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以作家田雁寧20世紀80年代出版的小說為考察對象,認為苦難的重組與終結、矛盾的對立與和解、時代的嬗變與定格構成田雁寧小說的敘事邏輯起點,進而成就其小說包孕著感傷舊情緒和明朗新希望的現實主義風格與人文情懷。雖說田雁寧彼時的小說敘事存有樸拙之瑕,卻不掩其整體性的真實、滿溢希望與鄉土詩意之瑜,故而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生成隆崇的文學史地位和助推享譽國內的巴山文學創作場域的形成。
關鍵詞:田雁寧;小說;敘事;巴山情懷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37-00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7.008
基金項目:本文系四川革命老區發展研究中心2023年度巴山作家群一般項目“田雁寧中篇小說研究”(項目編號:SLQ2023ZB-05)階段性成果;四川革命老區發展研究中心2023年度巴山作家群一般項目“巴蜀地區戲劇影視作品的喜劇性研究”(項目編號:SLQ2023ZB-03)階段性成果。
田雁寧(雪米莉)的名重一時更多要歸功于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開始的成功商業寫作。但在80年代早期,這一時段事實上是田雁寧向著商業化創作轉型前的適應期和蓄力期,也是其鄉土書寫的爆發期。魏英亦認為“1979—1982年是其文學‘見習’期,主要以大學生校園和川東小鎮生活為背景,陸續發表了《小鎮人物素描》《續小鎮人物素描》等小說,在省內已頗有反響。”[1]田雁寧憑借對熟稔的巴人鄉鎮文化空間全面、深刻的判斷和獨特、正確的表達處置,凝聚了一眾具有濃郁巴味、以文寫史與小中見大等特質的小說。田雁寧三十余年的川東生活建構起其描寫巴人波瀾壯闊的現實人生的底色與信心,也促成田雁寧以作家的敏銳視角觀察著時代巨變下的鄉民與小鎮,透視著鄉場小鎮人民的彷徨、對立與新生。
一、苦難的重組與終結
苦難敘事成為20世紀80年代田雁寧小說的重要特質之一,但是與同時期聚焦苦難所造成的身體創傷和精神困厄的作家不同,田雁寧沒有過渡地渲染苦難或者說暴露不幸來追憶過往,也不以此作為依憑而流露出對艱辛人生的廉價同情。與此相反,在田雁寧的小說中,他關注的是苦難的終結與撫慰,期盼的是明天和美好,而不是苦難本身或者苦難留下的永久傷痛。
《月光》講述大巴山的傳統風俗“小兒親”,所謂“小兒親”就是“公公跟兒媳困睡,是為傳宗接代,不然兒子長大媳婦已人老花黃,日子更為艱難?!泵谋瘎≡谒龤q時就注定了,茂根在父母的安排下娶了大其十五歲的妻子,但茂根與妻子之間,有名無實,茂根的爹才是其妻的真正丈夫。茂根的爹與茂根的妻子生下狗娃,狗娃也娶了小兒親,很自然,狗娃的妻子蕙兒和茂根成了真正的夫妻,生下兒子大寶。雖說茂根為報蕙兒情意曾發誓賭咒不給大寶娶小兒親,但面對朋友余老祥為侄女秀兒向茂根求助,茂根卻動搖了,并且蕙兒“很懂事”地操辦起大寶娶秀兒的婚事。很難說蕙兒是救助秀兒的恩人還是推向懸崖的惡人,也無法想象蕙兒的行動是真心實意還是悲痛欲絕。最后,茂根在秀兒的掙扎與哀求中破壞了老規矩(小兒親),實現了自我救贖,放秀兒在明亮的月光下遠走高飛。
《月光》的獨特藝術魅力在于故事的平衡結構以及隱喻的設計。所謂平衡結構是指茂根的爹成為茂根妻子的丈夫,反過來,為了達到人物內心的平衡,茂根又成為其兒媳的真正丈夫,也就是茂根聚集怨到釋放怨的過程,而這個過程在大巴山約定俗成,列為規矩。相較于一般的童養媳,《月光》里的小兒親則將不合理播撒在了更多人身上,加深了小說的悲劇性意味。此外,“月光”作為小說中的重要意象,有著多重隱喻作用。一開始茂根渴望月亮變黑,以減少與蕙兒“困睡”之羞愧,暗示了茂根內心深處的良善,這也為后文茂根與蕙兒發誓詛咒和放走秀兒做下伏筆;同時,秀兒亡命在明亮的月光之中,但她無路可走,無家可回,而且在小兒親盛行的大巴山,到處都是“豺狼山怪”,禁不住生發出“秀兒出走后會怎樣”的疑問?
田雁寧的《月光》跟沈從文的《蕭蕭》有某種互文性。蕭蕭沒有按當地習俗沉潭而死,秀兒也脫離了蒙昧的鄉俗,強調了“人”,突出了“人性”是《蕭蕭》和《月光》的共同追求。但是《蕭蕭》的結局中,蕭蕭給才滿三月的兒子毛毛也娶了童養媳,而《月光》中的小兒親卻走向了瓦解??梢?,苦難對于田雁寧而言不是無法言說的也不是難以擺脫的悲傷,而是一座通往希望與新生的橋梁。正如《太陽底下一條街》中“胡開水仍然很自信地笑著說:‘還是我那句話實在,同在一個太陽底下,哪有照不到光的嘛!’”在此話中,田雁寧作為潛在敘事者,和胡開水實現了語氣的重疊。在特殊年代,“一個人的哪怕天賦異稟,努力勤奮,社會留下的也只能是一條狹窄、坎坷的路”,《當代小鎮一青年》中的趙甲便是其中之一。趙甲由于其父駕車撞死了人而被捕入獄,品學兼優,被視為大有前程的趙甲因此而前途黑暗,不得不過早地“闖社會、混生活”。以采購為職業的趙甲感受著縱情山水與漂泊不定的雙重體驗,經歷越多,越不滿足,物質豐厚,精神卻空虛。趙甲在物質與精神的突圍之中,提示了即便是被歷史與當下愚弄了青春理想,誤用了激情才華之后,依然沒有放棄在現實困厄中尋找破鏡的出路,“他的心底,還有一顆種子沒有枯竭,一旦有適當的氣溫、雨水,便會萌生出綠葉?!背酥猓缎℃側宋锼孛琛返墓褘D鄭幺嫂,飽受污名與欺辱,然而憑借老實本分的發糕生意和小鎮安寧日子的到來,鄭幺嫂的生意越來越紅火,而且與青梅竹馬的李大漢成了親,有情人終成眷屬。盡管田雁寧此時期的小說主人公充溢著一種哈姆雷特式的苦澀智慧,然而,歷史的苦難由新生人民情感承接并化解的可能性卻得到了實證。如此,讀者閱覽田雁寧的小說往往會獲得一種明朗與溫婉的快意,從而生發出從容面對苦難的信心與勇氣。
二、矛盾的對立與和解
“矛盾”的對立幾乎是所有小說必不可少的情節催化劑、人物雕塑刀和主題熔鑄器,但是矛盾的樹立與化解,不同的文藝家有著不同的審美理想。與追求現實的尖銳對立和決絕反叛,以求取人物的豐滿與典型,進而博得情節波瀾與旨歸突顯的藝術家相異,田雁寧更愿意調設人物之間盤根錯節、互為牽連的關系,進而在緩和、從容的氛圍中實現矛盾的化解,留給人物更多的心靈傾訴和自我解剖的空間,增加作品思辨性的理智色彩和包容性的主題蘊含。?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小西街》是田雁寧解構鄉土文化心理結構而孕育的溫情故事。高九公、羅幺嫂與胡奎,是小西街各界人士的權威代表,也是“傳統”的忠誠衛士。然而,面對解放已然三十年了,繁華的鎮子一直在錦上添花,小西街如何脫離自清朝末年便形成且未變化的格局,走上現代化之路是年青一代的探索艱途。高九公、胡奎、羅幺嫂與秋蕓、龍娃子之間圍繞搬離老古屋與建立造紙廠而激起了的父與女、母與子、老輩子與年輕人之間關于待業、就業的多重且難以調和的矛盾。作為“鎮上唯一跨越兩個世紀三個朝代的元老”——高九公,他不愿搬離世代居住的老屋情有可原;小西街寄托著胡奎的人情世故與羅幺嫂的未來規劃,他們的不舍也合情合理。似乎橫亙在老一輩與年輕人之間的溝壑無法彌合,對抗仿佛一觸即發。但田雁寧的小說敘事很少將矛盾升級,也不將抵牾階級化、政治化,以此鮮明人物或者點染情緒,取而代之的是交織、涌動彼此的關系:比如安排秋蕓是高九公的干孫女,把秋蕓當成羅幺嫂即將過門的媳婦。以秋蕓為中心的人際差序格局懸置了新舊對抗,進而以高九公、羅幺嫂與胡奎的落寞與孤寂、寬容與大度成全了年輕人的廣闊新天地。
《寸金之地》是田雁寧小說中將人物心理沖突挖掘得最為透徹的一篇。尤老大要死的消息“震動了普安鎮的旮旯角角”,人們關注尤老大的死,更覬覦著他的財和地。小說透過“神秘人物”回溯了尤老大的人生、性子以及介紹了他的四個好友——茶博士黃茶壺,街道主任鄧胖兒,供小科長胡高子,貧寒清高教書匠吳老四?!伴竟撞摹迸c“吉林人參”兩節使得包裹在友情之下的鄧胖兒與胡高子渴望奪得“寸金之地”的私欲暗流涌動,并與茶博士和吳老四對尤老大的情真意切碰撞分流。一向守舊、恭順、孤僻與吝嗇的尤老大的遺言竟然是把全部家產遺贈待業青年作開業基金,將“寸金”鋪面留給后輩經營立身,以了其造福小鎮之愿。尤老大的這一封“親筆遺囑”將各懷鬼胎的打算擊個粉碎,也讓互為對立的人心合流為對尤老大的敬畏與佩服。
《車幺妹和龍燈尾巴》是講述熱鬧非凡的鄉會停辦十來年。年親人小黑和貞貞提出重辦鄉會而勾起耿大黑和桂花甜美又苦澀的回憶。耿大黑因好友丁大毛在舞獅翻桌子時致死而抱恨終身,決定不再舞龍。當面對年輕一代重辦鄉會,鑼鼓聲聲時,耿大黑雖舊痛難消,但仍從自責懊惱中走出,助力鄉會的置辦。不管是面對國家政策的調整,市場經濟的活躍,還是巴山風俗民情的記錄,田雁寧顯然有自己對世事人情的洞見,他以質樸的鄉村情感作為支撐,以多數人都能接受的和解方式作為故事的結局。但是田雁寧的藝術追求不囿于地方人物志的生動表現和單純的人性謳歌,而是借助對20世紀六七十年代巴山小鎮的再現與再造,為巴山鄉民“刻板、執拗,還有本樸、和善的性格”立傳。如田雁寧在《寸金之地》里說道:“有生活就有傳奇,但這里的故事,并非傳奇?!边@些看似藝術的虛構卻是質樸鄉間本有的存在,是仁善鄉民的真實還原,也是古樸民族心理的寫照,更是作家對巴山鄉鎮人民的一種眷戀、敬畏與揄揚。在田雁寧的小說中,矛盾既來自雞毛蒜皮的生活瑣事,也源于靈魂深處的沉重拷問。為此,不管是傳統與現代,還是愚昧與聰慧抑或者惡行與善意,巴山人民習性中的文化、心理成因總能被田雁寧有效地解構與重組,在溫和、敦厚的敘事肌理之中,最終置換成天公地道的坦然胸懷與自成格局的巴山民間倫理。自然而然地增加了其小說的尋根意味與創作辨識度。
三、時代的嬗變與定格
田雁寧小說的敘事不少帶有清晰的時代印跡,有著疼痛創傷的苦味,更有著滿溢希望的明天。20世紀80年代初文藝政策的調整對文學創作向度有著深刻的影響?!拔乃嚱鐚τ凇馈挠懻撝饾u形成氣候?!盵2]同時,文藝作品中關于“人”與“人性”的討論亦逐步深入。文藝界重新刮起關于文學鄉土中的“風景畫”“風情畫”和“風俗畫”的集體書寫旋風。作為變革時代的在場者與參與者,田雁寧此期小說敏銳地捕捉了政策影響下的巴山鄉鎮人民在物質、精神和觀念上的演變,在演變中所形塑的新舊陣營,生成了田雁寧小說濃烈的時代氣息和歷史的場景定格,《小鎮風情畫》《古井》《綠煙》便是典型代表。《小鎮風情畫》講述竹溪鎮的年輕人——照相師、少裁縫、小潘在新時代充滿選擇可能性的十字路口瞻望時,從城市歸來的肖潔,穿著直筒褲,使用“三洋”學習機,肖潔所刮起的時尚風讓小鎮青年真切地感知到了“現代”的模樣。然而“老封建”李委員認為肖潔的時尚卷頭發,綠色泳裝照有傷體統,痛斥肖潔的過渡打扮、前衛觀念帶給小鎮的不是現代風,而是有損“四化”的“邪風”,并且雙掛號寄公函到肖潔的學校去調查她。然而讓李委員備受打擊的除了肖潔學校來信對其褒獎不斷之外,鄉鎮人民對肖潔的支持更讓李委員承受著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打擊。田雁寧用城市返鄉的肖潔這一時代象征符號,提示了變革觀念下,鄉鎮的權威與未來逐漸由傳統人物向著新生力量移交過程的同時,也說明了在大巴山深處的鄉場小鎮,人民在迎接新時代、新生活時所必然存在的阻礙、陣痛與彷徨。
如果說《小鎮風情畫》的現代觀念在小鎮的存在空間還顯得逼仄與擁擠,那么《古井》里的現代氣息就顯得開闊與濃厚。《古井》講述的是云泉古井水被K鎮人民視為主要水源,隨著家家戶戶安裝自來水,古井水遭受人們遺棄,最后在技術與市場的支撐下名揚海外的故事。作為守泉人,秀眉充分利用市場機制,從個體經營到建立飲料廠,將古井水制作成“古井汽水”“云泉汽酒”和“古井礦泉水”,古井飲料不僅國內知名,還遠銷歐美。在充滿人情世故的小鎮,秀眉從最初的無用武之地到后來大施拳腳的蛻變,即提示了時代改革與演進的風氣已經吹遍了大巴山的鄉場小鎮。以此觀之,不管是肖潔還是秀眉,她們的存在就顯得不僅是文學史上的意義,還洋溢著鮮明的時代特征,因而塑造活力、堅韌、思想前衛且極具現代意識的典型女性也就成了此時期田雁寧小說的重要標志。
與《小鎮風情畫》《古井》透過鄉鎮的變化來映射國家的變革相左,《綠煙》則是站在民族、國家的高位,進行市場化浪潮下的民間家具技藝與審美遭受異族挑戰與沖擊的反思。隨著國家市場的開放,國外資本的涌入,先進技術的引進利好民族無須贅言,但能清醒且及時地洞察到其中的危機則難能可貴?!毒G煙》中的主人公肖野懷揣著對民族審美熾烈的熱忱,隱居深山,甚至疏離與心愛之人玫玫的感情,以創造出新時代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為己任,有著強烈的青年擔當。田雁寧的小說,尤其表現變革時代的主題時,除了人物典型之外,還涌動著精神暗流,他始終能比別人看得遠,看得透徹,能夠在故事動情、迷人之外,把變革生活中的真問題提出來,安撫著躁動的情緒與不安的靈魂,表現出田雁寧小說的民族殷憂與預見性特質。
四、結語
雖說在20世紀80年代“風情畫”“風俗畫”的敘寫形成一股潮流,田雁寧的短篇踏準了時代的節拍,奏出人性和善、光輝的樂章,卻難免顯得故事情節、人物刻畫相對單純。但除此之外,田雁寧的小說創作更蘊含著獨特的審美價值與藝術追求。這源于田雁寧仁善、包容的大巴山子民心性,也歸功于其所執著的現實主義文學道路——秉持用文學之光,燭照時代精神。用沖淡、從容、恬靜與淡雅的敘事策略實現美學與哲學生活化的突圍是田雁寧小說敘事藝術的魅力所在,也是制勝之道,如此般備受好評且耀眼矚目的巴山經驗,對當下的小說創作和人文撫慰依舊持續著啟示意義。
參考文獻:
[1]魏英.20世紀80年代文學場的分化與通俗文學場的初興——以田雁寧的“雪米莉小說”實踐為中心[J].江西社會科學,2019,39(03):108-113.
[2]丁帆.中國文學史新編[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164.
作者簡介:
陳桃,男,四川安岳人,四川文理學院文學與傳播學院助教,碩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