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雪萍
一粒雪花鹵煮歲月悲酸,兩肩血印擔挑秦嶺南北。
民國年間,陜南重鎮恒口堡,四里長街商家云集,市井小巷湘楚風俗,八大字號南來北往,底層百姓螻蟻求生。拱橋南巷生意興隆的“德元亨”,是程氏兄弟的染坊,販售日雜用品,也供打尖、歇客、住店。我的爺爺,劉日春,光緒年間人,1902年出生,是常年給東家程老大出西安背鹽賣苦力的長工,每天能掙2升米,其他雇工每天掙1升米。背鹽的人至少要挑得起100多斤,日行60里,才能吃這碗飯。去時,挑的是山貨特產苧麻、生漆、桐油、生絲、藤椅、笸籮等,交到西安南門外主顧趙朝元那里。趙朝元是恒口老街趙家菜園人。物物易換,回時背的是大青鹽、煤油、土布、日用品。一趟下來,過去的說法是720里,通常要走12天左右,東家催得急的貨,按約定限期打來回。
爺爺不但有一身好力氣,講義氣,還講謀略,是個帶頭的把式。他們背鹽,當年走的是旱路,沿月河逆行翻越嶺關,進北山,上大梁,過柞水終南山上的秦楚古道,順山脊出灃峪口,就望見塬上的省城西安市。查《安康民俗大觀》得知,歷史上陜南有東、中、西三條子午巴山鹽道,爺爺領頭的這群鹽隊是從安康西線南端出發的。
群山萬壑,擔挑販貨,最怕山高林密、深溝隘口等處,因為這些地方往往有占山持槍、劫財害命的土匪。古墓嶺,是一個地名,又傳說是個黑店,大河向北方向方圓百里的老百姓聞之色變。北岸子李家壩有位李氏財主,論輩分是爺爺的侄子,家里宅院重重,有八塊門匾,是殷實大戶。李氏財主經過古墓嶺時,被攔截搶了錢物,土匪還兇狠地殺害了主家。原本這是鹽道30里一歇、60里一停的歇腳點,因為發生了這樣的事,后面即使幾十年過去,結伙擔挑子的隊伍走到此處,也是匆匆忙忙,咬緊牙關繼續趕路。20世紀40年代,越河另一群鹽背子進山換苞谷時,遇到路邊摔得七歪八裂的花轎,一只繡花鞋掉在泥坑里,特別醒目,大家惶恐中顧不得歇腳,瞅了一眼就跑。云密霧罩的樹林中有一座墳墓,墓門高大黑沉,趕路的人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時候,還會躲進墓門里避雨。
李氏財主被害后,當地另一家大戶程氏兄弟請了一個武把式護隊,此人是梅子鋪世代習武子弟,姓李,晚年和我們家前后居住。“喊山”是鹽背子結幫組隊上了大梁后,吆喝給埋伏的土匪聽的,示意自己人多勢眾。因清朝滅亡后民國成立,陜西的督軍陳樹藩惡行滿滿,威懾一方。所以行至險要隘口,爺爺搖鈴拉開嗓子喊山:“陳柏森老家來人了!”“老家來人了!”一遍又一遍喊的時候,聲音要洪亮,膽正氣足,又不能盛氣凌人。挑子貨物上插有標志性的旗子,亮明身份,請江湖朋友給幾分薄面,行個方便放行,隨手丟幾個小錢,打點打點放哨的嘍啰。
山大溝深,荒郊野嶺,比起土匪人禍,秦嶺梁上的豺狼野獸更讓人毛發倒立,心驚膽戰。父親講自己十幾歲時,爺爺曾經帶他去泰山廟砍竹子做扁擔。因為鹽背子的扁擔用的是桑木,韌度適中能承受重量,竹子輕巧卻不耐受。爺爺讓他在山窩里老住戶的房外等候,不料卻遇到一只稀奇的野貓,在院壩邊轉來轉去,發光的眼睛盯著他吃東西。野貓估計是餓了,父親撕下吃物丟給野貓,逗弄著抱到身上玩耍。爺爺扛著竹子回來剛上石坎,看見這場面,馬上喊聲:“不好,放下,快跑!”他丟下家伙,拉著父親,一口氣深一腳淺一腳地飛奔出五六里,出了賈家溝都顧不得和兒子解釋。父親后來心有余悸地說,爺爺認出他懷里抱的不是貓,是只剛出生的小豹子!——聽說老豹子回來,嗅出有生人的氣味,圍著土墻轉來轉去,齜牙裂嘴,搖頭低吼!
陜西督軍陳樹藩為爭奪地盤,籌措軍餉,廣種鴉片,坑害百姓。程氏兄弟跟陳樹藩沆瀣一氣,明為開客棧,暗中經營煙館、窯子。爺爺后來不再為程氏賣命。護隊武把式李爺用背鹽下力積攢的所有錢,贖回一位流落風塵的鄒姓女子。鄒姓女子生性潑辣,無人愿意和她做鄰居。1949年新中國成立了,爺爺和勤儉持家的婆婆,在老皂角樹下傾其一生積蓄置買了一塊田地,簽契約的當口兒,李爺前來下話,要到鄒姓女子要和爺爺一家打鄰居。從苦日子里走出來的難兄難弟二話沒說,原宅基地一分為二,爺爺把靠山地勢高的磨坊、牛圈劃給李爺。從此無依無靠、輾轉漂泊20多年的夫妻兩人,從原籍蒲溪鎮梅子鋪遷居在南山坡下。
爺爺到了老年,村里的人背后都喊他“劉瘸子”。解放前有一回抓壯丁,爺爺和三爺兄弟倆被押,關在某處廈子,當大哥的讓兄弟踩在自己肩膀上逃跑,無奈因三爺瘦弱膽小失敗了。爺爺讓弟弟扛著自己,縱身一躍用鐵頭沖破屋頂,手抓椽子,鷂子翻身,踩瓦提步,跳下數尺高的山墻,摔斷一條腿,從此成了瘸子。雖然摔斷一條腿,藏在陰溝臭泥里躲了幾天,但逃脫了追趕。他的傳奇經歷,讓左鄰右舍都敬畏幾分。
鹽背子擔挑子出省說自己“頭天的肩膀二天的腿,四天五天才走得美”是過疲勞關,半個月打一趟來回。因為出勞力強度大,喜歡吃肉。爺爺出生在大年初五,屬相是豬,算命的人說他一輩子有吃有喝。新中國成立以后,日子好了,婆婆每年喂雞養豬,不賣一斤一兩,全部留著自己吃。蒸碗子、甜紅苕蒸肉是爺爺的最愛,條子肉碼齊能吃五個土碗。鹽背子吃的飯,是用石頭塊支棱點瓦片在上面燒水,下苞谷面,攪動煮熟后再反復燜。后來條件好了,摻點大米進去,又叫“攬飯”,耐饑且路上好保存。紫蘇大蒜砸辣子,爺爺會涼拌著吃一個夏天。有一句歇后語“放牛娃撿地川——順手捎帶”,估計紫蘇沿路生長,隨手可摘,既青綠香嫩,又散寒行氣,怪不得鹽背子喜歡。
江湖亂道。冬天,爺爺不顧婆婆嫌棄,煙熏火燎籠柴喊大家去他的睡房烤火。他不是手上閑不住地搓麻繩、打草鞋、編蓑衣,就是脫下襪子來回翻烤。他從來不喜歡穿膠鞋、尼龍襪。老虎、杠子、蟲、雞,爺爺逗我們打杠子猜拳行令,玩游戲?!皟芍惑π穬蓮垰?,四只眼睛一十六只腳……”升級算數,看哪個孫子算得快。
鹽,在歷史上很長一段時期充當了漢水流域與關中平原物物交換的重要媒介。鹽背子,這個底層百姓求生的路子,慢慢地湮沒在歷史中,很少有人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