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祁永超
獨龍族是云南世居的人口較少民族,主要分布在高黎貢山和擔當力卡山之間的獨龍江河谷地帶。受特殊生存環境影響,其在與自然生態長期交互的物質實踐中,孕育出獨具特色的傳統文化。其中,以神話史詩、民間信仰等觀念文化為內核,物質生計為載體,禁忌習俗與習慣法為基本內容的傳統文化精粹,呈現出鮮明的地緣生態特征,展現出獨龍族樸素而深刻的生態智慧。在推進美麗中國建設的今天,著力挖掘獨龍族傳統文化中的生態觀念和智慧意蘊,并將其同現代文明相融合,在去粗取精中實現現代化轉型,可為推進邊疆民族地區生態環境保護提供一定助益。
任何一個民族的傳統文化,都是其族群同自然生態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特殊適應過程的產物。作為中華民族大家庭重要組成部分的獨龍族,通過與自然生態的親密接觸,孕育形成了調適族群與獨龍江河谷相互關系的傳統文化,對維護“三江并流”區生態文明和物種資源具有重大影響。從民族生態學視角來看,其傳統文化既蘊含著獨龍族物質生產的實踐經驗,又凝結著樸素的生態智慧,是維持本地區生態面貌長期穩定的精神力量。
“神話是一個民族變形的歷史記憶,也是一個民族歷史現實的積淀與反映?!痹诼L的原始農耕社會中,通過對自然界的接觸與觀察,獨龍族逐步萌發出“人本身是自然界的產物”的觀念。他們認為“人源于自然”“人神獸同源”。基于此種認知,獨龍族開始對萬物的起源做出各種猜測和構想并由此形成內涵豐富、意蘊深遠的天道觀。例如,獨龍族神話史詩《人類的起源》,就傳達出“人與動植物同為自然母親的兒女”的觀念。而《嘎美嘎沙造人》則將自然力量抽象化、神秘化,把萬物的誕育歸結為超自然神秘力量——天神嘎美嘎沙的功績。它賦予嘎美嘎沙靈魂和智慧,使其具備人的聲音、情感和職能,成為具有社會意味的“人格神”。即“遠古時代,天神嘎美嘎沙用泥巴造出一男一女,并贈送糧食給他們,讓他們到人間生活。同他們一起到人間的,還有不同形態的動植物。它們都是天神的杰作?!蓖高^獨龍族神話史詩不難發現,其認知蘊含著獨龍族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深刻感知。人與自然是平等、互補、共生的伙伴關系,而不是人征服自然或自然凌駕于人的“主奴關系”。自然環境所孕育的一切生靈,并非是人類可以無限制隨意利用的物質,它有其靈魂和意志。人類在利用這些物質維持肉體存在和族群延續時,必須懷揣崇敬感恩的情緒,自覺保持與自然萬物的和諧共榮關系。受其影響,在日常生產實踐活動中,獨龍族形成了尊重自然、善待自然、與自然為友的生態觀念,并由此對獨龍江流域的生態環境保護作出了重要貢獻。
在民族社會歷史發展的早期,出于對超自然神秘力量的敬畏和對未知事物的恐懼,獨龍族人民根據既有的生產生活經驗和思維意識,形成了對生活世界的另類感知。他們將自然界萬事萬物神圣化、人格化。由此,獨龍族基于自然崇拜的原始宗教開始誕生并長期主導其人民的精神世界。在獨龍族人的認知中,自然界的神靈大致可劃分為三類:其一,“屬我”的自然神靈。其二,“異我”的自然神靈。其三,“護我”的自然神靈。此三類神靈均是“獨龍族人從謀生活動的實際需要出發,在其不發達的意識里形成的靈的幻想,使得他們對于能經常向自己提供飲食的動植物,多是懷著異乎尋常的感激或屈從的心情來對待它們、膜拜它們”。這種膜拜和敬畏意識,具有一定的自發性,積淀著獨龍族人對自然生命追索和宇宙萬物思考的智慧,彰顯其敬畏生命、感恩自然的生態倫理觀念,是獨龍族人民根植血脈的環保意識與生態道德發育成長的“敬畏之域”。
“土地(在經濟學上也包括水)最初以食物、現成的生活資料供給人類,它未經人的協助,就作為人類勞動的一般對象而存在?!鄙钤诟呃柝暽脚c擔當力卡山之間河谷地帶的獨龍族,在社會生活的早期,低下的生產力導致其“依賴自然就像兒童依賴引繩一樣”。采集、狩獵的族群生活,使其萌發節制、感恩的生態實踐思想,他們將自身的活動控制在適度范圍,由此既滿足族群生存延續的需求,又維持生態健康,促進生物多樣性存續。例如,獨龍族通常是在糧倉即將告罄才會采摘林果和野菜,而不會事先大量收集儲備。同時,在采集過程中,他們一般只采摘植物的嫩莖、嫩芽以及成熟的林果,從不破壞植株。這是其“節制”生態實踐思想的一種具象表現。與此同時,隨著社會歷史的演進和族群物質文化水平的提高,獨龍族開始擺脫自然束縛,進入利用自然的刀耕火種的原始農耕階段。獨龍江流域地形復雜,少量完好的狹小沖積扇或山前平臺無法滿足族群物質資料的需求?;诖?,獨龍族人結合本地區實際,創造出一套包括根據森林砍伐難易與林地肥力、嚴格制定休耕輪歇制度與人工栽種水冬瓜樹、保護土地肥力等舉措在內的不同于其他山地民族的另類刀耕火種生計模式。從表面上看,這些生計方式都帶有破壞自然、危害生態的意味。但是,站在客觀立場不難發現,采集與狩獵所秉持的是一種節制、適度的可持續發展理念,它在維持族群發展的同時,又以人為形式促進物種的自然選擇和進化,從而間接實現地區生態與物種資源的發展;而根據土地肥力和森林砍伐難易劃分土地類型,并由此人工種植水冬瓜樹進行有節律的燒山開荒、輪耕拋荒,則以最小的自然代價獲得最大的物質效益,同樣對獨龍江河谷地帶環境保護作出了重要貢獻。
受自然條件和生活環境的制約,生活在獨龍江流域的獨龍族人長期奉行簡約、實用的生態消費觀念。他們認為,獲取食物只是為果腹,建筑屋舍只是為保暖和防范野獸侵襲。受此種認知影響,獨龍族人自覺或不自覺產生的諸多生態實踐行為都體現出簡約、實用的生態消費意識。例如,在日常飲食中,獨龍族人的飲食結構十分簡單,“山里有什么他們就吃什么”,從不挑剔。同時,封閉孤立環境,使其飲食連基本的鹽、油等調味料都無法保障。故而,其飲食偏于清淡,且每餐必定吃完,絕無浪費。而在房屋選址、用料、建筑上,獨龍族人簡約、實用的生態消費觀念更是顯露無遺。與其他民族不同,獨龍族人很少將房屋建在交通便利的獨龍江河谷緩坡地帶,他們更喜歡在山中居住,目的就是為更好照看土地、采集和狩獵。得益于獨龍江流域茂密的植被和豐富的森林資源,獨龍族人很少利用鐵釘、水泥等材料建造房屋,其建筑材料主要是自然界常見的草、藤、樹、竹等植物。在房屋建造過程中,獨龍族人秉承簡約、實用原則,任何材料必定物盡其用,絕不因奢侈美觀而有所浪費。房屋建成后,其通常會在客廳中央設置一個巨大的火塘,它既是家庭生活起居的主要空間,也是連通祖先和鬼神世界的通道,發揮著照明、烹飪、取暖、祭祀等多項功能。
和諧共生的天道觀、敬畏自然的生態倫理觀、順應自然的生態實踐觀、簡約實用的生態消費觀,使得獨龍族人在進行物質生產實踐的過程中,萌發出獨特的生態環保意識,對推動獨龍江流域生態建設具有積極意義。
受高山峽谷地形地貌的制約,獨龍族人根據族群發展需求創造出一種蘊含樸素的生態保護意識和協調可持續發展的觀念,體現了對自然敬畏與感恩情緒的原始山地族群文化。其滲透到獨龍族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形成頗具特色的生態保護思想。
“沒有信仰、禁忌和秩序的人們是不可能和睦相處的。”信仰、禁忌與秩序是“三位一體”的。其中,信仰是禁忌與秩序的精神支柱,禁忌是基于信仰和宗教產生的觀念和習慣,而秩序則是信仰和禁忌發生作用的結果。在漫長的族群發展歷史中,獨龍族人通過與自然的親密接觸,萌發出自然神靈崇拜和萬物有靈意識,并由此形成原始民間信仰。在其形塑、約規下,又創造出一系列反映原始民間信仰的禁忌習俗。它們以強制或半強制的形式指導個體活動,調適族群與自然關系,進而構造出一種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神圣秩序”。
“在獨龍族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中,禁忌對于獨龍族的社會成員由‘自然’之人轉為‘文化’之人,對于其社會新成員的社會化和內在化,都具有不可磨滅的作用?!边@種作用集中體現在其調節個體與個體、個體與社會以及個體與自然相互關系的物質實踐活動中。獨龍族人認為,整個世界都被鬼神所包圍,人從事一切活動都必須征求鬼神意見或避開惡鬼威脅。基于此種認知,獨龍族人在生產生活過程中形成了名目繁多的禁忌習俗。例如,生產禁忌:“畸形動物不能打,萬一打到要祭鬼;自然死亡的動物不能吃,否則家里要死人;巫師說有鬼的地方,眾人不得開墾耕種……”生活禁忌:“男子不能吃家禽及野獸的腳和腸子,否則不能獲得更多獵物;播種剩下的籽種不可以再煮食,否則玉米等糧食會被野獸吃光……”上述禁忌習俗,看似荒誕無稽,但卻是獨龍族人對自然深刻感知和“自然神圣事物”的觀念、意識共同作用的產物。它明確了個體與自然的權利義務關系,與自然訂立神圣契約,進而自覺規范個體行為,主動協調與自然的關系,構造出一個以超自然神秘力量為主導的“生態保護場域”。
獨龍族社會將生態保護作為制度要求的主要內容自習慣法時期就已經開始。據王四新等學者考證,獨龍族習慣法是在超血緣的公共權力機構尚未出現前的漫長社會中自發形成的風俗習慣。它主要以“神判”、當事人和解、頭人調解等形式,協調人際關系。其中,“神判”又稱神裁或天罰,獨龍語稱為“克爾大”,意即由神靈裁判人間是非善惡。它主要是處理族群生活中諸如違背禁忌習俗、不正當兩性關系及嚴重危害生態健康的行為。而當事人和解、家族頭人和解等形式,則以自治意味協調個體與自然、族群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使人同自然始終維持良性互動狀態。例如,獨龍族的生態習慣法就明確規定,“尼勒”(父系氏族集團)成員不斷增加和擴大形成“克恩”(村寨)組織后,“克恩”必須在其生存發展地域范圍內以大自然中的巨石、河流、山溝等事物作為標識,并告知周邊其他“克恩”。他們只能在屬于自己生存的范圍內進行刀耕火種,而不能到其他地區去毀林開荒,違者將會遭受其他“克恩”的共同審判。在具體進行采集、狩獵及刀耕火種等物質生計時,可以采摘什么植物、捕殺什么動物以及如何進行輪耕拋荒等,也都有極為詳細的規定,任何人都不得違背,否則便要遭受“克恩”組織懲罰,若拒不認罪則要接受“神判”。
依靠一系列詳細的習慣法規及嚴密的習慣法規執行組織,獨龍族人建立了獨具本民族特色的生態習慣法。其毀林開荒、采集、狩獵等生產活動被限制在可控范圍,對生態的破壞也維持在自然可承受的限度,由此使得獨龍江流域在滿足人類延續發展需求的同時,又能健康持續發展。這是獨龍族人“與自然簽約,與自然立法”的結果。至今,在貢山縣獨龍江鄉轄區內仍保留的大片原始森林即是例證。
可持續發展,就是在滿足當代人發展需求的同時秉承科學、節制意識,以確保后代子孫有滿足其生存發展的物質資源。其核心觀念是“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實現經濟發展和人口、資源、環境相協調,堅持走生產發展、生活富裕、生態良好的文明發展道路,保證一代接一代地永續發展”。因此,可持續發展的基礎和前提就是物種的存續與生態系統的穩定。二者缺失其一,都無法實現可持續發展目標。但是,當代社會發展的現實表明,單純依靠法律、行政的強制手段,經濟的利益引導手段抑或是道德的約規,都無法完滿實現生態系統的維持和物種資源的保護?;诖耍捅仨毣貧w到民族生活的歷史,通過對民族傳統文化中的生態智慧和環保意識的挖掘、激活,來引導人們生發尊重自然、善待自然、保護自然的環保意識和平等對待萬物、與自然建立伙伴關系的心向,從而在意識層面達成可持續發展的共識,進而在實踐層面自覺推進資源的節約利用和物種的保護開發,最終達成經濟、社會、生態三者的協調統一。
獨龍族傳統文化中的生態意識滲透在其創世神話史詩、民間信仰、物質生產、禁忌習俗、習慣法規及日常生活諸多方面。生活于其間的獨龍族群眾,受濃厚的生態環保氛圍熏陶和感染,無意識地萌發約束個體行為、保護生態環境、與自然建立伙伴關系的觀念,并將其付諸實踐,由此推動獨龍江流域的可持續發展和生態文明建設。
獨龍族生態文化是獨龍族傳統文化的精神結晶和智慧精粹,是獨龍族人物質生產實踐經驗的高度凝練和抽象化表達,也是被歷史和現實確證的能促進生態保護的特色文化。在漫長的原始農耕文明社會中,惡劣的自然條件和封閉的地理環境制約著獨龍族人的生存發展,通過同自然的親密接觸,獨龍族人形成了對自然的深刻理解。他們明確認識到,“人源于自然”,世間萬物與人都是平等共生的,彼此是伙伴關系,任何一方都無權奴役對方。在這些認知的主導下,獨龍族人在日常行為活動中,牢固樹立生態環保意識,自覺將族群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實踐控制在“度”的范圍,由此維持地區生態平衡。
自然不是存在于人之外的異己的東西,而是維持人類肉體存在和族群發展必不可缺的物質資料的唯一來源。人與自然之間既不是征服與被征服的關系,也不是奴役與被奴役的關系。獨龍族傳統生態文化借助禁忌習俗、習慣法規等帶有神秘色彩的“非成文”制度,形塑、約規族群成員的實踐活動,使得自然生態遭受破壞保持在可控范圍。而基于神鬼意志的刀耕火種和采集、狩獵,更是強調依靠自然力恢復生態面貌。這些理念和實踐,都有效地推動了獨龍江流域生態環境保護,對實現地區生態平衡具有重要意義,其內在的精神意蘊和思維意識值得傳承和弘揚。
“民族傳統文化往往同當地生物多樣性互相協調、互相促進又互相制約,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其中,依托自然生態場域發展起來的生物多樣性,是人類社會存在和物質文明演進的基礎,正因自然界豐富物種資源的存續,人類才得以在維持肉體及族群延續的情況下創造出燦爛輝煌的民族傳統文化;而不同族群依托其生存繁衍的自然條件發育、成長的民族傳統文化則是生物多樣性存續的精神保障和智力支持,族群成員在其民族傳統文化的形塑、約束下,自覺或不自覺地做出環保實踐,從而無意識地促進物種發展。因此,“生物多樣性與民族傳統文化多樣性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多樣性生物創生著多樣性文化,多樣性文化存續著多樣性生物”。
獨龍族生態文化建立在尊重自然、善待自然、與自然建立親密友好伙伴關系的生態倫理觀念基礎上。千百年來,其依托本土自生的傳統文化,形成內涵豐富、意蘊深刻的生態觀念和環保思想。它以神鬼意志為面紗,自然環保理念為內核,禁忌習俗與習慣法規為內容,物質實踐活動為載體,滲透到族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對保護獨龍江流域生態環境,進而保護地區生物多樣性產生了重要影響。
總之,獨龍族世代傳承的傳統生態文化,是其在漫長原始農耕文明社會中同自然交往互動產物的精華,是經過歷史和實踐檢驗確證能對地區生態環境保護產生重要作用的優秀文化。但是,獨龍族從原始社會末期向社會主義社會的過渡,采取的是直接過渡的方式,因而,在其傳統生態文化智慧中,不可避免地帶有某些蒙昧落后的意味,他們的某些具體生態保護實踐在當代也有待商榷。新時代,深入挖掘獨龍族傳統文化中的生態意蘊,傳承弘揚其生態智慧,要在突破時空與地域限制的基礎上,積極推動其內容和形式與現實、與科學文明相融合,從而在超越和轉換傳統生態理念智慧表象與載體中實現現代化轉型,最終為推進邊疆民族地區建設生態文明示范區、構建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美麗家園提供助益。