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藝霖/文
中國臺灣著名舞臺劇導演賴聲川的話劇《如夢之夢》,戲劇主角為醫生、絕癥五號病人、上海老太太顧香蘭。劇中故事與故事間環環相扣、相互嵌套。一個故事中的另一個故事講完后,又回到原來的故事中,給觀眾帶來了感官上的沖擊和心靈上的震撼。《如夢之夢》探討“痛苦在生命中是怎么來的”和“如何與命運和解”這類關于生死和命運的主題。“如何與命運和解”關注了人生的意義,而《如夢之夢》通過倒敘的方式展示了五號病人與顧香蘭之間的關系,更好地展現了這一主題。而“如何與命運和解”的主題詮釋,則主要依靠對話劇主角生活經歷的描述。話劇運用獨特的設計——環形舞臺,讓觀眾更好地感受故事的存在。本文將對《如夢之夢》中故事敘述技巧和哲學意味進行探究。
戲中戲,就是故事里的故事。“嵌套”是一種常見的文學結構,通常包含著多個故事情節。“戲中戲”則是一種戲劇結構,通常包含多個情節,且每個情節有著獨特的內容[1]。如賴聲川的《暗戀桃花源》、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都運用了這種手法。在一出有戲中戲結構的劇作中,正面和背面的情節構成了兩個不同的人物活動空間,形成了兩個獨立的文本,它們相互獨立又相互影響。《如夢之夢》便是一個戲中有夢、夢中有戲、人物套人物的話劇佳作。
《如夢之夢》的敘事方式,類似于“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故事的內容是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但劇本中的講故事并不是簡單的重復。年輕的醫生小梅給觀眾講述她的故事,五號病人給小梅講他的故事,顧香蘭給五號病人講她的故事,雖然是三層,但主線還是五號病人和顧香蘭的故事;支線同樣很豐富,譬如江紅是五號病人的前妻。正是如此豐富的劇情和許多有血有肉的形象,使得時長七個多小時的實際演出并不令觀眾感到漫長無聊,反而觀賞體驗極為良好。主線著墨很多,支線點到為止,有詳有略,二者的有機結合推動了故事的發展[2]。
《如夢之夢》是一部以一位醫生、一位患有絕癥的五號病人以及一位上海老太太顧香蘭為主角的戲劇,以獨特的藝術形式和內容打動觀眾。在此劇中,故事與故事環環相扣、相互嵌套,一個故事中的另一個故事講完后,又回到原來的故事中。故事中的人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五號病人的前世是伯爵,江紅的前世是伯爵的第一任妻子,而五號病人這一世又尋到了年老的顧香蘭,也遇到了江紅,一切就像一個輪回之夢。賴聲川在《如夢之夢》的第一部分第三幕中,以吉卜賽人的口吻表達了他的哲學觀點:你的一生充滿了謎團,需要用其他的方式來解開它們,就像有些夢需要穿越許多夢境才能實現一樣,必須一步步走過,才能擺脫這場無休止的夢魘。
“《如夢之夢》的成功使得戲劇的敘事本質得以回歸——故事說得成功,哲思才不致淪為概念,場域才不致成為賣弄。”中國當代的先鋒戲劇、實驗戲劇的戲劇觀注重戲劇的劇場本質,而淡化戲劇的文學本質。《如夢之夢》的敘事技巧使得劇情的排列緊密而不拖沓,各種故事互相連接成串,使劇情避免單薄和生硬。
除了五號病人,其他人也有類似的經歷:伯爵熱愛探索,對異國風情深深著迷;顧香蘭追求自由,在巴黎實現自我;王德寶則堅定地追隨顧香蘭,一路走到法國……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本充滿挑戰、驚喜的神秘的故事集,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滋味和感受。賴聲川深知臨終關懷的重要性,他傾聽著瀕臨離世者講述他們的經歷,從而激發出一種深刻的思考,展開了對生命意義的追問。江紅在講那個反復煎蛋的夢,但伯爵沒有夢,伯爵是那個造夢者,因為劇本開篇講的那個故事就是伯爵寫的。顧香蘭也沒有夢,她一開始就生活在社會底層,接受生活對她的摧殘。她的前半輩子是一個聽話的傀儡,聽媽媽的話、聽男人的話,卻從來沒有聽過自己的話。她沒有自我的思想,所以她沒有夢。
劇中的人也許在反復追問,有個人不斷地在“我”夢中來回,與“我”經歷一生,那么“我”是不是也在他的夢中?現實是不是一個夢?但這不重要,因為這就是現實,它一直都是如此,那么真實和魔幻。作家賴聲川最后用個人替代歷史,用浪漫遮掩傷痛,用夢幻代替現實,他解剖精心建構起來的那些美的幻覺,剩下非常淺薄和危險的東西,只要耐心深入其中,人們就會看到血和淚,看到一個被傷透的人用妄想癥在書寫以滿足自己。人們不需要浪漫的心理劇,而是需要殘酷的歷史劇,不需要浪漫派而是需要回到古希臘和阿爾托,索福克勒斯關于一個人的最大幸福的論斷——“一個人最大的幸福就是從未出生”已經明說了想要避免輪回的方式就只有在幽冥里不斷地飄蕩,永生不入輪回。但在這架造夢機器中,這一奢求是不可能實現的,人們需要直面永恒輪回。
按照“莊周夢蝶”理論,人生就像一場夢,而這場夢不僅僅是一層夢。人們雖然會“夢醒”,但即使夢醒,人們仍然無法完全把握真實的世界。“丘也與汝,皆夢也,予謂汝夢,亦夢也。”“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齊物論》和《大宗師篇》描述了一個復雜的夢境,暗示了事物沒有堅實的基礎和穩定的結構,沒有任何可以走向堅實穩定的道路。個人的存在,從本質上來說,是一種無法預測的虛無,沒有任何可以預測未來的可能性,因為它們都是無法被認知的,沒有任何可以被認定的最終的合理性。莊子將現實的一切還原為夢,并拒絕覺醒的可能性和必要性,這種拒絕于他而言即是一種逍遙和自在。存在無所憑依并不意味著會必然導致無希望,偶然性和虛無也并不意味著會必然走向毀滅。相反,其意味著最大的自由的可能性,一切都是偶然的,那么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都是自然的。在一個自然的世界中不需要主體,那么又有什么必要覺醒呢?
賴聲川的《如夢之夢》的主旨,不是在現代復蘇莊子的“齊物”的智慧。他認為所謂“如夢之夢”,即只有徹底覺醒的人才知道人生就是一場大夢。為此,他為莊如夢的故事增加了一個輪回的維度,試圖憑借莊子“夢與覺”的形式來講一個“索福克勒斯式”的宿命悲劇,但賴聲川距離這一步還差得很遠。劇本中前面醫生和女兒的劇情與后面的劇情內容看似毫無關聯,但卻是最好的一部分。醫生像手術刀一樣剖開個人的存在,他對女兒提出了一個愿望,要更多地為自己考慮[3]。父親對女兒的話不同于對兩個兒子所講述的,對兒子的教導框定了他們的人生的方向,與女兒的對話則希望女兒過自己的人生。父親開放了女兒人生成長的可能性,而五號病人則封閉了這個可能性。
從這一幕到后面醫生和五號病人的會面,形成斷裂,作者沒法真正地面對血淋淋的創傷,而只能用夢幻和煙霧來言說,用蠟燭連通每一個夢。作者殘留的不是現實,而是殘留了夢對現實的壓制,所以在他的描述中,法國那么先鋒。但他不會把一切變成夢,這不是現實在阻攔他,而是“夢—現實”共同造成的宿命論在阻攔他。他想要用“如夢之夢”來侵入現實,并讓現實成為一個永恒輪回的故事,就如同女醫生會遇到一個新的五號病人,并把故事繼續講下去同理。因此,這個夢也不存在什么開端,完全開放,但卻又完全封閉,宿命和輪回。所以,作者必然不能讓一切陷入夢的不穩定,人的無所憑依,因為他的宿命不是個人的,而是關乎兩個人的,兩個人像量子糾纏一樣結構著,總是有所方向,總是在不斷地追問,每個人都會帶著這個故事到達該到的地方。賴聲川沒有看到,他出于懦弱而不敢邁出的一步:“夢—現實”→“夢—夢”→“現實—夢”→“現實—現實”,他能夠走得更遠,把歷史和現實呈現為一個混亂但卻總是輪回的故事,這才是他講的20世紀初的那段歷史面貌,要突破二元的個人的想象,不要太執迷于夢的美好而忽略了切入的歷史。無所憑依,并不會導致無所希望,它是極端的開放,既可以讓一切陷入混亂,也能夠以自己的憑依,打開自由的維度。而賴聲川顯然并不在這一主題上進行思考,不然他也不會構想出一個輪回的故事,他想要一個開放的封閉性,一段永恒輪回的混亂,讓人無望的是殘酷、虛無、絕望的必然性。《如夢之夢》解剖了莊如夢的故事,而莊如夢的故事早已告訴人們,現實就是夢,夢就是現實;而手術刀也會告訴人們,一切都在命運的巨大天鐘中永恒輪回,人類歷史中的故事會不斷上演[4]。
“如夢之夢”,就像一場漫長而朦朧唯美的夢,人們跟著一個人深入到另一個人的故事里,或者說另一個人的夢里,逐漸被那一個個獨特的人生所吸引、所打動,然后入戲。它的故事和結構設計也很奇妙,每個人物之間都有著微妙的聯系。就如同很多時候人們也能感受到與某些人、某些事有著這樣或那樣的聯系,這樣的劇情設計和賴聲川受到佛教的影響不無關系,可以說是一種“靈性”,更是一種“緣分”。
話劇一開始在講莊如夢的故事,在后來的敘述中,這個故事也時常出現,并作為一個奇妙的暗線串聯起整個故事。不妨猜想,也許這一切都是五號病人造出的一場夢,就像莊如夢那樣,夢中有著如此精彩的人生,以至于五號病人自己都信以為真。同時,話劇以演繹的方式將故事串聯,更能表現主角的隨心所欲,就像在夢中一樣,什么合適就去做什么,拋棄主見,也不計較后果。
戲劇與小說最大的區別在于表現形式。由于《如夢之夢》“故事中的故事”的特殊性,話劇采用的是環式舞臺,舞臺上不時會出現各色人群循環走動的場景,他們行動是木訥的,是冷漠的,各自為著自己的欲望疾走、奔跑。而他們的冷漠、木訥,正是缺少溝通造成的。
這是一種戲劇的表現手法,“在場的不在場”。臺上的留有一排座椅,專門安排給這樣一群演員,他們的角色被稱為“觀眾”。與臺上其他演員一樣,他們同時被觀看、被叩訪。這就是斯洛文尼亞哲學家斯拉沃熱·齊澤克(Slavoj ?i?ek)所說的:情景喜劇之罐裝笑聲,觀眾不笑,電視機替眾人發笑,觀眾以此獲得放松。醫生小梅扮演的,就是觀眾和“我們”。“我們”可以短暫借由其言、其身、其目光、其發問,見我所欲見,求我所欲求。新奇的演出方式,能夠把新奇的敘述故事更加極致地表現出來,在謝幕之后也能引發觀眾進行思考,在深刻的印象中反復翻找歷史的有趣之處。忙碌的時代已經有很少人可以空出一整天的時間去劇場里看戲了,但觀眾回首的時候,都能發現不管是在曾經觀看的戲劇中,還是在自己的生活中,都輪回著無比相似的規律,可是身在其中的人卻渾然不覺。這可能就是《如夢之夢》形式帶來的震撼之處,這種故事中的故事,能給予人心靈被擊中的感覺。
生活中最令人彷徨和神秘的事情,莫過于人類無法預測未來,人類的命運在不可抗拒的力量下,不得不沿著某種軌跡前行。一切的相遇都是巧合,又似乎是天意注定,這便是哲學家們常說的命運。■
引用
[1] 嚴程瑩,李啟斌.論戲與戲中戲的四種關系類型[J].戲劇之家,2012(3):7-11.
[2] 林谷芳.觀《如夢之夢》[N].聯合報,2005-5-18.
[3] 賴聲川.如夢之夢[M].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9.
[4] 賴聲川.賴聲川的創意學[M].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