當作自家東西分享給鄰居做人情;在特別配給消蹤匿跡后,阿姨對他們的態度便開始發生改變,“將稠米粒舀給女兒,給清太節子的是滿滿一碗只有菜葉的湯水”(20);節子因為對現在生活的不滿而咧嘴哭訴,“但阿姨咄咄逼人的氣勢更是將節子嚇得泣不成聲”(26);更過分的是,阿姨竟然背著兄妹倆私自將媽媽的衣服換了糧食,被發現后還義憤填膺的勸說兄妹倆要考慮互相幫助……在黑暗的社會環境中,阿姨本該是兄妹倆唯一的親人和希望,但一切事與愿違,她并沒有用愛和親情去照顧兄妹倆,而是選擇在利用完他們以后,用挖苦責罵狠心趕走了這對苦命的兄妹。無情的戰爭淡化了所謂的血緣與親情,釀成了人性的沉淪和喪失,催生了阿姨進行如此倫理選擇,造成了清太最終在社會倫理環境下走向絕望。
(三)生存中清太的絕望
清太兄妹在被驅逐家門后,只能自立更生。清太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卻勇敢地承擔起了照顧妹妹的責任和義務。營養不良的節子身體漸漸地衰弱下去,在無人探望他們的狀態下,清太去捉蛙,拿媽媽的衣服換取食物,去井邊打水。但是好景不長,節子的病情愈發嚴重,甚至開始體力不支。“文學倫理學批評不僅從人的本質的立場理解倫理選擇,而且認為倫理選擇是文學作品的核心構成。文學作品中只要有人物存在,就必然面臨倫理選擇的問題。在文學作品中,只要是選擇,必然是兩個或兩個以上的選擇。只要是兩個及兩個以上的選擇,就必然增加選擇的復雜性和導致選擇結果的不同。”(聶珍釗,2014:267)在此倫理困境下,清太不可避免地要面臨倫理選擇。一面是繼續勤勤懇懇尋找食物、耐心地等待戰爭食物配給的選擇,一面又是無情漠然的殘酷現實:買不到任何食物、已經被饑餓折磨得不省人事的妹妹,走投無路的清太只能選擇了偷竊。在周圍遭到轟炸,他人慌里慌張逃命,個個魂飛魄散之際,清太卻將此當作發財良機,不顧盜竊重罪的后果,藏掖起那些價值不菲的和服。為了給節子增加營養,他甚至想到“干脆把手指頭的肉給她吃了吧”(34)……可以說之前的清太是單純善良、禮貌勇敢的,但是故事的末尾他的性格完全發生了改變,逐漸變得偏執無知、毫不講理。戰爭不僅瓦解了道德倫理,也讓清太在扭曲的價值觀中迷失方向。絕望的現實下,清太帶著妹妹離開,選擇以不正當手段獲取物資,在充當戰爭受害者這個角色的同時,清太也在無形中傷害了他人。反觀整篇故事脈絡,是誰將螢火蟲趕進了墳墓?又是誰導致了這般悲劇的發生?溫暖悲涼交織下,是人性的異化,更是戰爭的摧殘。
三、結語
在《螢火蟲之墓》這部童話小說中,野坂從兒童的立場出發,通過倒敘的筆法、發光的螢火蟲和大段純真的對話便勾勒出一場恐怖的空襲災難,簡單安靜的書寫下卻隱藏著潛在的爆發力,帶給讀者無限的思考與沉思。同時,整部小說又充滿了一縷兄妹間的溫馨,但戰火硝煙的倫理環境最終摧殘了人們的善良和親情,人性在此時變得不堪一擊,無數鮮活的生命在戰爭中猶如一只只稍縱即逝的螢火蟲,走向了脆弱和衰亡。殘留創傷和戰爭記憶永不消散,唯有深入反省,遠離戰爭,珍惜和平,方能加快創傷修復的進程,撫慰其身心之痛,實現其靈魂升華。
野坂用詩意蔥蘢的童話故事表達了內心最美好的祈愿,表達了自身對戰爭的控訴與厭惡,引導著受創者逐漸走出創傷困境,重拾起受創者對未來生活的信念。面對戰爭書寫,我們不僅要懷著沉痛的心情看到戰爭之殘酷,洞察個體在戰爭中的倫理選擇,觀照當下社會政治中人類的生存,更要堅定地站在維護世界永久和平的立場上,呼吁世界各國譴責暴力和戰爭,心懷美好和憧憬,向往安寧與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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