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瀾
富春江成就了無數文人墨客的夢想,也點燃了畫家黃公望的藝術熱情,由此創作了曠世畫作——《富春山居圖》。
“興之所至,不覺亹亹布置如許,逐旋填札,閱三四載,未得完備……”倘若你讀過這幅畫作的題跋,了解黃公望的作畫故事,就會知道,此畫自構思至完畢,用了不止三年時間。可以說,《富春山居圖》畫的并非一時山水,而是數載光陰,畫中有富春草木,亦有黃公望的富春情結。
曾經與摯友探討,誰能代表富春精神。私以為,黃公望應當是富春精神的集大成者,而富春精神的開創者,則是東漢嚴子陵。不得不說,黃公望的富春情結,有七分是嚴子陵情結,其具體體現在對嚴子陵的向往之心,跟隨之意,流連之情,傳承之愿。
嚴子陵何許人也?嚴光,字子陵。在《后漢書》中有這樣一段記載:公元25 年,劉秀擊敗王莽登基,始稱漢世祖光武皇帝,對曾與自己一同游學的嚴子陵念念不忘。光武帝曾三次遣使訪嚴子陵邀請出仕,嚴默然隱退,選擇于富春江畔垂釣。相傳嚴劉曾暢敘友情,并同榻而臥,嚴子陵以足壓在劉秀腹上,劉秀亦不以為然。次日,太史上奏:“客星犯帝座,甚急。”劉秀笑道:“朕與故人嚴子陵共臥爾。”此番典故,在幾代文人墨客的追捧下,令嚴子陵聲名鵲起,成為甘愿清貧、淡泊名利的楷模,一直為后人所敬仰。
嚴子陵明白,“君臣一夢,今古空名”,唯有富春江的百米高臺才是自己心中的真正歸宿。從此,他寄情山水,飲食煙霞。“嚴子陵釣臺”更是成為富春山水的重要符號,代表著讀書人的氣節和操守。古往今來,無數文人墨客來這方山水探尋嚴子陵的精神世界,構筑自己的精神家園。
“一江春水浮官綠,千里歸舟載客星。”這是黃公望《方方壺畫》中的詩句。他用最直白的方式表達了自己向往富春江,愿追隨“客星”嚴光歸隱江湖、乘興詩畫的美好理想。一江春水,一竿風月,一蓑煙雨,“潮升理棹,潮平系纜,潮落浩歌歸去”,這份平和自在、從容灑脫,豈是名利官場可以獲取的?
嚴光,讓富春山水擁有了別樣的色彩,仿佛告訴我們,一葉舟楫,即可安放自我;一方山水,便可安放靈魂。這一切,都讓黃公望深深癡迷。目之所及,富春山水仿佛一疊巧奪天工的山水畫冊,尋道善墨的黃公望,帶著畫興,帶著渴盼,帶著虔誠,在美麗的富春江畔,感悟山水的靈氣,品味詩意的情懷,尋求灑脫的心境,追隨豁達的胸襟。他開始學著徹底放下對功名的執拗,徜徉于山水之間,享受自由之趣。
從唐代,到清代,無數詩人來到嚴子陵釣臺,留下千古佳句。唐代李白的“嚴陵不從萬乘游,歸臥空山釣碧流。自是客星辭帝座,元非太白醉揚州”,淋漓盡致地寫出了李白對隱居生活的向往。北宋范仲淹在《嚴先生祠堂記》中寫道:“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字里行間流淌著對嚴子陵先生的仰慕之意。《釣臺》是宋代李清照的七言絕句——“往來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過釣臺”,寫出了詩人對嚴子陵的崇拜和對自己無法掙脫名利羈絆的矛盾心境……歷代文人沿著嚴子陵曾踏過的足跡,尋找著內心真正的家園,他們以一代隱者為標桿,踏出了浙西的一條風光山水之路。
黃公望從常熟出發,素履以往,跋山涉水來到嚴子陵曾經垂釣的地方。“我識扁舟垂釣人,舊家江南紅葉村。賣魚買酒醉明月,貪夫徇利徒紛紜。”(黃公望《王摩詰春溪捕魚圖》)顯而易見,黃公望的這首題畫詩和范仲淹的“豈能遂先生之高哉!而使貪夫廉,懦夫立”有異曲同工之妙,又與南北朝詩人謝靈運的“目睹嚴子瀨,想屬任公釣。誰謂古今殊,異代可同調”有絕妙的共鳴之音,同時讓我們感受到他們與嚴子陵的靈魂早已連接在了一方天地之間。這里,成了黃公望割舍不斷的精神臍帶。
江天一色、峰巒重疊、云樹相依,隱者、詩詞、美文,黃公望日日徜徉其間,叩問天地。當他不斷過濾內心那些塵垢后,山水的意象就變得越發明顯。于是,《富春山居圖》應運而生,真可謂是“興之所至”。《富春山居圖》畫出了吳均筆下的“奇山異水,天下獨絕”,畫出了“風煙俱凈,天山共色”。這是黃公望用清麗淡然的筆墨勾勒的人生四季,也是他生命歷程的自傳體,還是元代跌宕起伏的歷史風云圖。
黃公望選擇了嚴子陵隱居的地方“云游”,他流連于這個被古人稱道的風景優美之地。與其說嚴子陵給了他出世的牽引之力,不如說富春山水為他打開了人生的另一扇大門,由此創作了舉世矚目的山水大作《富春山居圖》。
徐徐展開畫卷,在山長水闊的萬千氣象中,有數只小船排布其中:有孤舟獨釣的傲然,有并排同釣的和諧,也有漁舟唱晚的恬淡,還有歸舟載客星的悠然。他們是誰?他們乃是富春山水中的求道、問道、悟道、得道之人,是智者的縮影,是文人高風亮節、灑脫隨性的人格體現。
黃公望用一段清潤而又渾厚的水墨山水畫訴說著對“千里歸舟載客星”的追求與流連。《富春山居圖》中,漁父出現四次,最后一次是兩位漁父一同垂釣。不妨大膽想象,倘若其中一人是黃公望本人,另外一人就是嚴子陵吧。黃公望先因道袍事件罷官而去,后因冤假錯案錯失科舉。對官場徹底失望的黃公望選擇效仿“無道則隱”的嚴子陵,這樣的想象尚否亦在情理之中呢?
黃公望的摯友楊維楨,也曾寫過一首《題嚴子陵祠》。志趣相投的一對“驢友”,“愛屋及烏”之事,為黃公望的嚴子陵情結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再看看“元詩四大家”之一的楊載描寫黃公望的詩句:“雅俗居然別,仙凡迥不侔。”“塵埃深滅跡,霜雪暗盈頭。始見神龜夢,終營狡兔謀。雪埋東郭履,月滿太湖舟。”(《再用韻贈黃子久》)楊載贊頌了黃公望龍吟鶴度般仙風道骨之氣,漁舟明月的雅人之逸,乘風歸去的高人之象,都與嚴子陵的隱逸形象同符合契。
清人魚翼的《海虞畫苑略》這樣記載:“嘗于月夜棹孤舟,出西郭門,循山而行,山盡抵湖橋,以長繩系酒瓶于船尾。返舟行至齊女墓下,牽繩取瓶,繩斷,撫掌大笑,聲振山谷,以望炎以為神仙云。”在家鄉虞山,黃公望最喜歡隱于水間,一艘小船,與風同眠,尤其是將酒罌系于船尾,聽風吹酒罌的清脆之音時,那種灑脫自由的姿態,儼然與嚴子陵無異。
在中國的歷史長河里,嚴子陵的垂釣是“舍得”智慧的體現,走向林泉、對話山水、對接天地、凈化心靈,引領自我進入另一種積極樂觀、富足廣袤的精神境界,這何嘗不是一種“得”?千百年來,嚴子陵的這方釣臺之地,讓無數文人隱士前仆后繼,不斷追隨,用自己獨有的方式,一脈相承于這方山水之間。
《富春山居圖》絕非只是一幅圖畫,其蘊含著黃公望對富春山水的一切認知與向往,將流淌千年的富春山水凝在筆端。也許,黃公望希望通過一幅畫卷安頓嚴子陵的生命,也安頓自己歷盡磨難而依舊堅韌的靈魂,同時讓嚴子陵與富春江的文化意象融為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從嚴子陵到黃公望,我們見到了中國文人在文化藝術中如何成就自我,以及將中華文脈再次創新的生生不息。南北朝謝靈運是山水詩鼻祖,元四家之首黃公望則是文人山水畫的巔峰,足可見嚴子陵對文人的影響真的是深入靈魂。再次提下謝靈運,他以一句“目睹嚴子瀨,想屬任公釣”的絕妙之語充分表明了自己想成為嚴子陵吊鉤上的魚。這么說來,《富春山居圖》中,嚴子陵身邊的釣者或許是謝靈運,或許是李白、蘇軾,也或許是楊維楨,又或許是徐渭……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因為,這片精神棲居之地,足夠容納一切熱愛富春山水,熱愛隱居生活的人。
寫到這里,我不由為之感嘆,《富春山居圖》何止畫出了富春數年,應該是富春千年吧。現如今,嚴子陵釣臺已然是富春江最不可錯過的景點,《富春山居圖》則成了富春山水最好的宣傳片,嚴子陵與黃公望也成了富春山水最具代表性的人物,雙峰插云,相互輝映。若大癡公于九泉之下聽聞此消息,相信定會痛飲一壺酒,高呼一聲“痛快”。
去富春江畔寫生的人絡繹不絕,吹黃公望吹過的風,畫黃公望畫過的景,繪就一千個讀者心中的一千幅《富春山居圖》。無數熱愛藝術、向往自在的朋友,無不去富春江畔追尋黃公望的足跡,去描摹“一折青山一扇屏,一灣碧水一條琴”,去尋找向往已久的桃源之境。
這,大概就是黃公望文化傳承致遠最自然的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