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磊
“君子”范疇除被先秦儒家在德性層面予以界定之外,亦為戰國秦漢法律制度所規定。睡虎地秦簡《秦律十八種》中《徭律》與《置吏律》各有一例,《秦律雜抄》中有兩例??梢姟熬印辈粌H是士階層的自稱,更是一種法律身份。睡虎地秦簡《為吏之道》對為吏者的德性提出了要求,這表明君子之德內在于當時的政治規范。可以說,秦漢君子近四百年的生存與發展皆處于制度與道德的雙重規范之下。
隨著地方社會與朝廷之間政治通道的建成,商人、豪強地主紛紛以改變文化面貌的方式躋身君子之列。《后漢書·李通傳》記載了南陽宛縣李氏的發展情況。李氏“世以貨殖著姓”,李守“初事劉歆,好星歷讖記”,在王莽主政時擔任郡國宗卿師,其子李通任五威將軍從事,出補南郡巫縣丞。后來李通“居家富逸,為閭里雄,以此不樂為吏,乃自免歸”,“會光武避(事)〔吏〕在宛,通聞之,即遣軼往迎光武。光武初以通士君子相慕也,故往荅之。及相見,共語移日,握手極歡”?!笆酪载浿持铡钡睦钍弦蛭幕婷驳母淖儯ɡ钍亍俺跏聞㈧А保?,而被光武帝視作士君子。
知識分子、商人、豪強地主在地方社會的合流,對以編戶齊民制為基礎的治理模式提出了挑戰。兩漢之際聚集鄉黨、賓客起兵的多是這些具有一定文化的地方著姓。根據王彥輝的研究,東漢三國時期縣域管理體系發生了很大變化,鄉成為稅區,賦稅、力役等管理事務多集中于縣廷。秦漢法制史研究者籾山明依據長沙東牌樓出土木牘,認為東漢后期鄉、亭的平訴職能已近癱瘓,地方的司法救濟轉由郡督郵掾負責。王符《述赦篇》講述了東漢司法腐敗的社會后果:“善人君子,被侵怨而能至闕庭自明者,萬無數人;數人之中得省問者,百不過一;既對尚書而空遣去者,復什六七矣?!蓖醴J為,即便有能力依司法程序上訴至尚書機構的君子,也難以維護權益。東漢地方治理體系的這些變化,部分動因是大姓、著姓的發展所導致的鄉政瓦解。在地方治理缺失的情況下,豪強化的君子重塑了自己的社會角色。
仲長統《損益篇》言:“彼君子居位為士民之長,固宜重肉累帛,朱輪四馬。”這一觀點所針對的是“謂薄屋者為高,藿食者為清”的選士標準,但他強調了君子“為士民之長”的身份,認為朝廷應該給予“重肉累帛,朱輪四馬”的待遇。仲長統認為只要取之有道,君子是有權利享受的,“故由其道而得之,民不以為奢;由其道而取之,民不以為勞”。仲長統的主張反映了君子與豪強合流后的自我意識,以“士民之長”享有財富與權力。
南陽郡為東漢帝鄉,“前后二千石逼懼帝鄉貴戚,多不稱職。暢深疾之,下車奮厲威猛,其豪黨有釁穢者,莫不糾發”。后在功曹張敞的勸諫下,王暢“更崇寬政,慎刑簡罰”。王暢試圖以“布衣皮褥”“車馬羸敗”的君子之道教化南陽豪族,但這一方式被劉表視作“夷齊之末操”。在劉表看來,居上位者有權而且應當比居下位者更為奢靡。
劉表與王暢同為山陽高平人,山陽與南陽是黨錮之禍最為嚴重的兩個地區。在第一次黨錮之禍中,范滂被釋放,“始發京師,汝南、南陽士大夫迎之者數千兩”。第二次黨錮禍起山陽,劉表、張儉等二十四人被告發“別相署號,共為部黨,圖危社稷”。劉表名列天下“八及”與山陽“八顧”之列?!逗鬂h書·黨錮列傳》云:“及者,言其能導人追宗者也”,“顧者,言能以德行引人者也”。劉表等山陽、南陽名士的觀點代表了士君子的普遍看法。崇尚“夷齊之末操”主要發生在黨錮之禍后。
盡管豪強化的君子強調享有奢華的權利,但他們在精神上畢竟是君子,正如北海名士邴原所言,“君子于其言,出乎身,加乎民;言行,君子之樞機也”,具有強烈的正俗意識。
與儒家傳統的正名論相比,荀悅強調“聽言責事,舉名察實”對于正俗的意義。荀悅生活在漢魏之際,這一正俗說是將刑名學納入名教之治中,既針對百姓,也針對君子。這一風氣在漢魏之際的延續,是荀悅提倡“聽言責事,舉名察實”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